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妆》谢洛笙

1、卸妆

　　当男人和女人不仁慈时，他们都掩饰他们的天性。
　　——Gamaliel Bailey
　　简凡是个会给人带来惊喜的男人。
　　他会在凌晨三点打电话来说这是最容易想念的时间，他会在某个日子毫无预感的出现在公司门口，他会把他每天干的事详细记录下来然后EMS快递过来。
　　他是个浪漫而有情调的男人，只是从来不说爱，也不承诺。

　　简凡是我在一个婚恋□□群里认识的。三十一岁，比我大三岁。我们在认识的第七天就见了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禾谣你像一只蝴蝶。
　　我并不喜欢蝴蝶。那种生物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无比恐怖的印记。我记得一部港台片，里面一个智障就是因为蝴蝶杀人。有些东西一旦变成禁忌就很难恢复一般意义，所以蝴蝶于我，始终是带有危险的存在。然而简凡说，蝴蝶是一种脆弱的昆虫，拥有绚烂的伪装，却没有心脏，只会孤独，飞行和死亡。
　　我们每个人都在探寻自己未知的幸福。因为未知才挣扎，甚至成为笑话。他说，神色隐忍。
　　简凡有的时候过于烂漫，这个，我在还没见面前就感觉到了。他在□□上和我聊童话。其实我不喜欢讨论那些小孩子的东西，我已经过了天真的年龄，顺其自然老去才会比较符合常规。可是简凡喜欢，开始我推测是不是男人都有小女人情节，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他爱的人。他爱的人，有小孩子的心性，只是因为许多小事和矛盾以及随之而来的疲倦，他们最终分开。
　　知道这些是我们交往的那几个月。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偶尔会闪亮，清澈碧华。想起来，我会觉得自己是在不够敏感，或者太敏感却不够聪明。

　　我一直是个随性的女子，坚持不足，自尊有余。二十八岁以前没有任何感情经历。一次次扬言如果三十岁之前无法结婚就一辈子单身，后来开始接受在饭店相亲的寻偶方式。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见陌生的男人，一杯一杯喝不同地方的茶以打发尴尬。
　　我也觉得自己孤单。时常在早晨睁开眼，迷糊半天才搞清自己睡在沙发上，电视屏幕上只剩雪花点。噩梦惊醒的夜晚蜷缩在床上打开手机给妹妹发短信说害怕，并且不期望回答。
　　直到简凡出现。
　　我开始有所期望。我想抓住这个沉稳的男子。
　　我化淡淡的彩妆，让肌肤沉净而洁白。穿着各色的韩版棉布裙子和华丽突兀的高跟凉鞋。脖子上戴银质链子，手里拎亮皮手提包。指甲涂成紫色。
　　我的头发是温和的栗色，蜿蜒停留在脖子和腰，浓密卷曲如同海藻。我一直喜欢这个比喻。童话里的人鱼就是在被冲上海岸的时候用海藻般的头发遮盖身体。
　　我总是力图以最好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因为我想抓住简凡。

　　简凡在我生日的那天送我一套化妆品。他说蝴蝶需要美丽的颜色。他的眼睛是深深的黑褐色，像浓烈的黑咖啡。盛着我了解不及的浅淡压抑。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八点半的时候，他说，禾谣，我送你回去，晚上早点休息。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他的表情依旧沉静，可是我听到布帛撕裂般的声音。在悄无声息的背景里，一点点进行的撕裂，露出粉饰下即将显现的真相。
　　我在空空当当的出租屋窗前俯身看楼下温润儒雅的男子。他站在香樟树下抽了只烟，在火星烧到手指之前扔下烟蒂，然后转身迅速离开。
　　远处的霓虹的汇成色彩的河流。天空隐约可见云朵。月亮星星被遮盖。我的生日也在巨大的阴影里面目模糊。

　　二十八岁对于女人是个即将塌掉半边天的年龄。很早我就知道，我需要平和的心态迎面生活的不如意，也需要化妆品来掩盖眉宇间的沧桑和暴戾。
　　大学时我有一盒眼影，十几块从精品店买来，有三种颜色。偶尔我会把它们涂在自己的单眼皮上，然后在水龙头下用大量的水冲洗。自来水是淡淡的潮湿洁净的味道。
　　那时我只有一盒眼影，放在抽屉里，当作私有财产满足小小的小资情怀。后来工作，有能力购置成套的化妆品，可是我已经没有了把它们拿出来涂上再洗掉的闲情。
　　我拿它们遮盖年龄，寻找自信，自欺和欺人。
　　有一次简凡问我，他说禾谣，有时候我会想看你素面朝天的样子，那样应该会纯朴自然。我笑，然后说我二十三岁以后就只在睡前素面了。二十三岁我穿隔年的棉布褶裙，暗淡的平底鞋去参加招聘会。后来悄悄退出队伍，在回校的路上手指颤抖。自此我开始真正意义上包装自己，纵然麻烦和费钱，可是我已经不愿再次觉得自己是误闯舞会的丑小鸭了。
　　身体器官上的生理缺陷是精神上的自卑的根源，我像曾经失恋的妹妹一样，用伪装追求优越。

