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夏》陈加皮

31、撒谎

　　手机关机两天，梁有来找过陈艾两次。

　　正值转班，他倒是起熟稔得很，人一堵一个准。

　　陈艾左手抱邮件，右手提菜，发现葡蒲桃树下的车，便立即转身。

　　梁有大步追上，拽走那沓厚实到遮挡视线的邮件，凑脸去盯她，“见到我，还是没见？”

　　所以这转身就走，几个意思。

　　取包裹费了点时间，买完菜已经五点，正是晚饭时候。陈艾菜买少了，仅此而已。

　　曲解谁呢。

　　她仰鼻子，冲他哼一声，自顾自走路。

　　梁有下颌压在邮件边角，只觉自己碰了个软钉子，虽然丝毫没杀伤力。他安静地跟着，在小超市生鲜区转了会。

　　陈艾两手提菜，走出超市。

　　梁有跟在身旁，不紧不慢。

　　下午的太阳村，香气繁杂，人声缭乱。烟火气息浓厚，恍惚让人生出归家的错觉。

　　十六号楼下，密码门前。

　　陈艾站在一旁，看看门，看看梁有。他意是会到了，但会错了。

　　提袋被接走，陈艾也不知道是夸他体贴多余，还是迟笨。算了，她输密码上楼。

　　梁有两只手都负重，脚别开门，身体才小心地蹭进去。

　　陈艾等在二楼，扒在栏杆往下探，终化作一笑，“快点啊。”

　　梁有抬脸，捕捉到她促狭的笑意，暗提劲，一鼓作气蹬上楼梯。

　　脚步声颇有威迫感，陈艾赶忙噔噔上楼。玩闹归玩闹，但追逐间耳听着他越离越近，她开门后下意识要关。

　　梁有顾不上，丢开东西去拦门。

　　一只手臂促然挤进门缝，陈艾惊呼一声，连忙松手后退。

　　门猛然弹开，梁有身形伫在她跟前。他低头咬上她唇，气息微喘，“还玩？”

　　阳台窗户敞着，太阳西下，吹进了些浅浅的暖橘色。

　　细闻，还有微微花香。

　　好安谧的此时，此刻的他们。

　　白天的吻始终带着理智，陈艾扬手挡在两人间，露出诚恳的双眼。

　　——不玩了。

　　夕阳渲染，梁有眼眸中一抹温柔色。他嘴角微翘，玩味似的探这道不牢固的“壁垒”。

　　陈艾双手并用，掩住脸摇头，毛茸茸的发颤在微光里。

　　余晖撤得极快，屋子过半陷入昏暗，梁有眼色更幽深。

　　他的眼神，让陈艾没来由地有点发怵。

　　几秒后，梁有转身，去把扔掉的东西拾起来。

　　楼道有窗，有光线，辨字不成问题，邮件上的名字很明显。里面可能装的书，又吃重，梁有抓起来时手指用劲，划拉就刮掉层纸皮。

　　那边陈艾将灯都开开，在厨台忙碌起来。

　　邮件甩在小桌子上，梁有拎菜到阳台。

　　“晚餐吃煲仔饭吧。”陈艾淘上米，头也不抬地说。

　　“嗯。”

　　盖锅盖，按煮饭键，陈艾手往提袋里捞腊肠。拿刀，摆好砧板，边切边说：“我这里没有明火，用电饭锅做煲仔饭可能不正宗。”

　　刀尖斜进砧板的每一下，都比她的字句要重。梁有等她切完，才回：“不要紧。”

　　腊肠铺在饭面，陈艾又开始热油锅。她抓起两个鸡蛋，问：“荷包蛋你吃全熟吗？”

　　梁有拿手弹她耳垂，她歪了歪脑袋，稍侧脸。

　　就听他用难得板正的语气，说：“专心点。”

　　陈艾还“啊”了声，锅边瑟缩着的水泡飞进油里，滋啦一声。

　　梁有将人拨开，皱起眉。

　　陈艾知趣，闷声煎好蛋，烫好青菜，然后两人一起回卧室。

　　等饭煮好的这段时间，陈艾也没得闲。深市雨水多湿气重，衣柜要经常整理和通风。

　　梁有目光多数留在她忙碌的身影上，少数在意桌面的邮件。

　　饭锅跳了一次，陈艾去摁钮，再焖会饭。回来顺手拿起邮件，在床沿坐下。

　　撕开外层的纸，里面是崭新的两厚本书。

　　梁有背靠床头，挑眼看。

　　是专业教材。

　　陈艾随手翻了翻，书墨味浓郁。她放下，抬眼，正好对上梁有视线。

　　“以前同事寄的。”她解释，换了称呼。

　　“徐光禹？”

