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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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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庄蓝氏宗家的大长子醒了。

      多嘴的浆衣婆在城边买包子,嗑着手里的瓜子,一双眼睛圆咕咕地说个不停。她对那摆包子摊的小贩说:“你是没看见,那在病床上恹恹昏着说了半年胡话的公子……蓝涣公子,青蘅老爷正室那房的,前日突然坐起了身,那场面有多吓人。”

      她说那话时,一只黑狗正在她脚边打转,皮毛脏脏的,左眼是可怖的血痂。

      那小贩嘴里应付着,挑着筷子熟练地给纸袋里拣包子。一二三四五,麻利得很——特地往破皮儿、漏馅儿的挑。此时已快傍晚,包子还剩了不少没卖光,但他这习惯大抵是长久养成的,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那婆子越讲越神,还无意扯到了那蓝涣公子的一些传闻上。

      “他当时本来是想私奔的。没想到那约定好私奔的小姐骗了他,嫁做他人妇。京城聂家,听过没。可没过多久呢,那小姐嫁过去的那家人都死了,丈夫还被分了尸。从那时起,这蓝涣公子就不大见人了,浑身病气。那蓝涣公子模样本是绝顶的好,青蘅老爷明媒正娶的那位也是远近闻名的清丽美人,可惜可惜。怎么就成了那副吓人样子……”

      那小贩心里头终究是嫌弃着那一地瓜子壳,于是说:“有多吓人也不打紧,总和我无关,不像你,把我这门前地弄得一团糟。”

      浆衣婆嘴里头停了停,说:“你可别嫌我烦,我过了今日就不做这洗衣的苦活了。”

      “可拉倒,你那死鬼丈夫在外头鬼混,欠了一屁股债,留着个四岁大的女儿、三岁大的儿子天天嚷着吃肉包子。你要把宗家的那差计不干了,你一家子喝西北风去?你还欠我三十钱呢。”小贩甩了甩肩上的布巾哂笑道。

      那婆子气得手微微抖,说:“你不信便罢。可曾见过得金银长什么样?”说着从衣里摸出一个织锦布包,上面隐约有莲花绣纹。她斜眼看了小贩一眼,说:“你可别吓傻了。”说着,从那包里抠出了一锭金子来,在那小贩眼前晃了晃,搁在那小贩铺着蒸笼布的屉上。

      金子,黄灿灿的金子。

      在素净白布的衬托下,那东西周围的光仿佛都夺眼了、扭曲了起来。那小贩看呆了眼。

      “你这……从哪里得来的?”

      “我从哪里得来的,总与你无关。”洗衣婆得意地把布包收回了衣中,拍平整了才道,“这东西留在这儿,新账老账,过了今日,全都打消!”她圆咕咕的眼睛活灵活现,肩膀微动一手夺过了那装着包子的纸袋。

      “刷——”

      打开看了看,她似是不满意,挑着筷子自行又装了大半屉子进去,“这个分量才对了。你这做生意的太抠门可做不长久。”

      她转了身,那只黑狗还在向她摇着尾巴。

      “这狗竟是独眼的……”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手还在抖着,“狗眼最看人低,瞎了也没什么,可这金子总该认。”她的手里是那个装满了包子的纸袋,热乎乎、沉甸甸的。斜阳西沉,那即将消逝的晚光打了一点在她身上,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留下那目瞪口呆的小贩便离去了。一个背影融在了那夕晖里。

      小贩望着那洗衣婆离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竟然生出了点奇异的悲伤出来。这可真是稀奇了,他又把视线移到了那锭金子上。

      金子。黄灿灿的金子。在素净白布的衬托下,泛着亮光。

      从哪里得来的呢?

      他叹了口气,这灾荒年头还能是怎么得来的?那婆娘两个水灵灵的孩子,儿子总不能动,女儿长到四岁,可惜了,可惜了。只是卖个女娃娃到市上能换金子这等东西,到底也是划算的。想着想着就想到家里那个顽子,私塾应该也快下课了,这摊子也该收了。他把那锭金子收到了篓子中,上面压了些卖剩下的包子。

      收好了摊,天空开始飘雨。蓝庄靠水,本就潮潮湿湿,这一下雨就更加阴冷了起来。青石板上有些积水,映着那最后的晖光。他一路走着,只觉得怪异极了,客栈这日都早早关门,巷弄里也不见平时蹲在地上玩蝈蝈的毛头小儿。

      养不教养不教。他心下想着。那些顽皮的竖子以后大抵难成大器,不像他就是节衣缩食也得把家里那个供到私塾里去,听那教书的蓝先生嗡嗡叨叨。只是这包子,这日又没卖完,那欠着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啪嗒——”

      他回过头,看见一块生着藓的青砖掉到了地上,晃眼看过去好像有个身着轻袍的公子弯腰在捡那块青砖,乌发杏目,低垂着眼,嘴角噙着笑。他揉了揉眼睛那公子又不见了,好像只是看花了眼。小贩心跳平复了些,突然有个力扯着他的衣袖。

