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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情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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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天,果然接连着绵绵阴雨,已经下了停,停了又下折腾了七八日,太后仁厚不太爱使唤人,雨天也多在内室里休栖打盹,大家也都跟着懒散着。
我的腿好了些,已经可以去拐杖了。自己包了些茶室里的六安瓜片,泡好提了一小壶,和子衿坐在搭在门口雨棚檐下,那一方席子上,在凫鸭状的小香炉里盛了蜜,放上一点金贵的伽南香,立时鼻底生香,混合着青草香,便是这郁郁葱葱的暮夏之韵,耳边悦然而入的簌簌的雨声,和积雨滑落打在脚边水洼里头的滴答叮咚声,相映成趣,实在惬意非常。
子衿也懒懒地靠在我身边,嘬了一小口茶,仰着头瞧我,“姑娘这几日得空便写诗作画,品茗听雨,跟个没事人一样,当真无牵无挂了吗?”
我宛然一笑,搓了搓手中的茶杯,恬然道:“此时外头风声正紧,我难道还要感情用事,迎风而上吗?”
子衿叹口气,点头道:“姑娘的性子是最沉稳的,总是先谋而后动,只是姑娘这般模样人品,在这紫禁城里实在是委屈了。”
“这紫禁城里谁不委屈呢?”我凑到她耳畔笑着小声道:“怕是咱们万岁爷都是委屈的呢!”子衿捂着嘴与我笑成一团。
“你倒是悠闲!我也来讨杯茶吃!”一把油纸伞杵了下来,顺着那被雨水打湿了的鞋尖看上去,原来是胤祥,脸上笑容还未挂牢固,我便瞧着了他身后还跟着暖玉,便悻悻将茶盏放下,与子衿起身请安。
胤祥摆了手,环视了一圈,不拘地坐到席子上,接着我的那壶残茶便对着嘴儿自饮起来,那架势竟像浮了一大白,我白了他一眼,冷声道:“这是将茶作酒饮,不知是该说十三爷暴殄天物好,还是眼神不济好!”说罢,瞧都不想瞧暖玉,劈手便夺下了茶壶。胤祥又吃了瘪,无奈地笑道:“你最近是散得什么邪火,口中总是这样夹枪带棒的?”
我也觉着自己总是这般甩脸不好,抱着茶壶作揖道:“奴婢不敢,这下雨天儿的,十三爷怎的来了。”胤祥指着暖玉道:“还不是暖玉惦念你,九哥更是惦念你,还想让我做个先锋,远远只在外面瞧瞧你,半路却被翊坤宫那边叫去了!之前宜娘娘见九哥动了真格的,便允了再过一年娶你做个侍妾格格,九哥却偏要娶你做侧福晋,如今出了端午那档子事,宜妃娘娘生了大气,没立时找你不过是忌惮着前几日惠娘娘受罚,碍着皇玛嬷的情面罢了。”
还没等我多问,暖玉顺着话头接道:“前几日,皇上准了我做公主们的陪读,实在是抽不得空来看望妹妹,如今见妹妹已大好便放心了。”
我见她这一脸柔顺贤德,端作那菩萨模样,再想她做了公主陪读,出入尚书房和北五所更方便与胤禟见面,实在气恼,却突然想起了四贝勒那日走时的话,便陪着更亲和的笑容,回道:“多谢董鄂姑娘关心,奴婢静下来这几日,临字读书,制香品茗,倒是更相宜了。”
“可不吗!你这房中倒是清流雅阁的规范,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住了个恣狂的书生,正是你这份自得怕是要寒了九哥的心了。”胤祥往屋里探探头,瘪着嘴酸溜溜地道,又知会着暖玉,“你们姑娘间闲话,我去瞧瞧皇玛嬷起身没有。”
我见子衿引着路,与胤祥走远了,便又坐回到席子上,握着已生凉意的小香炉,讥讽道:“戏这样足,不累吗?”暖玉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塌下来,与外面的天色一样阴沉,扬高了声量,冷冷道:“宜妃娘娘如今怕是杀了你的心思都有了。”
她眉眼流盼,嘴角浅笑间写满了算计和得意,我皱着眉缓缓道:“董鄂姑娘真是好谋算啊,如今可得到自己想得的了?”我见她神色无异,奇道:“你明知胤禟的心不在你那处,如此这般又有什么趣儿?”