　　“……嗯。”

　　梁有几乎忘记了那个男人的长相，只知道笑起来和名字一样。

　　陈艾等了会。

　　梁有一副慵懒相，歪倚着身体，指尖划着凉席的纹路玩，没再说什么。

　　“我想过继续学习。”

　　梁有手指一缩，问：“什么时候？”

　　“以后的事。”

　　以后啊，太遥远了。

　　于是这间逼仄的出租屋，被沉默充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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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好了，陈艾盛了一碗，剩下的干脆整锅端给梁有。

　　梁有也不介意，拿饭勺当筷子使，吃得很给面子。

　　陈艾吃饭细嚼慢咽，也微有点心不在焉。

　　呜——呜——

　　屋里安静，手机震动的声音很好分辨。

　　梁有摸出手机，看一眼挂断。放好手机后，继续吃才咬一口的荷包蛋。

　　荷包蛋没有煎透，外面焦脆，里面细腻又嫩，蛋黄一点不沙涩。

　　他小时候最爱吃这样的煎蛋，尽管阿妈总念“唔卫生”，但每次又依着他。

　　“我先走了。”

　　“嗯。”陈艾放下筷子，食不知味。

　　这两天皆是如此，梁有饭吃一半就被电话催走。

　　陈艾送到门口，他转身走出去两步了。

　　“你知道楼下密码吧。”

　　梁有回头。他从来都是那副淡表情，不说话，眼睛里有答案。

　　她笑笑，恍如当即想起，临场发挥，“还有什么瞒我吗？”

　　他眼睫一抖，垂低，唇抿成薄刃。

　　不愿流连。

　　陈艾往后退一步，挥手，“去吧。”

　　梁有反而急进地跨过门槛，猛然抱住她，脸覆入她颈间。

　　他什么也没做，平平常常的一个拥抱，如溺水临岸。

　　陈艾只觉得点点热息逼着，能覆灭她。

　　——

　　第三天，陈艾手机恢复通讯。

　　陈厚才虽然对她不告而别气愤，但好像也习以为常了，加之廖辉远也已返回莞市上班，并且约定年节时再登门。

　　这出打着看望的相亲，在默认中提上章程。

　　姚可坚持不懈地问陈艾，是不是找幌子请假，其实是去旅游啦。

　　陈艾只说家里有事，她不信，笑得含义深深。

　　“陈艾，快招了吧！是跟送你镯子的男生出去玩了吧？你看看你，神韵都透着甜，含糊谁呢。”

　　“有吗？”陈艾揉揉脸，觉得姚可的形容有误，“神色怎么会‘甜‘。”

　　“你这人……”姚可埋汰地说，“就是女生沉浸的那种状态，好歹我也谈过恋爱呢。”

　　更衣室有镜子，陈艾特地驻足观察，自己挤出的各种表情。

　　姚可下巴垫在她肩上，笑她过于一板一眼。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心里闪过的是谁？念的谁的名字？想的和谁的细节？”

　　陈艾就像正踩着实地，突然咯噔崴了下。

　　“看呐，”姚可指指她泛红的耳尖，“这就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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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的这个下午，难得加餐买了半边鸡。

　　生活泥沙俱下，这短暂的清净真难得。

　　陈艾在蒲桃树下走，细数脚步。这条路她走了三百来天，一砖一草都熟谙。

　　他们偶遇过多少次，在哪个位置，说过哪些话；他常在哪里等她，以什么目光，怀着何种心情。

　　“阿有！这里！”

　　喊的是他人，陈艾却转头寻找。

　　梁有和两个男人站在路边，队列像极了初见那天。有个长卷发女生蹦跳地跑过来，拉起他的手。

　　女生笑容很甜，说了些什么，陈艾不知道。她看到梁有的背影，没有拒绝。

　　那些种种，是她凭空猜测而已，他自始至终，表达太浅薄。

　　有人向这边招手，喊着话，他们一行人全看过来。

　　“诶！阿有，叫细妹仔一齐食饭啰！”梁三发最先发现陈艾。

　　梁仪佩看看远处，又看看他们几个，疑惑道：“你们讲什么？谁啊？”

