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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不知为何,我总是听见魔域的修士疯传一则预言——苍花为锦,女魁为玉,能拥座此两物者,可飞身魔修至尊。

      听信魔鸟说,在我出生前这则奇怪的谣言如同瘟疫一般遍及神凡妖魔冥五境,有那么一千年,这则传言疯传到了谁人不知谁认不晓的地步。

      那时,我的母尊初登魔尊之位,曾经有过一段不怎么好的风流韵事,据说还被记录在了历代魔域之主的野史轶事中作为趣闻,长大后的我有心想要获取这则韵事,便在魔域之塔的书炉找到了母尊的这段野史。

      那时正值前代魔域之主风烛残年加之遭遇邪魔的袭击而危在旦夕,我的母尊作为魔域魔修麾下赫赫有名的女修魔将挺身而出护主,赢得魔尊信任,在魔域尊位的更迭战争中临危受命,获得前魔尊的认可而成为了魔域新一代魔域女主宰。

      母尊初登魔尊之位,据我出生尚早有一千年的光景,魔域由于魔尊更迭发生极大的动乱,很多前魔尊身边窥饲尊位已久的魔将们都趁乱在魔都内大肆烧杀抢掠,魔域境内一度陷入腥风血雨的乱局。

      是母尊力挽狂澜亲率忠臣魔修中人肃清邪魔外道者。

      就在清除邪魔时,她受到了对方残党的埋伏和围剿,母尊陷入一人独挡邪魔众修苦战的困境。

      在重伤躲避追杀的时候,无意撞见了一位来自凡世历练的男修,二人因为各自的道义和目标、联手清除了余孽。

      这位灵修是凡世之主座下的亲眷弟子,因为出色的修气和强大的预言师身份深受凡世之主喜爱,冲关在即特入魔域进行历练。

      母尊对于这位年轻的预言师顿生好感,在魔域内乱彻底稳定下来后她有意挽留住他为己所用。介时,这位灵修也已知晓她身为魔域之主的身份,但是因为历练结束要回凡世闭关的原因而拒绝了她。

      二人在临别之际约定,待百年之后再遇,他诚邀母尊入凡世游历。

      事情就如我身边那些两情相悦的修士伴侣那样安稳,母尊和那位灵修在很长时间一直相伴游历凡世。

      他们入冥狱地界闯过鬼谭、合力击杀过很多鬼坊恶灵,在凡世角落也留下过很好的佳话。

      魔域由于女尊主宰,加上出入我的母尊寝宫的皆是俊美男修,“女尊男卑”的风气很快席卷魔域境内。

      有人言,“苍岚女尊心悦,与其相会妖都浮生庄,风流至极。”

      因此竟然有些谄媚者开始在五境之内寻找俊美的男修,献予魔域。多少俊俏的年轻男子在魔域之塔进出,成为了五境上下的趣闻轶事。

      “苍岚女尊天命风流,然,唯有彼时的凡世预言师方可与其相依卧榻。”

      二人经常悄然离去,往往几年之后才又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修得善果,不日而婚。

      直到——母尊的姐姐苍妘和兄长苍离的突然出现。

      虽说同为血中至亲,可惜我的母尊和她的哥哥姐姐一向不和,那次苍妘和苍离的突然到访很明显毫无善意。

      可惜谁也不知道苍妘和苍离到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母尊一夜之间宛若走火入魔般当众血洗后宫男宠的住所、而那名她深爱过的男修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书炉中专门记录历代魔尊言行的魔修也无从得知是何缘故,只知那夜过后女尊判若两人,随着魔域逐渐壮大强盛,身为魔域之主的她因为魔修子民的信仰而变得愈发刚硬无情,行事的风格强硬冷酷至极。

      在那之后,魔域之塔内凡是与那名男修有过接触的魔仆、修士都被我的母尊抹杀殆尽,随着苍妘和苍离入住魔域之塔、凡世那位灵修的神秘消失,所有的秘密都埋入了尘埃里令人无从得知。