      这一下委实把他吓得不轻,他顺着那力道往下看,发现是自己家那个顽子。

      “阿爸。”那顽子的脸今天倒是干净的,没什么污泥,想来也没偷偷去偷鸡摸鱼。

      “怎么下课下得这样早?”小贩问道,上前把那小儿的布袋接过背在自己身上。

      “蓝先生的侄子醒了。他急着回家看,说今日早下课。”那小儿说。

      “今年学费是这几日交?”那小贩胡乱摸了下那小儿的头。

      那小儿点了下头。

      小贩打开了篓子,把里头的包子都刨开了,小心翼翼地托着那锭金子。包子本来有些热气儿,那金子被那些包子压着,也温乎乎的。

      “你拿着这个去给蓝先生,说这个抵学费。”

      那小儿先是“咦”了一声,然后“哇”地接过了那锭金子。

      金子,黄灿灿的金子。在这潮湿的巷弄里,散发着亮光。

      那父子二人往巷弄深处走去,却无人没发现那只独目的黑狗在后面紧跟着。它跳到那块儿青砖上,嗅了嗅又舔了舔,仿佛寻到了主人的气味。

      天色已经快要阴下去了。此刻出行的人大多都是为了急事。

      “哎,蓝先生,您别走这么快啊。还有一个人的学费,您一并带上。”那仆役叫住了正要上马车去宗家的私塾先生。那私塾先生姓蓝名启仁,排老二,在蓝庄教了二十年书,虽不至于须发皆白,但仍有些显得愁闷衰老。大概是被那一众顽劣毛孩气得不轻,未曾心胸舒坦过几日。

      这蓝庄只得这一家私塾。这老师,也只得这蓝老师一位。

      “谁家送来的?”

      “李家娃娃。他说他急着回家和阿爸吃饭,所以就交给我了。”那仆役说。

      蓝启仁看见那仆役手上有几串铜板,他捻了捻胡须,说:“我又没说定要今日交。他爸摆包子摊也不容易,这几个铜板也不是非要要的。”

      那仆役嘿嘿地笑了一声,说:“蓝涣公子醒了。青蘅老爷那边却说人状况不太好,正缺钱呢。先生这次多带些,以备不时之需。”

      蓝启仁这次去宗家,行囊细软里面本就塞了大半辈子教书存下的积蓄,能带的都带了。若不是为了救他那侄子,他也不至于突然要收那些学费。本就没几个钱,这年头,地荒人贫,就是想抠也抠不出几个铜板。

      他思来想去觉得那仆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说:“那好吧。你一并给了我吧。”

      铜板青绿绿的,发着幽光,和金子差好远。

      那金子就在那仆役的衣兜里。

      “你跟我一起去。那边正缺人手,你要做得好,我就推荐你去那边做长工。”私塾先生说。

      “这……”那仆役左右为难了。

      “快点儿!”那私塾先生催促道。

      “好……”那仆役颤悠悠道。那私塾先生平时对钱也不太看重,他才敢做了那私吞的勾当。既已做了,不如厚着脸皮当没做过。

      夜色已经降临了。马车的轮子咕噜咕噜地转着,那车上二人却各具心事。一个把所有的钱财拿去救兄长那病恹恹的儿子,一个衣兜里装着一锭本该拿去救命的黄灿灿的金子。

      好不有趣。好不有趣。

      风中似乎有年轻的男人的叹息声,轻飘飘的。

      蓝氏宗家的宅子在蓝庄的西边。门外一排柳,是为吉祥寓意。自从那蓝涣公子病倒之后,青蘅老爷就命人找了些柳树苗栽在门外。不知是哪个道士说的,说京城那些大户人家辟邪都用的是这招,种了这个,恶鬼邪灵都入不了宅。青蘅老爷年轻时也进京赶考过一番,但终不是为将为相之材,最后仍回了蓝庄继承这祖上传下的家业。他平时也不近女色,正室死了后也只象征性地续弦了一下,整日也就沉迷在了闭关修炼这些术法上。

      只是到底修为精进到了什么程度,也无人知晓。

      大多都是被邻里嘲笑,说还不如他二弟去教书务实。

      务实务实。青蘅老爷偶尔出门时只笑道:“若人都像启仁那样去教书,这蓝庄的私塾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就那一家。君可先践行之。”他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本就极奇俊美,白衣飘飘,邻里妇人自然都纷纷倒戈相向,又说那些嘲笑青蘅老爷的人是嫉妒青蘅君的美貌。

      那些汉子渐渐地也就都住了口。

      当然,那都是他年轻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这个了。

      青蘅老爷的衣钵终归是要传给他的儿子,蓝涣公子。

      无论那蓝涣公子愿不愿意,他都是蓝家的大长子。无论他现下身体景况如何,只要他没咽气,他都是蓝家的嫡长子。

      他会继承青蘅老爷的一切。无论他愿不愿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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