　　陈艾就站在树下，和梁有之间隔了太多声音。他收回视线，作出决断，“再说，走吧。”

　　梁三发和龟公神情有些不自然，跟上去。

　　“你们……”梁仪佩迷迷糊糊地，“真係古怪。”

　　梦偶尔会重叠。

　　那天他也是这样，无关紧要地漠视，离去。

　　陈艾拎起特地买的半边鸡肉，边走边念：

　　“叫阿有的，真没口福。”

　　——

　　私房菜馆业务拓展到了二楼，新增的包厢很是抢手。

　　现在房地产行业火爆，梁仪佩工作忙难得回来，这包厢是龟公特地订的。

　　坐好位，服务员陆续上菜。

　　“仪佩，今天点的都是你喜欢的口味，快吃！”菜没上完，都被龟公挪到梁仪佩面前。

　　耐不住热情，梁仪佩捡了两样菜尝，点评“还行”，兴致缺缺。

　　因为从小吃到大，实在没什么新奇。

　　龟公脸色哽住。

　　梁三发蔫坏地笑，敞开大吃，“梁仪佩，你咖啡牛排食多咗，忘‘本‘了啊！”

　　梁仪佩踹他一脚，不赞同，“时代在变化，你个老土。”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相处没那么多讲究，梁三发怼回去没商量。

　　梁有习惯了，龟公却看不过去，忙倒杯啤酒搁三发前面。

　　梁三发咝声，眯眼瞟他，不情不愿地喝下闭嘴酒。

　　四个人坐得集中，菜就按先前那样摆，男人手长，夹菜没影响。

　　龟公问些工作和平常的事，梁仪佩在回。梁有吃饭不怎么讲话，梁三发时不时搭腔。

　　“对了，我们楼盘年中大促，放出一批员工价，比以往都优惠，你们有没有意向？”

　　梁有没表示，梁三发没钱。

　　梁仪佩目光转过来，龟公躲闪地笑笑。

　　“你们要是有打算，现在买价最优。”她顺口提了句自己也订了一套。

　　可把梁三发惊到了，“喂，看来房地产挣钱啊！要成包租婆啰！”

　　梁仪佩翻他白眼，“贷个小套间而已，让你买还不买。”

　　“鬼咁穷！何况我不想背债。”梁三发话锋一转，调侃梁有该考虑置办了。

　　他孤家寡人，没啥费钱的喜好，肯定有家底，而且好事近了。

　　龟公嘛，虽然勤俭，但是彭伯身体不好，这钱又进又出，也不定数。

　　所以只梁有最有可能。

　　但当事人身处言论中心，却一贯无关紧要的态度。

　　应该是谈恋爱了吧，可不公开又那样路过，让梁三发心里没底，怕戳中梁有的忌讳。

　　梁三发收起趣意，正转话题。梁仪佩却觉得楼市发展太迅猛，有利可图，真心推荐梁有投资。

　　“吃饭吃饭！讲多了不消化！”梁三发眼看梁有摸烟壳，赶紧打发了这出。

　　饭间仍是不缺欢笑，可总是差了点意思。

　　梁有默默吃完，烟夹在指尖捻了会。烟纸皱出纹路，也没找火机。

　　“我出去下。”

　　门一关，放松的呼吸声落地。

　　梁仪佩从头到尾，云里雾里，忍到现在才问：“阿有佢做乜啊？”

　　梁三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刚碰到个熟人。”

　　梁仪佩才明白先前为什么起哄。她心情也不痛快，闷道：“头先都不急，现在又半路走了。”

　　梁三发和龟公各有琢磨。

　　“他真奇怪……”

　　包厢里，只有梁仪佩埋怨的嘟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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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桃树开出了果子，天生天养，成熟得参差不齐。

　　梁有将烟丢进垃圾桶，抬头挑选。再伸长手，腿一蹦，堪堪摘到两个满意的果子。

　　也没想起蒲桃果味儿太寡淡，多数人不适应。

　　他攥着这两个果子开门上楼，敲三声，等待。

　　向日葵也结出了细瘦的壳子，陈艾呆看着，什么都忘了做。她听到有人敲门，定下思绪，不自觉屏息。

　　门再次敲响，徐缓不急。

　　可真不像他。

　　“陈艾！”

　　但偏偏又是他。

　　她声音遥遥，“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梁有背转身，看楼梯间被雨水洗得透彻的窗户。

　　暮色天，灰白地撒着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