      那名凡世的男修消失后,母尊一言不发地在魔域塔里闭关整整两百年。曾经有人忍不住询问母尊那人的下落,给出的回答则是——“已经灰飞烟灭”。

      谁也不能清楚地得知曾经与母尊志同道合的那位男修究竟怎样、就连凡世之主那边竟然也缄口不谈。

      渐渐地,开始有修士讽刺魔域女主宰是一位水性杨花的女尊、身边时常流连于很多俊逸男修,往往与他们贪欢一夜后便残忍地将他们抹杀。

      一时间恐怖的韵事扑天四起,随着母尊出关执掌魔域,不断有男修出入寝宫,人们也很快遗忘了那位不知名的男修。

      我对于母尊这场莫名其妙就结束的韵事感到不解,但是介于之前有人告诉我母尊不喜他人提及往事旧情,便只得暗中探访知情者,可是收获无几。

      大概是因为当时的知情人皆被抹杀得太干净的缘故,我连那名男修的名字都寻找不到丝毫。

      或许唯苍妘和苍离知道其中缘故,二人虽说确是我的姑姑和舅舅,但是我并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两人一个是蛇蝎心肠的女子、另一个是丑陋阴森的“疯子”,母尊能允许他们和我们一同居住在魔域之塔,一定是当初被他们算计无法反悔而做出的让步。

      现在想来,当初苍妘临走前阴恻恻地告诉我这段母尊的过往,绝对没安好心。可惜即使我知道这个女人有意挑拨我和母尊间的关系,但是我仍然忍不住地想要探寻那位男修的事情。
      :
      可能是替母尊感到不值,又可能是担心父亲不知道母尊过去还和别的男修有过风流韵事,我很想查找他真正的结局——他是否真的已经死去?

      我身边的侍女苏蓝,偷偷告诉我说魔域之塔中有本魔书卷轴,知无不尽。

      我在深不见底的书库深海里找到了它,并且仔细阅览了它,可是在记录了母尊抹杀男宠、男修消失无踪之后直接跳跃了一千年。

      魔书卷轴是上古时代存留下来的魔域史书,珍贵异常,当如天机。唯有拥有魔尊纯正血统者才能接触,即使我能够翻阅它但是撰写在魔书卷轴上的字绝大多数都是上古魔言,其意晦涩难懂我看得颇为吃力。

      于是,在翻读了很多上古卷”、轴认识了不少魔言后,我连猜带蒙算是读了这之后一千年的故事。

      我将大概的意思读了下来。

      过了一千年,凡世又出现了一位预言师,那是一名很丑陋的女孩,她就好像凭空出现一样,进入了五境的关注范围内。

      也许是因为她从前身份太低、修气卑微、长得又丑,因此她突然登上凡世之主的位置时几乎震动了五境——因为几乎所有人都不认识她。

      印天痕。

      这三个字,就此刻进了凡世之主的在世主位柱上,任凭是谁也无法抹去她的存在。

      上至天临仙修,竟然无法窥见她的此生此世;下至冥狱鬼修,也无法追寻她的前生前世。她是谜一样的存在,令五境更困惑的是,前任凡世之主直至临终都对这位继承者的身份缄口不提。

      故事至此,便结束了。

      我翻看了后面几页,发现之后紧接着就记录了母尊和我的父亲——冥狱之主相遇相知的事迹。

      粗略算来,母尊和我身为冥狱之主的父亲相遇时,那位名叫印天痕的凡世之主才十岁。对,她即位时年仅十岁,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子。

      我知道她,年幼时即使是呆在魔都练武,不时会听见身边的武仆议论凡世这位以十岁幼龄登上凡世之位的少女的种种故事。

      五境上下,仙修和佛修之于天临,魔修之于魔域,鬼修之于冥狱,妖修之于妖都,唯有凡世——鱼龙混杂,那是凡人所居之地,散修、灵修世家次之,鬼修仙修佛修魔修中人穿梭其中。

      凡世是这五境中最难管理的境域,可是年仅十岁的印天痕初登主宰之位便为凡人建立起了朝官帝王制,下管凡人百姓;她假借他手昭示五境,由隐匿凡世的名流修士组成名为‘流尘’的机制,协助凡人帝王控制修士一脉在凡世的势力。

      她预言凡世生生不息,繁荣昌盛,深受凡世百姓的爱戴与信赖。

      我知道她,不仅仅因为她年少有为的光荣事迹,还因为——“苍花为锦,女魁为玉。能拥座此两物者,可飞升为魔修至尊。”这句在五境传了千年的谣言,在我的母尊与父亲相伴成婚后被印天痕预言坐实。

