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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章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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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涣公子咳出的血染上了金剑,似点点梅花开在了那死物上。剑的冷金夹杂着血的殷卝红,在这晦暗的雨色天光中是如此刺眼,它们似乎带着某种不祥和残酷的预示。
廊间白衣少年脸色突变,他道了句:“你吐血了。”整个人似乎是无措模样。少年转身,匆忙把方才背过的书本往书箱里收,一本接一本,一边收书还一边斜视着蓝涣公子。那视线起初还是纯粹的惊愕,后来不知怎么地就变得隐隐渗人了起来。
可那渗人的视线却并未让蓝涣公子从往事中脱身,他反愈发沉溺在了这宅中幻境里。怨气一丝一缕,在不可察时便缚住了他。可这世间的凡夫俗子,即使被怨气缚住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未知一丝一毫自己已经被那东西缚住了。
蓝涣公子失魂落魄地抱着金剑,神识中有一瞬忽消极地想到——总归是没办法的。
如果没有意外,他将会依着阳寿去死。到底是这月的哪天,先前为他排忧解难的神仙并未告诉他。手轻飘飘的,只有剑是沉甸甸的。他快要抱不稳他的剑了。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去。
若在以前,他还可以自欺。现下,无论他多想回头、离开这地方,也是不可能的了。人之将死的奇怪直觉让他胆战心惊。而宿命,亦让他胆战心惊。洪荒之世,人与禽之未有别。圣贤教化,人亦与禽之未有别。
这地方是他唯一的归处。从小到大,所学之物都在缚住他——
这是他唯一的归处。他没有别的可去之处。
远行自卝由,不过水中月、镜中花。
少年原本深色的眼瞳忽溢出了血珠,那些血珠一颗一颗往下坠,和泪混在一起落在廊间地上、开出了浑浊的血花。血泪流罢了,原本该是瞳仁的地方便成了两个未结痂的窟窿。少年乌发尽乱,他伸长着手臂来卡蓝涣公子的脖子,指甲尖利漆黑,带着腥味和腐臭味。
蓝涣公子的白衣亦不复干净,被迫和那扑来的少年纠缠作了一团。
蓝涣公子出不了气,他用五指想把那少年锢他的手扒卝开,可那少年力气很大,无论他怎么去扒都不能把卡在他脖子上的“人”手扒卝开。于是,他的手就鬼使神差地亦卡上了少年的脖子。
自己和自己打架的感觉总是奇怪的。
蓝涣公子和那少年互相僵持了一阵,忽想到了自己少时看过的不知哪本闲书。那话本上就在犄角旮旯处写了和他如今相似的情景:
此乃张家蛐蛐斗李家蝈蝈——菜鸡互啄也。
不久又有了另外一句盘旋脑海:
或也是“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
应景极了。
可能是气难上,少年终是猛地一下放开了他。
那少年咳嗽顺气了一阵,阴冷道:“都是你害的我!”
蓝涣公子重得了呼吸,艰难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办。”
少年重复道:“都是你害的我!是你害的我……”童稚的声音在蓝涣公子耳边回旋着。
少年的眼睛成了血窟窿,不冒血了。现在,他就像一个话篓子,往外说的都是狠话。堪比蓝涣公子进卝京赶考卝前写骈文的八成功力。蓝涣公子隐约觉得,或许自己脑杓那里头本就有那样的一面,只是从前未有人揭肉扒骨,把那些许“离经叛道”、“不雅正”之处扒给他看。也未有人能听他如此咆哮、为他解答过。
未有那样的机会,他自己亦不准那样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的。
自己对自己狠起来那是真的狠,说的都是剥皮刮骨的指责之语。
“若你当初不去赶考就好了。你固不想去的。”
“若你不来这里背书就好了。你本不该来的。”
“你现在来又有何用?你实不欲知此一切!”
“你还不如在床(琥珀色)上恹恹病着,莫知晓这些事情的好!你是这样想的吧?”
