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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烦恼无量誓愿断 ...

  •   “我自是会■着你的。”

      “毕竟你们人类无能又脆弱,没有■就活不下去吧?”

      女人的嗓音甘美而含邪,层层萦绕在空旷的房间内。她身边无人,却又不像在自言自语,只是轻动柔荑,指尖贴在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柱上,动作温柔得仿若在抚摸情人的面庞。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即便我为此十分苦恼。但我既已为己身立下四弘誓愿,便要守诺,把你们的无尽苦恼当做我自己的事情那般努力奋斗了。”

      “为此,我建造了这片乐土。堕入极乐的滋味如何?”

      语毕,她发出一声轻笑。

      隐约可闻远处女人们娇媚的笑闹声。将军不在的时光实在是无趣,夏日的暑气又是过分重了;只有在这种时候,若是女中也被热垮了,懈怠了,她们就会撩起厚重的十二单的层层袖袍,露出雪白的胳臂,把那颗精巧的、缀满流苏的绣球高高抛起,绣球像一只披金戴银的名贵的笼中鸟,在院落内扑棱着飞起又落下,落到女人沾满熏香的怀抱中;若是它正巧砸在了莹白柔嫩的肌肤上,便会留下浅浅的红印子。

      贝合游戏也很受女人们的喜爱。

      贝壳小巧玲珑,各式各样,无不是经过精心挑选,是没有任何缺损、大小适宜的奢侈玩具。它们被涂满蔻丹的手捻起,轻轻地撞击在一起,响声清脆,咚咚、咚咚地,一声一声,宛如雨珠落在芭蕉叶上弹起,三味线的音律急促而乱,把那样鲜艳的指尖含在唇间,倒是不知哪一方的红更明艳夺目一些?

      只记得温润酥软,甜得发腻,一颗心呀,扑通扑通地跳。那颗鲜红的心脏,就像纸袋上捞起的金鱼,活力满满地跃动着,几乎在下一刻,它就会破开纸面。

      在无趣的时候,读书,也是耗磨时间的方式之一。

      戒尺敲打掌心,疼得轻轻咬住下唇,那两片就失了血色,微微泛白,瞧来怎样都是惹人动容的楚楚可怜。书是冷的,死的,干枯的,翻页的哗啦声比柔柔的睡前小调更要引人昏昏欲睡,但女人们啊,她们总有办法找到乐子。

      ……

      啊啊,多么快乐啊,满溢快乐和■的世界,一切烦恼皆抛于脑后,只需全身心地投入这欲望之海——

      “我简直要为自己的慈悲感动得落泪了呢。”

      女人——不如唤她为“伽摩”——她垂下手臂,绘着地狱和极乐图景的门扉便开开合合,显出被墙壁和柱子填充的繁琐迷宫,死路,活路,五戒之道,华美的屏风,斑驳的漆墙,墙上的美人图被一截一截地割裂开来,欢笑声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地的沉默。珠玉散落,绣球坠地,贝壳碎裂,女人们光/裸的手臂垂落;因为有比这更快乐的事物存在,所以它们就彻底地失去了价值。

      于是伽摩露出一个颜色阴郁的笑容。

      “欢迎来到我的大奥。”她说。

      喜乐之幻境被剥离,残留下来的是无言的庞然大物,是兽寻求栖息和羽化之温床。

      在这尽头——在德川大奥无穷无尽的阴暗迷宫之中,栖息着是累累尸骸、快乐的残渣,以及那由多的、名为「女人」的怪物。大奥即为怪物,里面的女人一个一个也是这样的野兽,不知餍足,不知饥饱。

      她们正饥肠辘辘的、静候着新鲜血肉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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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海,我替你渡了;大道,我也代你悟了……红尘迷途,得以六苦尽断,也合该入解脱之道了吧。」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女人咯咯笑着,笑声在空落的大奥之内层层回荡。

      冰冷的人偶女中们机械地应和着,她们手足失控地上下摆动,一张一合的口中在喧喧扰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大奥需要您,伽摩大人,您就是大奥的化身,灭杀一切苦难,用■填充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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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烦恼无量誓愿断,是缘集谛,而断无尽烦恼之愿也。