      印天痕是五境中非常厉害的预言师,可惜她尚是凡人骨骼时,没有人信她的预言——因为年幼和长得丑的缘故,大人都说她是个疯子、和她的瞎子父亲一样疯疯癫癫。

      但是当登上凡世之主的位置后,她的预言随着时日推移到了令五境轰动的地步。

      狼狈者咒骂她为巫婆,满嘴蛊惑乱语;信奉者追慕她为神女,福泽庇佑深受苦难的子民们。

      有很多事情都在五境流传,也不缺这千年前的一则谣言,就比如我的母尊和父亲全然不在乎印天痕“魔域苍女惑世”的这类预言。

      差不多又过了两百年,魔域和冥狱迎来了一桩喜事——两境的两位主宰者,喜结连理诞下魔与冥的共脉结晶,我。

      我的母尊是魔域之主,我的父亲是冥狱之主,而我是魔与冥的两境公主,但也是别人口中的“杂种”。

      嗯,我是魔与冥的私生女。

      毕竟,母尊很久之前有位男修——陪过她度过了生死攸关的日夜。不识魔域女尊男卑的人都斥责我的母尊天性放荡不羁、不知检点,说分明是她与那男修来往时便早和冥狱之主勾搭在一起。

      我不在意这些言论,即使恶言相向者嘲讽我为“私生女”。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亲眼目睹苍妘姑姑落难被母尊流放至魔域边界守灵,苍离舅舅元气大伤后遭受部下的背叛而失利、处境窘迫艰难。

      我深知,那些得罪过母尊的人,迟早会有一日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也相信,散布流言蜚语的人,终有一日会像那名被世人遗忘的男修,消失得无影无踪——

      魂飞魄散。

      ——————————————————————

      母尊和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再见面,我心里明白,他们都是境域的主宰者、有数不清的战事琐事要处理。

      从我认识的修士口中我听过不少有关于母尊和父亲的过往。其实,我很喜欢从别人口中聆听有关父母的事情,这会让我有一种满足感,仿佛是一段被别人认可而羡慕的佳话。

      就比如——“魔域的女魔尊和冥狱府的君王不曾办过成婚,二人只是谴去身后的跟随者,在魔与冥境域边境的永恒涧相会、定情。”

      “据闻,两境的主人同一时间消失,他们的下属兵将派遣鬼修与魔修穿梭在五境寻找了七日,最后一起在一片辽阔的墓域迎来了他们的主人,以及二人宣布婚毕的惊人事实。”

      后来,就有了我。

      我的出生象征着魔域和冥狱愈加亲近紧密的联系,五境之内对于我的降生各有忌惮与盘算——有人在我刚出生尚不满三月时,进行了七次刺杀,所幸母尊和父亲安排的人保护着我,没有让我受到任何伤害。

      也有人对于我的降临而感到惊喜,昭示五境“冥魔姬的诞生乃祥瑞之兆”。

      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在乎今日的言行举止是否得体,是否完成了母尊交代的习武任务,是否记得去过冥狱看望父亲,是否乖巧懂事、是否骗过众多不被我所信任者的耳目。

      时光匆匆,五百年弹指一挥间,对于凡人之躯怕早已腐朽化泥,但是对于我们修士来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如今,我已有一千四百岁,样貌相当于十四岁的女孩。

      五境亲睹过我容貌的人说我长得不像母尊,倒像冥狱之主。我有着属于父亲最纯粹的近乎寒雾的灰色眸子,以及灰雾色的长发。

      一些和我长时间相处的修士觉得我很无趣,不但样貌有点儿冷,人也有些寡言少语,像个冷冰冰的瓷娃娃。

      但他们不懂,倘若没有这样的外表和性格,该如何在这偌大的魔域乃至五境之内生存?

      母尊喜欢努力着强大的女儿,父亲喜欢乖巧懂事的女儿,智者喜欢与寡言少语者做伴同行,骁勇者喜欢与冰冷理智者并肩作战。

      我已经很努力地,活成了大部分人喜欢的模样,而那些说我无趣的人也是我不屑结交的无趣的人。

      随着滚滚天雷落下,我迎来了我一千五百岁的生辰。

      十五岁的生辰宴,是我最开心的时光,因为这一天父亲和母尊难得同时放下了以往的繁忙事务,陪我一起前往永恒涧观看了五境难得一见的血蝶流雨。

      掌管永恒涧地界的永恒主人,是一位貌美的半魔半鬼女子,私名叫临江。深受心魔邪血侵蚀的她,被我的父亲和母尊所救。父亲销去了她的转世枷锁、允她永生无需轮回受心魔所困,母亲净化了她的邪魔血脉,让她摆脱了半魔身躯的折磨。