“难怪你与十三爷交好,都是少年心性,眼下太后老祖宗疼惜你,你便真的做起侧福晋的美梦了,九爷是皇子,又风采卓然,婚配怎能由得自己做主?”暖玉斜眼睇我,不屑道:“人若在身边,心也早晚是我的。”
我一时无话。
我明了前路荆棘密布,但总是一次次麻痹自己,沉陷在情窦初开的柔情蜜意里,觉着胤禟总会有法子的,觉着自己总会有出路的,却忘了他与自己的身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粉身碎骨的只能是自己。
暖玉见我默然许久,大概从我脸色上也瞧得一二,笑道:“你也是个通透的人儿,待到自己个儿身上可别犯糊涂。”
正说话的档口,子衿急急地跑进来,还没来得及收伞,便拉过我道:“姐姐!方才我瞧着翊坤宫的玉箫在宫门前打转,上前一问,说九爷与宜妃娘娘不知起了什么争执,此时正顶着雨跪在翊坤宫的院里,宜妃娘娘气得险些昏过去,打发她来传召姐姐,玉箫碍着太后主子不敢贸然闯进来,我见这情势赶紧拦了下来!”
暖玉大惊,转头怒目相向:“还能有什么争执!左不过是为了你!他这个呆子!挨了板子才没几天,又冒雨跪着!”边说边撑起伞,急急地拔腿就走,子衿见我愣在当场不动,摇着我的胳膊道:“姐姐怎么傻在这了!不去瞧瞧吗!”
我晃过神来,喃喃道:“不成了,我与胤禟怕是不成了!”说着,跌坐回席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凉茶,大大灌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立时在嘴中蔓延开来,顺着嗓子眼儿直溜到心口里。
“九爷再如何都是宜妃娘娘亲生的皇子,不会出什么大事,姐姐不去也好,免得又受牵连,若是……”我还没等子衿说完,猛然起身,抓过子衿手中的伞,闯进了如垂银丝的无边雨帘之中,我拖着还不太爽利的腿,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往翊坤宫跑,雨水扫过脸庞,浸湿了鞋子,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说什么,只知道,自己想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我遥遥见着翊坤宫的宫门紧闭,还有侍卫把守,只得停住,现下这宫门之后便是龙潭虎穴,是非之地,宜妃定是怒火攻心,不然不会气急,竟要来宁寿宫提我,可是胤禟,他定是为了我据理力争,自残以迫,此时我若丢盔卸甲,岂不是辜负了他的情义,也辜负了自己的心意。
正进退无法,失魂落魄地在宫道上晃荡,却见着八爷和四爷结伴从南书房出来。八贝勒见着我这个模样,诧异地走上前,奇道:“这雨天儿的,你腿脚也不爽利,在这晃悠什么?”