      此乃伽摩之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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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奥虽成,伽摩自身并非完全脱离苦海、斩断烦恼。很多时候她闭上双目,脑海便浮现出沉寂在黑暗中,湿婆的第三只眼冷漠残酷的凝视——那是生死轮回、穿透三千世界的神罚,只在瞬间,毫无设防的他被湿婆之怒捕捉到,熊熊焚烧着,化作灰烬,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飞虫被大手无情碾碎那样轻描淡写。

      死是比任何事物都要深刻的感受。即使你转世、坠入六道,也难以忘怀这份痛楚、憎恨和绝望。

      他曾看着帕尔瓦蒂与湿婆交/合,生出作呕的冲动。

      是为了预言,是为了救世者的诞生——女神微笑着,打着名为“爱”的幌子——换取的却是他的灭亡!

      真是让人想吐,她冷笑,手中紧攥着她的爱之弓。

      在她蛰伏于大奥的这段时间,闲来无趣,倒是随手翻阅了不少话本。或是书生与小姐的痴恋,盛满了金银财宝的珠宝盒在私奔的途中失手坠入河底;或是少爷和鬼新娘略带有恐怖色彩的绝恋,恐惧鬼神的少爷逃离了恋人,整日饮酒高歌,寻欢作乐,麻痹自己;或是纯粹的春/宫绘本,手指捻过纸张,能看到页脚印着杂乱的指纹,糜/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翻来翻去,无论是何种话本,是缝合线严丝合缝的收藏本还是粗糙纸脆的廉价本,全都逃不过一个“爱”字。

      当真是不愧于这“大奥”之名。

      这些景象,身为爱神的伽摩都快看厌了。经她之手,无数凡人皆会堕入爱河,甚至贵为湿婆也无法幸免。

      但——还是感到厌烦和恶心啊。

      自说自话的爱意,泛滥成灾,咕噜咕噜地滚煮着,本就是粘/稠浑浊的什么东西,偏要被一个一个地加以美化得以传颂,好像就真自以为是的以为它是什么至高无上的存在一样,愚蠢至极,偏执得令人难以理解。

      即便是妄自菲薄、愚昧不堪,归根结底都是快乐;

      舍弃了家族,为爱飞蛾扑火的贵族小姐八千代脱下了华美的软靴,赤着双足,淌过浅浅的水池,翻过砌满砖瓦的矮墙,随着她奔跑的步伐,包袱里的珠宝盒发出珠玉撞击的清泠响声,她想不到在自己心爱的珠宝盒坠入水底后,情人会因为失望,最后抛弃了她;

      “真是可怜的小姐呢。”

      即便是蛮不讲理、苛刻虐待,也能成为那令人陶醉的快乐;

      本就是浓情蜜意,我呀侬呀分离不开。谁知那少爷得了大师的符咒,被告知了“万不可去那鬼新娘所在的寺庙”,却还是因为醉酒,无意中打破了禁忌。在鬼新娘的幽怨爱恋面前,也只能凄惨地嚎叫着,抓破了手指,活生生地被拖入棺材中,和恋人共赴黄泉;

      “真是不幸的少爷呢。”

      即使是堕落不堪、无耻下流,知晓后便成为快乐;

      指尖因取过糕点残留下的、细细的粉末,带着泛苦的甘甜。舌尖濡湿了指腹,在火炉的熏烤之下,蒸腾出暧昧的热气;衣物贴在肌肤上倒显得有几分凉意,细腻的、冰冷的,甜蜜的河流在肤色平原上静静地流淌着,在华美服饰的雪白袖边上留下了模糊的指印。

      “真是无趣的享乐呢?”

      所谓“爱”,不过仅仅只是「快乐」而已吧?

      伽摩指尖凝起火光,瞬间把这些凡俗话本燃为灰烬。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灰纷纷扬扬地落下。

      咚、咚、咚。

      木屐敲击榻榻米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黑暗中显出男人的身形。是松平信纲,在见证了实力差距后就遵从本心选择了倒戈的男人——他毕恭毕敬地垂首作揖,声音透着冷淡,“伽摩大人。”

      伽摩倒也曾笑问他:“背弃德川幕府不是大不忠么?”