      临江感激,作为我的母尊和父亲初识的第一位见证人,她也推波助澜帮助了父亲不少追求母尊的牵桥搭线之事。

      就连我出生后,取名和替我铸造最适合的法器都有她在前后助力。

      七魔弦妍媸和我一出生就伴我左右、与我形影不离的魔偶落影,皆是这位临江——永恒之主亲手铸造的。不满三个月的我曾遭受过七次刺杀,是魔偶落影替我挡下、一直陪伴我成长至今。

      因此,对于记忆中的这位衣上绘有血红色蝴蝶、喜欢对我微笑的女子,我心里是很亲近她——尤其是,母尊和父亲都没有时间陪我的时候,我都习惯进入永恒涧进行历练,让她指导我。

      血蝶流雨,是五境万物生灵、修士所最为向往驻足观赏、修炼的绝佳胜地,但也同样是他们可望而不可求的、甚至身陨之所。

      永恒涧是魔域和冥狱边境常年不变的隔世之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接近造访,只有宿命呈静止状态的人物方能进入。

      永恒涧的实名意义,在于这里能够居住的是一群不老不死永恒不变的人,比如五境之主们。

      宿命静止,神鬼无趣;无人问津,永恒之间。

      宿命轮回,身为真正主宰五境生死记忆的冥狱之主,我的父亲李裳华,他的宿命便在和我的母尊相遇之时,就停止了。

      我很清楚,是父亲先爱上我的母尊,因而他付出了很多,这是历代冥狱之主的宿命规则。

      我既不是主宰者,也不是什么不死之人,唯一办法就是用永恒之主送给我的魔偶落影起作用。

      只要有落影陪伴,总感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去不了的。可惜,虽然我是它的听命者、也唯独我能够为它绘出五官和七情六欲,但遗憾于年仅一千五百岁的我现在还不能动用太多的魔力和修气,为落影雕刻出真正的生命。

      它现在拥有的是母尊赋予的强悍战力,和父亲送给它的判断杀机到来时的敏锐察觉力。而面对着这具空白又坚悍的躯骨和五官,我暂时能做的只有帮它穿个玄黑色的斗篷、为它掩住因为空白五官而引起的无端恶意、猜测和羡妒。

      就好像那满天飞的谣言与诅咒。

      【魔与冥的私生女】

      【苍花为锦,女魁为玉。能拥座此两物者,可飞升为魔修至尊】

      十五岁生辰宴结束,我迎来了属于我真正的、最重要的狩猎期,魔域将一千五百年定为年幼魔修首次进入修士一脉的标志,必须经历一次狩猎。

      狩猎,获得自己进修的第一场修气,进而结丹,换取属于自己的初次修士地位和他人的认可。

      说实话,我并不在乎自己的魔力或者修气能有多雄厚,父亲回冥狱前也对我说不需要对这场狩猎抱太多的重视。

      “那仅仅只是希望博得别人对你的认可,但是你母尊她却忽略了,只要你自己认可你自己就行了、这与旁人皆无关系的。”父亲用手掌轻拍我的头顶,那双银灰色的眸子笑笑地望着我,“你的母尊就是个笨蛋,随便哄哄她也就过去的事儿,干嘛当真去狩什么猎呢?我李裳华的女儿可不会被这些外物牵绊住,若真的没有结丹成功,你就带着落影去凡世转转躲躲,等你母尊气消了再回来不就行了吗……”

      他想起了什么:“……我在凡世买了个鬼修的宅邸,就当是送你作生日宴礼,打理李府的仆人都是我细选过的鬼修,你可以放心。”

      “我不去。”我摇摇头。

      父亲失笑:“你到哪里都不会缺钱,我帮你准备好了。”

      “我能带上落影吗?”

      “不行,按照你母尊的要求,这次去凡世只能你一个人,不然会引起旁人注意。况且,凡世那边我嘱咐李府,你只是个鬼修,恰与我同姓有缘,是个可塑之才,故赠李府予你在凡世落脚历练。”

      魔域和冥狱边境,是寒冷冰雾与极炎红岩交汇处,走过魔域滚烫的岩石长路后,就要一脚踩入冥狱虚晃忘川水流不息的漫漫长夜,寒冷潮湿的雾气缭绕蒙蒙。

      无论是哪一边都是说不出的不舒服的气候变化。但是,永恒涧就不一样,沿着遍布魔纹的红岩,观察岩石之间流淌的火红岩浆的走向和另一边寒雾无端吸引的方向,步行五万步左右,会出现一株古老巨大的永生树。