我忙扔开伞,跪下,切切地求道:“贝勒爷,九爷最听您的,奴婢求您去翊坤宫劝一劝。”八爷虽未细问,想是也猜出了一二,轻叹了一声开了口,“九弟一贯花丛掠过不沾片叶,如今痴起来竟这般执拗。”
四贝勒清冷的脸在雨帘之后更加阴沉,皱眉冷眼旁观了半晌,斜睨了我一眼,道,“老九这是生怕汗阿玛和满后宫,记不得宫里还有你这个人物。”四贝勒话虽扎耳,却也是我焦虑的,若是这事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于胤禟,于我,都是没法收拾的地步。
八爷嗔瞪了四贝勒一眼,抿了抿唇,急得甩手道:“四哥,你还说这风凉话,咱们紧着去趟翊坤宫才是,若是闹到汗阿玛那里去,中元节的事怕也是瞒不住,届时怕是四哥你也难逃干系!”说着便改道往翊坤宫走,四贝勒再不言语,只默默跟了上去。
到了翊坤宫,侍卫见着立马让了行,八爷拦下我,“你就甭进去了,免得惹得宜娘娘更气恼。”
我叹了口气,沉声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说着便跟着他们一同进了翊坤宫,玉箫开了门,见人来得齐全,仿佛见到了菩萨救星,忙将我们迎进去,说暖玉已经进去劝说宜妃娘娘了,让我们快劝劝九爷才好。
乌云沉沉就像直接压在头顶上一般,雨势越来越大,都下出了雾,枪林箭雨般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即便如此,那院子正中跪着的背影却□□,我的心猛然揪起来,缓步随八走上前去。
八贝勒上去便要拉胤禟,却没拉动,气骂道:“九弟你糊涂了吗!这般逼迫宜娘娘!你是板子没碍够吗!”
胤禟浑身已经湿透了,雨水成串地在他面上滑落下来,他嘴唇泛白,并不回话,只是瞧见我也来了,似喜似怒地瞪着我,想站起身,又跌回去,使了劲才踉踉跄跄地站定,拽过我的手,哆嗦着唇道:“这些日子,我不去找你你便也不寻我,你当真是铁石做的心肠?”
他语利如刀,混着周身湿寒的冷气,激得我浑身颤个不停,这是我的檀郎,是我的绮梦,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如今梦醒,还要害人害己吗!我打定了主意刚要说话,四贝勒却不咸不淡地先开了口,“九弟真当汗阿玛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难道只是因为你喝了几口黄汤就打那么重的板子?你若是再闹,汗阿玛怕是不想管也要管了,到时候,咱们几个不过受受训斥罢了,沈梦寒呢?还有命在吗?”
胤禟听这话,目光一滞,缓缓撒开了手,我轻声道:“九爷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为了奴婢不值得的。”胤禟忙将我垂下来的手抓回去,红着眼在我脸上流连了千百回,急道:“梦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幸而泪水隐在雨水中,怕是衬得我的脸更冷酷无情,我淡淡回道:“ 奴婢自小寄人篱下,颠沛流离,本就是浅情之人,最懂得的便是明哲保身,好事来得了我也留不住,便莫要强求。”
胤禟浑身卸了力气般摇摇欲坠,面如死灰,冷然道:“我原当你也是对我有情意的,现在想来,你却是从未说过自己的心意!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我狠下心,回道:“奴婢本就不该痴心妄想,难道非得搅得天翻地覆才好吗!”胤禟怒气冲冲地往前一步,逼问道:“天翻地覆又如何?”
雨势渐小了些,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冷下来,却仍不敢直视他的双眸,只埋下头,叹声道:“九爷您是天之骄子,自小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长大的,奴婢却是见惯了生离死别,世态炎凉,更觉淡然度日的不易,九爷也莫要将这话挂在嘴边,好好珍重自己才是。”
正说着,宜妃在暖玉的拥扶下走了出来,见一圈人在立在这,强忍了怒气,颤声对胤禟道:“鬼迷了心窍的孽障!你非要气死本宫才罢休不成!今日要闹出翊坤宫这扇门!本宫也不必替你遮掩了!去你汗阿玛那分说去!看他让你娶个来路不净的奴婢作侧福晋不让!”
我正想叩头请罪,我却觉腹部胀痛异常,直拉着整个人下坠一般,加上腿伤未愈,直直地跪倒在地,膝盖下的一湾雨水中竟蓦然晕开了一滩血迹,大家皆是大惊。
却在这时听玉箫急急来报,惠妃和良妃来了,说是听说八爷奔您这来了,正巧一同说说话,门口的不好拦,已经往里边走了,宜妃大惊,忙让八爷和胤禟去偏殿换身干净衣裳,又唤来婢女搀起我从后门出去,四贝勒不欲再淌这浑水,便也请辞与我一同从后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