      被誉为“智慧伊豆”的松平信纲也笑了笑,“伽摩大人,若是您真的在意我是否忠心,就不会留我在这大奥。”

      她便施施然转了个圈,又问,“那他们呢?”

      松平回答:“这是您的支配之物,与在下无关。”

      这个男人对大奥里的一切视若无睹。他眼底有地狱的色彩,无外乎如此漠然以对。

      他简洁地说明:“您的客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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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摩说:“那便款待他们,赐之以盛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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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他们陷入迷途的快乐之中,何尝不是另一种快乐?

      大奥的主人露出愉快又阴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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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屏风和灯盏溢出的明亮火光,女人舞动的曼妙身姿跃然浮现于上,影子映在门扇上,落在自己的肌肤上,令人恍然产生了被轻柔爱/抚的错觉;举手投足、一静一动,皆充斥着暧昧的魅惑感。

      觥筹交错,杯盏交叠,烟炉上白烟轻盈浮起,幕帘垂下的流苏无风自动,灯火明明灭灭,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密密麻麻的蚁群一样悉悉索索地爬过地板。

      伽摩提着灯笼,似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在大奥中随便打发时间。

      但走着走着,她蓦然停下脚步。

      是谁?

      竟是她的客人其一——那个尼僧,袅袅立于诘问之间门口,含笑透过黑暗的大奥深处凝视着她。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伽摩皱起眉头。

      女人声音温和慈悲,却又莫名有种帕尔瓦蒂那种讨人厌的乖乖女所没有的邪质。

      “不才之女,名为杀生院祈荒。至于……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呵呵,您就当是您与我的缘分便是,伽摩大人。”

      伽摩对此女有些印象。她自称心怀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透过一层层的大奥墙壁,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传入她的耳中,但——那又如何?即使是有些瑕疵的善人,自也是不得不被堕落的快乐所遮蔽耳目口鼻,与她先前的所有客人都无甚差别——

      伽摩忽又微笑起来,“那你来此为何意?”

      她的笑面如花,娇艳欲滴,唇角像含着一汪春水,一反常态的阴暗,比先前她一人自处时添了几分颜色,要更迷乱人眼。

      “同您论道,”杀生院盈盈一笑,“伽摩大人。”

      “好想法。”

      伽摩手中的御铃行灯坠在地上。

      话音刚落,周围散乱无序的屏风突地立起!华美的、朴素的,还是新的、破旧的,一圈接着一圈,像极了万花筒的内层,把她二人围在中心,无数的诘问之门层层叠叠地旋转着、扩大着,像诱人沉沦的漩涡深处,一层一层,将溺水者拖向更深处的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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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到门扉开启的声音。

      再次睁开双目,伽摩已是身着正装的模样。她手腕皓白,但仍是能看出一道浅淡的环状痕迹,想必应是常年佩戴翡翠手镯留下的。面色不虞的男人在旁边焦急地踱来踱去,见她怔怔地对着自己的手发呆,便颇有些咬牙切齿地低骂道,“八千代——!你再没有别的可以当的物品了么?我们的盘缠已经不够用了……!”

      理智让他没有直接口吐出“都是你的错”这般恶语。但也只是暂时的。

      “您会怎么做呢?”

      男人看不到的尼僧在一旁观赏着。

      伽摩一把抹去了八千代满脸的泪痕,轻声细语地说道,“……我还记得珠宝盒掉在了河的哪处。”

      男人顿足,焦急地转头看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快告诉我!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也是刚刚才想起的。”伽摩怯怯地回答。

      “那就快点啊!万一晚些,被别人拿走可就糟了!”

      她就轻驾熟,带领着男人来到当初丢失了珠宝盒的那条运河边。秋日暴雨刚过,水流湍急,卷起了河底的泥沙,把河流搅得格外浑浊。伽摩指着一处道:“看哪,就在那处的底部。”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捷讯冲昏了头脑,二话不说就想往里跳。伽摩拦住了他,在他意欲粗暴地推开她时劝道,“旦那,且等一等,今夜水势太过危险……”

      今夜风也很大。她想,默不作声地扯了扯嘴角。

      她取出一根粗大的麻绳,补充道,“您可以把这个系在腰上,我来拉着另一端,这样便可安心去寻了。”

      男人喜出望外:“八千代,你真是聪慧!”