      永生树是永恒涧的标志,它支撑在两境交界,一树同时绽放两境的两种花蕊。

      永生树的一边盛放着冥狱的银灰往生花,而靠近魔域的另一边则纠缠绽放着血红色的不归花。

      树的姿态因为两种花色,更显得诡谲孤傲,是魔修的狂放不羁和鬼修的诡谲莫测的均和。

      多少个日夜年岁里,我牵着玄斗飘飘的魔偶落影,跳跃着踩过发烫流动的红岩,留心听着金脚铃发出的鸣响和落影跟随在侧的足音,来到永生树下。我总喜欢在每一次离开时,让落影举起我爬上树,我会亲手在树枝上挂一枚绘了愿景或者志向的金色铃铛。

      每一天的心愿目标有很多时候都是不停的重复,比如:劝母尊多去冥狱走动走动、不要老和冥狱父亲闹别扭,替父亲给母尊捎送他亲手雕刻的青玉……

      而如今,站在永生树下送父亲回冥狱的心情,不比以往那样勉励自己达成所谓的目标那样简单轻松,终于过完一千五百岁生辰的我却没有预期中的如释重负。

      尤其是,得知如今我必须独自一人前往凡世,不能带落影一起。

      当灼热岩气卷过赤裸的脚踝,父亲低头指着我不在乎温度而没有穿靴子的脚丫,摇头笑叹:“脚虽然长大了,可惜还是黑兮兮的,不怕烫脚吗?”

      我眨眨眼睛,摇头。

      “魔域再穷,你那笨蛋母尊好歹也不可能没钱给咱们的可爱女儿买双靴子穿吧,嗯?”父亲揶揄道,他也只敢在母尊离开不在的时候说她是笨蛋。

      我抿起嘴微笑。

      父亲虽然是冥狱之主,但是丝毫没有其他境主的威严,言语调笑间还以为是哪家不务正业的风流自在人物——我有种感觉,母尊正是因为父亲的自在逍遥而愿意倾心于他,但恐怕也正是因为太过自在又反而激起了母尊的某些难隐之处,火苗也总是从父亲“自由散漫”这一点爆燃。

      所幸,父亲除了“自由散漫”惯了,还是个心大心细又宽容大度的冥狱之主。

      母尊好强,有着如魔域历代魔尊桀骜不驯的心性,她耿直豪爽、但动怒时最为可怕,却又可以极大地煽动魔修麾下的情绪。

      母尊和父亲吵架,却居多冷战、然后再由父亲亲率他最得力的五位鬼君部下,赶来魔域找母尊道歉赔不是、或者由我出面捎送父亲的小礼物给母亲代赔礼道歉。

      奈何我在魔域和冥狱中最不擅长言辞,落影又没有名叫“嘴巴”的器官帮我说话,往往是被父亲磨得厉害,只好找陪我时间比较久的武伴,严逸,来商量着让他帮我代劳。

      严逸,是除了落影以外,凑活着行事作风都还行的一位我比较信任的魔修武伴。武伴,顾名思义,陪伴我习修魔修之道的同伴。和落影不同,他属于母尊门徒下的比较受青睐的弟子,是一名伴我修行和追随母尊两不误的少年魔修。

      他大我两百岁,按照样貌来说,就是大我两岁——人家修气了得、办事严谨、又会说话……主要是善言辞。每次我被父母吵架的事情夹在中间意欲成风归去的时候,落影总会推我去找严逸帮忙了事。

      作为万众瞩目的冥魔公主,不识我的旁人只道我高傲光鲜、神采奕奕,是众所周知的天之娇女,或许也就只有在严逸眼里,我是个总被吵架父母缠得焦躁不安、狂跑在两境间传话送东西不能自拔的使者。

      想了想,我有了主意。

      落影是鬼修的手笔,李府也是鬼修李府,按照母尊的期望,她更希望我能够先一步凝结出魔丹,而不是鬼丹吧……

      如若我主动求母尊带个魔修中人一起去凡世,她或许才会应允。

      思绪正在神游间,来自冥狱的五位鬼君已经穿过了层层叠叠的寒雾,出现在了永生树的不远处。

      隐约可见,五鬼君在远处雾气缭绕中俯下身向父亲行礼,眼见时间不早,父亲脸上浮起了略有讨好之意的笑容,我立马知道他要干什么。

      父亲从缠在手腕间的鬼镯里,取出一枚水滴状的纯红玉坠,在我眼前晃晃:“你那笨蛋母尊气还没消呢?陪你一起看血蝶流雨时她就没怎么理我,即使临江有意活跃气氛她都没搭腔,她是不是还在在意之前我把她那几个部下打入的轮回劫数太多了?”