……
这是一场白日雨,日光隐在了云后。
晴天有霹雳,雨势不减,廊外如披水帘。蓝涣公子失了语,目光涣涣散散。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是那廊外的雨还是那雨雾中的白日霹雳。他的手在颤抖着。他未能反应任何,哪怕是对那少年说一句“你说错了”。要是金子神仙在就好了,如果是那个神仙,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都是你害的我!是你害的我……”
蓝涣公子转身只想快些逃离这个地方。他似乎要死于这里。
他转身之时,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脑门上,痛感把他从混沌中拉了回来。
金子,黄灿灿的金子。这一幕过于古怪。先只是一锭,后来渐渐多了起来。
好多黄灿灿的金子从天而降。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金子从天而降。
“金子雨。”蓝涣公子捂着发疼脑门道。他又非头遭被砸,他心道,这定是那个神仙的金子了。蓝涣公子心里莫名活泛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被砸还砸出喜悦,自己这是正中了那些闲书里头写的,张家书生爱上李家小姐——春卝心荡漾。
不久又有了另外一句盘旋脑海:
或也是“骆驼生驴子——怪怪怪。”
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金子,让蓝涣公子一下清醒了过来——自己此番这是要回宅中办正事儿来的。道士的纸人儿早提醒过他,这宅子里怨气很重,每一缕怨气都可要他性命,怎地刚才全然忘了。
“你忘了自然是正常的。”
天上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冷沉的声音倒挺像那神仙的。
“凡夫俗子,活着莫不受‘怨’困扰,困扰而不自知。何况这是十多年的怨念,你能从她手底下逃一命已是不错。”
那声音道。
蓝涣公子耸着肩膀抱着金剑,踉跄回头,看见那先前卡他脖子的白衣少年正飞快地在地上捡拾那些金子。就像没见过钱一样。
“我开了他的钱眼。”天上的声音又道。
蓝涣公子反应了片刻,心底涌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那个神仙!是那神仙帮助了他。
白衣少年捡了满怀的金子,怀里塞不下了就塞衣袍里,衣袍里塞不下了就放头上。头顶金子,双手举起,像托着一个巨大的金元宝,冲出了廊外。雨雾缭绕,那少年转瞬就消失在了雨幕里。
蓝涣公子怀里的金剑变成了铁锹。他一惊,脱了手。他再往天上看时,茫茫细雨飘飘洒洒,那金子雨已经停了。四周雨声淅沥,已无其他声响。
他逃得一命,又是托了那神仙的福。
那“人”还在他身边的。蓝涣公子如是想。即使那个自他醒来起、陪他遇到这一路奇人怪事的“人”此后不能为他所见,他也相信那“人”正在天上看着他。自己是凡人,总会死去。届时,就可以去天上找那神仙了吧。
一道霹雳震得廊间瓦片掉了四五块,“噼啪噼啪”往地上掉。蓝涣公子止了想。这下金子雨倒是不下了,下起了“瓦片雨”。惊魂甫定之时,那雨雾里就出现了一“只”黑影。说是“只”只是因为那黑影有四只脚,且身形矮小。
矮小的四脚黑影缓缓从雨中显露了出来。瓦片掉落的灰落了不少在“它”的皮毛上。
蓝涣公子看清了,那是一只黑狗。那黑狗从雨中来,皮毛都被打湿了,紧紧粘在纤细的身体上。是先前神仙和他埋葬的那只黑狗,可它的眼睛却很明亮。
比这世间任何人的都明亮,仿佛能看透蓝涣公子脑杓里头的那个自己。
黑狗的步伐很慢,即使被雨淋得狼狈,也依然优雅。它上辈子的死法和它主人一样,也是极惨的。他们把它拖到了那排悬铃木下,旁边的兵士看中了它的皮毛,想拿去孝敬太守的门客——只因它的皮毛是不带一点杂色的纯黑色。先于屠宰场的刀和屠宰场的案板而来的是兵士的拳头,打在左眼上,因为它死活要咬住一块莲纹布,它主人的遗衣。
其实它护不护住那块莲纹布都无什么意义。它,早就沾上了血。血从红色都变成黑色了。
最后他们只扒了它好看的皮毛,而未食它的肉。只因狗肉太腥,且抓阄的道士说食用狗肉不太吉祥。城中怨气四溢,不能再招更多的不吉祥。
兵士嬉笑:“肉便不吃,皮留就可。”
一只瞎了眼、失了皮毛的狗,就像夺目的明珠失去了光彩。
皮之不存矣。皮之不存矣。它的主人自附身金子后老笑它:“以后不妨就叫你黑黑,我总不能叫你亮亮。你要是白色的,我就叫你茉卝莉。”他和它一个失了肉卝身,一个失了皮毛。笑语也凄惨。
后来他主人总算成了一个神仙,它也有了一些灵气、重长了皮毛。只是那些皮毛有些斑驳,再无往日好看。
但无论是它的死法还是它后来重长皮毛的事儿都与它的出生无关。
它是一只来自名门的狗。在生前,也曾意气风发。
它将意气风发地带那久病公子去那狗洞所在之处。在这幻象丛生的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