      他系上绳索,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高高溅起泥色的水花。伽摩扯着另一端,漫不经心地扫过险象丛生的河面,看着杀生院祈荒莲步走近她身边,有些惋惜地发出感慨:“就算是这样的蝼蚁,何尝不是有几分可供玩弄的价值么?”

      伽摩看都不看她一眼,讥笑着回答:“无需玩弄,我可是为了他好。”

      她轻描淡写地松开绳索,水面上还隐隐约约可见的人影瞬间被强大的洪流彻底吞噬了,“你看,他那么想要那个珠宝盒,就让他一直处在即将找到的快乐之中,不也是大善?”

      杀生院祈荒轻轻鼓了鼓掌。

      “您说的也没错。”

      她们一同去往第二道诘问之门。

      这次伽摩则是红妆明媚,一身纯洁的白无垢。香烛黯淡,怨气浓厚,在这漆黑的鬼地方实在不快。她先是用力推开棺材,再撩起掩面的白纱大口呼吸,脸上厚厚的涂着的粉底让她快要窒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某个尼姑掩唇笑了一下。

      伽摩睨了她一眼,得来杀生院一句“失礼了”。

      尼僧温和地发问:“您这次又会怎么做呢?”

      “现在正是鬼新娘和那个少爷情至深处的时候,”伽摩撑着棺椁边沿跨出灰尘仆仆的死人箱子,发丝蒙上的蛛网让她脸色黑了又黑,“那就在他知道真相前,亲手送无知的家伙去黄泉之国好了。”

      “不知真相,于他而言不就是永远的快乐吗?”

      在纨绔少爷含情脉脉地唤着“月娘”疾步走来想要拥抱自己的情人时,他突然就毫无征兆地倒下,鲜血汩汩地从他脖颈的裂口涌出,迅速淤积成厚厚一摊,没到雪白的靴底。而临死时他脸上的笑意还尚未散去,令观者触目惊心。

      伽摩看着白无垢上溅满的殷红血迹,甩去指尖滴落的血珠,眉眼锐利了些许,她说,“我喜欢这个颜色。”

      杀生院祈荒颔首示意:“原来如此。”

      她为她重掩上白纱,再度一同前往第三道诘问之门。

      这次又会是哪里呢?尼僧心底隐隐有几分期待。她甚至感到有些……饥饿了。

      她睁开鎏金的瞳孔,却不见伽摩——但可见其影。她们现在又身处大奥之中了,现在在同一扇门的里外,隔着灯光映照出的、彼此的影子得以知晓对方所在;静下心神,她听到了女人清浅的呼吸声。

      是何人又在舞蹈?缠绵悱恻,绵绵不绝。

      另一侧伽摩的嗓音显得遥远:“这次是什么问题?”

      从影子可见,她的头发似乎比先前更长了些,身高也拉伸了些,体态更加丰满动人了,显出少女的婀娜多姿来。

      似乎又从哪里传来了欢乐的笑声。

      杀生院祈荒沉思顷刻,发觉她们之间只是一道纸门。这么想着,她抚过自己嫣红的舌尖,用润湿一点的指尖轻盈地挑开纸门的小小一格,然后不出所料地——或许一点也不意外,她们是隔着这扇门面对面的——触碰到了温热柔软的存在;那是某位女子的唇瓣,它包含着这大奥的所有秘密,包含着一切未付诸于言行的欲望,包含着沉默的堕落和无言的快乐。

      就像一本尚未开封的贵重书籍,她正欲抚摸她的封面。

      于是,她就像玩着捉迷藏的少女那般,以指缄其言,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呵气如兰:

      “——嘘。”

      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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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愿……烦恼无量誓愿断。”

      伽摩最后一次阖目又睁眼,她仍拎着那盏灯笼,却是独自一人立于诘问之间门前。没有女人舞动的身影,也没有另一个女人似是而非的话语。

      她意味不明地短笑一声,提灯离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烦恼无量誓愿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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