      我知道母尊和父亲又吵架了,不过因为波动不大就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留心过问到底是何事。现在从父亲这里,倒是明白点原委,于是我思考了一下,点点头伸手接过父亲递来的红玉坠,认真看了几眼便转移了令他苦恼的话题:“父亲,这是什么玉?”

      纯红色泽的玉坠冰凉滑润,触手非常舒服,我心中一阵惊诧。那是魔域不曾有的漂亮美玉,神临的仙修、佛修,妖都的妖修和凡世的灵修世家或散修,为庆祝我生辰宴送来的礼物中,似乎都没有这块玉坠好看,真是奇妙得很。

      父亲见我好奇,只是神秘地笑笑、避而不答:“如果你母尊不喜欢,你就拿着吧。”然后拍拍我的脑袋,“明日你且放心去吧,在凡世玩得开心点儿。”

      “恭送父亲。”我垂首轻声道。

      父亲颔首,转过身随手摆了几下,身形消隐进了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

      我直起身,待听见边境的动静消失后,这才抬起头仰望巨大的永生树,其上有怒放的血红不归花,树枝间垂挂着金色铃铛。

      无风,我只好伸直胳膊动手拨弄低一点的铃铛,听见指尖划动过的金铃发出细微鸣响,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空荡荡的。

      这时,落影似察觉到我心情有点儿失落,靠近过来从玄色斗篷里伸出一条冰冷的手臂,苍白的指头捏住我的袖角,轻轻晃动。

      “其实,我不是很想去凡世,”指腹抚娑起一枚金铃,翻动着看刻在上面的愿景与志向,我说与落影听,“因为我更想先为你刻出五官,咱们再一起去凡世。”

      落影松开了我的衣角,揽住我的肩膀,用苍白冰冷的下巴拂蹭我头顶,它应该很开心我能这么说,手掌拍着我的脊背意欲安慰我。

      落影无心,只是效忠听命于主人的魔偶,好在父亲赋予了落影某些生命才有的情绪,让我独自失落时好歹有个可以安慰我的伙伴。

      我心里很是感激:“谢谢你,落影。”

      ——————————————————————

      魔域一望无垠的瑰红色云空,苍穹浩淼,正是下午魔日最盛时刻,以最高的魔域塔为中心、方圆百丈的空旷陆地上,红岩间流淌起滚烫的岩浆。

      魔域子民在都城里沸腾着,还在为他们的冥魔公主庆祝着生辰,我从魔域塔最高处的瞭望台眺目远望,都能感受到远处热闹狂呼、魔焰肆动搅动得魔岩石传来的震动。

      接过落影递来的冰沙盘,靠在由赤黑石晶打造而成的瞭望台栏杆上,遣退身侧几十名魔修,我远眺着远处错落有致的都城和高耸入云的锦旗。

      用魔晶勺子挖了一勺甜丝丝的冰沙送入嘴里,心情大好,魔域因为四季炎热的气候而盛出好吃的冰品,深受五境追捧喜爱。我也是极喜欢冰品的,尤其是苏蓝做的——她和严逸一样是母尊的弟子,只可惜并不受宠、因为手艺不错便大多时间都花在给我做吃食上。

      冰品是严逸送来的,但原料都是苏蓝一个人制办的。

      严逸知道我喜欢吃紫果,嘱咐苏蓝去了七重山采摘来许多,为我制成紫果浆的冰沙。

      “苏蓝心细倒不假,可是和她说话总是眼神躲躲闪闪、言不由衷,让人实在不能完全相信她……”我自言自语地叹息,低头看着紫晶闪闪、味道甜蜜的冰沙,一联想到苏蓝那双单薄眼皮下咕噜噜乱转的茶色眼睛,不由放下了冰沙盘。

      落影站在我身后,压低着斗篷乖巧地听我讲话,可惜它没有嘴不能说话,而我只习惯于倾听别人讲谈——等我狩猎归来,有了更加稳定的修气后,一定要给落影绘一张能说会道、伶牙俐齿的嘴巴……

      正想着,落影忽然张开斗篷,双手从腰间抽出两把短刀,我刚转过头就见它身形一晃而过,刀光闪动间——

      很快,我意识到是有个陌生的气息到来,回头望向短刀呼啸着所指方向时,我看清了来者:“落影住手。”