　　和简凡约会前我总是会打电话给妹妹。
　　禾谣，期待太大只会受伤。如果可以找个平淡的人对你也许会更好。她说。
　　我的妹妹已经结婚。我大学的时候她就恋爱。对象是一个比他小一岁的男孩子。爸妈并不看好那段姻缘。妹妹善良而直性，缺乏维持长久平等地位的能力。家长的反对给他们带来了异常的艰难。分分合合，疲惫不堪。那个时候我三天两头打电话在父母和她之间周旋。有段时间我持续一个星期梦到她，梦里我们回归到童年，遭遇种种慌乱和困难。我开始害怕。她是我唯一的姊妹，我比想象中的要爱她。后来一切平静下来。她不再在电话那头压抑哭泣，也不再在□□对话框里问我要怎么办。她的初恋终于结束。
　　彻底失恋的那些日子，她常常去精品店逛买很多廉价化妆品回来。她在一块块小镜子面前描眉、涂眼影、画眼线、刷睫毛、打粉底。我假期过去的时候她也会帮我化。我的眼皮是薄薄的单层，可是她可以让它们妖艳。
　　后来我从招聘会回来，二十三岁，我也学着上妆。并且了解，有种女子，她们化妆并不是为了美丽。

　　简凡和我去的地方屈指可数。他不是那些乐于约会的少年，我也不强留少女的情怀。但是我会期待。前一天晚上把衣服鞋子准备好，想象简凡赞扬我的样子。我们去过的地方也只是餐厅，本市的游乐场和一些小景点。
　　玩的时候我们不提工作。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他很难相处。他在一家广告公司搞文案，那一直是我的梦想，可是他却并不愿在我面前多提。他的心是一汪深潭，我怕还没到达潭底就已淹死，因此我在自持中与他相处。二十八岁，我已经无法再安慰自己一拨一拨安静等待。我想抓住一些东西，我想走出人生给我预设的僵局，即使忍受瑕疵。
　　我生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更加少起来。即使见面他也走神越来越厉害，不知不觉地忽略掉周遭，包括我。我不说话看着他，一直到他不好意思地回过神。他的笑容像蒲公英般飘离。我只能看到光秃秃的表情。在我们最后交往的一个月，我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的事不是用心就一定能得到。就像简凡的笑。
　　在上班路上的一家精品店橱窗里，我看到过一直巨大的蝴蝶风筝。图案是一只伊莎贝拉蝴蝶。制作精美华丽，有种迫不及待的绝望和妖冶。

　　最后一次见简凡是在他家楼下。他和他爱的人接吻。他和一个男人接吻，泪流满面。
　　我蹲在他身后的一辆车后，手捂着嘴，鉴证我死去的初恋。我的眼前奇异地闪过那只巨大的伊莎贝拉蝴蝶。我想我没有看错。一个男人盯着它笑，简凡盯着那个男人。
　　其实一切本就不需去确定。只是常常无法理智掌控自己的不甘心，寻找佐证以求获得更大打击从而重生。凤凰涅槃，蝴蝶破茧，即使如此。

　　他打电话过来我再没有接过。我不恨他，只是不再有见面的期待。我记得曾经他谈论他的爱情时的表情，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有多悲伤。
　　他说，爱情只剩爱时，其实不是欢乐而是悲伤，因为除了爱，我们不再有凭证。
　　他说，一次次伤害，最后连以前的回忆也希望通过平和的方式屏蔽。
　　他说，可是即使这样，如果重新选择，我也还是愿意与他相遇。
　　那时，我就知道他的爱有多深，只是我不知道得到他爱的是一个男人，也不知道真的有我们无法扭转的感情。
　　我想起那年妹妹的眼泪。她从后面抱着我的腰，凌晨一点，她的抽泣声传来，她说，我真的爱他，我舍不得。当时我说，你要懂得权衡利弊，一次选择可以上天也可入地。我想问她，如果一切重来，你还会不会选择爱他。而我不后悔遇到简凡，以及他给我的猴子捞月般的爱情幻觉。

　　平复过来后，我才反观我和简凡的相处。更多时候我们像是相识很久的彼此尊重的同学。他没有给过我任何承诺，我也没有像文艺片女主角一样羞涩表白多么爱他。或许他在找寻那段恋情的替代，而我，只是太寂寞，抓住任何人都觉得珍贵。
　　现实没给我更多时间渴望花好月圆夫唱妇随。我站在上演海市蜃楼的沙漠里，兀自自怜自爱。
　　那些凌晨三点的电话，那些EMS快件，如同镜花水月，片刻后遗失无人认领。
　　我的心脏会憋闷，阵阵抽痛。记得我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我的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在早读课始终抱着她的托福词典。后来她去了国外。想起她的时候我总是能清楚的感受到当初心里的羞耻。明明羡慕的要命，却还要装作心无旁骛地向大学冲刺并且笑脸迎人。学业如此，工作如此，恋爱亦如此。因为羞耻而掩盖，因为掩盖而更羞耻，于是一次次伪装。
　　简凡曾说蝴蝶却没有心脏，只会孤独，飞行和死亡。其实就算是心脏健全的人类也会孤独会死亡。
　　我们每个人都在探寻自己未知的幸福。因为未知才挣扎，甚至成为笑话。

　　和简凡的最后联系是那些短信。他说他只爱过两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女人是他的前妻，他们的婚姻持续三年。而那个男人，他已决定用一生来守候。
　　禾谣，我从来都认为伪装必不可少，可是时至如今我已经无法自欺。我们都在博取幸福，即使可能成为笑话，我也愿意为之头破血流。他说，对不起，禾谣。

　　在公交车里眯起眼睛看窗外购物中心外巨幅CHANEL广告闪过。
　　六月的天空，阳光一泻千里，云朵安安静静，镀了金色的花边。
　　在巨大的蝴蝶羽翼下，这个世界依旧。
　　我依然化着彩妆。像一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