      刀就停止在那人的脖颈上,落影的刀并非我出言阻止得快而停止攻击,却是因为那人肤体上在落影攻击落下的一瞬间,覆盖了一层魔纹护体。

      暗红魔纹在脖颈和短刀相碰之处,激荡起一圈圈涟漪——只听刺耳的“乒”一声,落影向后稳稳退了一步,我生怕两人进一步激烈动作,将冰沙盘放到栏杆上,迈步上前将它挡在身后。

      “离君舅舅。”我俯身行礼。

      男人的头没有动,只是转动暗红色的眼珠看我,他面容模糊不清、被一大片暗红色错综复杂的魔纹掩去了真容,除了眼睛和嘴唇外,其他部分遍布着可怕的纹路。

      我冷静地、恭顺地低下头避开他那暗红色如蜥蜴般的眼珠子,将身后的落影护得更紧,只希望完全承担住这位舅舅的所有目光。

      他就是母尊的兄长,苍离,在母尊年岁之前还有一位二姐,名叫苍妘。

      他们二人与母尊关系不甚和睦,魔域修士说魔尊初登境主之位时,离君和妘君给母尊惹了好多麻烦,只是因为前魔尊临终前嘱咐过母尊勿迫害手足,才一直应允他们平安无事地居住在自己的寝殿中。

      苍离是前魔尊的大弟子,苍妘是二弟子,母尊则排行第十只是战功出彩,之于其他方面完全无法与她的哥哥姐姐比拟。

      魔修中人习惯以“君”对优秀的修士表示敬仰和尊敬,很多时候他们习惯唤苍离为“离君”,苍妘为“妘君”。

      可是在那两千多年前的魔域之主更迭时期,身为长男的离君却没有获得魔尊之位。

      我听说主要是因为这个舅舅曾经胁迫一位妖都的女妖修与他双修,结果女妖修不堪折磨在同离君双修时自裁身亡,苍离受到了致命反噬、心魔附体。

      离君失去神志,在当时本就动荡不安的魔域各个都城大开杀戒,所到之处生灵涂炭,甚至还误伤了凡世与妖都的修士。

      他脸上的这些丑陋的暗红魔纹由于封□□魔而变成这样,前代魔尊也是因为这则丑闻而剥夺了离君的继承权。

      妘君姑姑自知没有主宰天赋,也为了避嫌,常年在外流连于男色中不回魔域。

      很多效忠于苍离苍妘的修士传言说这都是我的母尊苍岚的阴谋诡计,是她迫害了两位魔君,继而引发了后来二人突然回归魔域,以及母尊血洗男宠寝宫这样的结果。

      我也相信,离君舅舅和妘君姑姑也同样不喜欢我的母尊苍岚女尊,不然也不会出现那场导致母尊血洗男宠寝宫这样的丑闻——他们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做了、说了什么事情刺激到了母尊,让她变得判若两人。

      近些年母尊权位日益壮大,这位舅舅也变得一蹶不振,被部将背叛、腹背受敌,半囚禁在了魔域之塔;而妘君姑姑也受到惩罚流放在魔域边境,给历代魔尊守灵。

      母尊因为血亲的缘故,对离君舅舅手下留情选择将他半囚禁在了魔域之塔中,他似乎选了个楼位比较高的寝宫——但是我实在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凑巧在瞭望台碰见我。

      落影很少碰见苍离,因此不熟悉他的气息,再加上这位舅舅身上的杀戮魔气本就不怎么收敛,落影当然会以为他是行刺者。

      思绪飞快转了一圈,不见苍离开口说话,我只好乖顺地保持俯身行礼的姿势不动,以表示对这位被魔域避讳冷落的魔域长辈的尊敬。

      毕竟是有点血脉联系的亲人,我也不愿意真的就好像天之娇女一般高傲自大、对长辈不敬。

      被我护在身后的落影有些不甘地扯动我的衣后摆,我不留神往后一扬,它一只手扶住我,但是另一只手里还握着短刀。我知道它无意冲撞离君,心里很害怕这位舅舅会伤害落影,只能暗中调动了一点儿操控术:“落影,收起来,他是我的舅舅。”

      落影只好松开我的衣摆,慢慢收刀蹲到地上。

      这时候,头顶上方终于传来一点动静,只听苍离用鼻子哼了一声:“小公主别来无恙啊,人出落得倒是愈发标致可人了,只可惜……”

      我还是抬着双臂静静保持着行礼姿态,对于这位很少见到的舅舅苍离,我下意识对他涌出警惕之心,察觉到他慢慢弯下腰向尽力用手臂挡住脸的我俯下身时,我心里的抵触情绪倒海翻江。

      离君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点悠长的危险口气:“……你的性格一点儿都不像你的母尊苍岚,你——太怯懦。”

      他的口气充满讽刺,然后从袖管里伸出三根手指,虚虚扶起我的胳膊。

      我不理会他刚才的嘲讽,只道“谢谢离君舅舅”。后者直起腰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听说,昨日是小公主你的生辰,举境欢庆吵闹异常,扰得本君都无心修行。”

      我恭敬地垂着眼帘:“嗯,实在抱歉了,舅舅。”

      离君好像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踱步到栏杆前,我紧随其后顺便一把拉起落影再次将它护在身后。离君斜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暗红色的眼睛落在放在栏杆上冰沙盘:“紫果?”

      他不会想吃我的冰沙吧?

      我有些不自然地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回答他“离君舅舅你想吃冰沙吗”还是“嗯我喜欢吃紫果”?

      似乎怎么说都怪怪的。

      于是我默默地抿紧唇,站在离君身边看他的神色,奈何那张布满诡异魔纹的面孔实在模糊不清,我甚至看不见离君的嘴巴在哪里……

      “能够结出紫果的紫竹林属七重山上的最多,七重山离魔都有十丈之远,单凭普通的魔修都要御剑飞行整整一天的时间。能为小公主采摘来果子的修士可真是……”离君俯身闻了闻冰沙里的紫果酱,话说着说着竟然慢慢停顿下来。

      我不明所以然立在一旁竖耳朵聆听,他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哟,这其中还放了三昧毒引子,难怪本君闻着这紫果那么甜腻……”

      毒引?我一愣,之前没听苏蓝说过她还在冰沙里添加了别的成分。奇怪的情绪慢慢升起,我下意识询问道:“请问离君舅舅,是哪三昧毒引?”

      “小公主不知道?”离君颇有趣地挑起暗红色的粗眉,蜥蜴般的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打量,一时间我只觉得被视线扫过的地方激起一层疙瘩。

      我老实地摇摇头。

      “哎呀,那就奇怪了。”离君无情地笑了起来,“我还当是小公主自己试炼毒引子,才想着给自己下了三禁花的蕊粉?”

      我呼吸一窒:“三禁花……”

      一股无名的复杂情感冲上全身,我恍恍抬起头,正对上离君充满嘲笑的眼睛,他满意地盯着我的表情:“三禁花,可是魔域出了名的毒蛊魔花,其花瓣、花叶和花蕊是为三毒,皆会邪魔化修士的经脉。小公主,可是得罪了什么人,这真是阴毒的杀人方法。”

      他望着我冰凉的脸颊,末了,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口气:“比她还狠……”说完悠悠背过身,“看这毒量不多,小公主应该可以晚间驱毒,待明日开始的七日狩猎,动用修气和魔气一同净血即可。不会影响你结丹。”

      我低声道:“谢谢离君舅舅。”

      这个面目诡谲的男人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别谢,你还真没到谢我的时候呢……”他嘲笑一声,“小公主,想杀你的人遍及五境,你可一定要撑到你母尊苍岚退位时,这样你也能死有所得,不是吗?”

      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说道:“生辰快乐,小公主。”

      我怔愣地目送离君远去的背影,魔日骄阳炙烤着空气和岩石,我听见远方的都城中魔修们唱着欢庆歌曲、信魔鸟振翅翱翔在红色的苍穹之下,落影在身后急切地摇动我的衣摆。

      空气里还漂流着紫果甜美的芳香,冰沙正在无声地融化成紫色的甜水,我伸出颤抖的指尖沾触其中的紫果酱。望着粘稠的果肉从指腹上划过,留下一条浅紫紫的痕迹,在阳光里闪动着恶意的光芒——

      我一把将这盘冰沙掀翻出栏杆,紫果和冰沙摔下了高耸入云的瞭望台,很久之后我听见下方地面上传来一声水晶盘粉身碎骨的脆响,以及魔修惊叫和骚动声。

      很好,很好。

      我应该是生气了,就连落影都有所震动地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我察觉地转身去看它。玄黑斗篷下的落影,一张平滑的面容上什么也没有,肤色苍白温度冰冷。

      它就这样躲在这单薄的斗篷里、无声无息的陪伴我、保护我千年之久,我却仍然还没有赋予它五官的能力——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猛地扯住落影的斗篷、将自己的脸埋入它的衣料间,努力不发出声音地哭起来。

      嗯,生辰快乐,苍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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