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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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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
梁朴真挣扎着醒来,穿上衣服去院里打水洗漱,眼还半闭着,只略略睁开一条缝看着脚下的路。
天空还是淡淡的灰色,只东边,在乡里人种的广阔的金色麦田的尽头,有那么一个赤红色,发着微弱的光的球。光并不暖,带着深秋的瑟意。
梁朴真把水桶扔到井里捞上来,直接把井水拍上了脸。冷冽的井水渗透进她的每一个毛孔,直把她的懵懵睡意全部驱散出去。
小姑娘甩了甩脸上的水珠,走向了厨房。她爹煮了红薯粥,在锅里蒸着,还有一个熟鸡蛋,已经剥了皮,白溜溜的。
梁朴真把红薯粥盛好放桌上,扯着嗓门喊:“阿爹,吃饭啦。”
不一会儿,梁朴真听到了收拾书卷的声音。梁淮岳走了进来,逆着微弱的朝阳之光,模糊的身影瘦削颀长,穿一身洗褪色的月白的素衫,像个清贫俊朗的书生。
红薯粥又甜又糯,鸡蛋就着吃,美味又不容易噎。梁朴真三五下就把粥喝完了,最后一口鸡蛋全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了下去。抹了抹嘴,拍拍鼓鼓的肚子满足地打了个嗝。
梁淮岳吃相斯文,他慢吞吞地喝下一口,提醒女儿:“锅里还有,不够再添。”
梁朴真想了想,还是不吃了。她一会儿要和李小青一起去镇上卖小玩意儿,从梨花村走到镇上要走半个多时辰,村路坎坷又颠簸,吃多了胃不舒服。
“阿爹,我一会儿去镇上要不要买点什么回来?要不买块布回来你做身新衣服吧?”梁朴真看她爹衣服都可旧了。
梁淮岳摇头,“不用,我爱穿旧的,穿起来舒服。你带几个红薯去吧,一会儿饿了吃。”
梁朴真眨巴两下眼,嘻嘻笑着挽她爹的手臂,像个孩子一样撒娇道:“爹爹,我想去点心铺买绿豆酥吃,行不行。”
其实她偷偷去买,梁淮岳也不会知道。但她向来征求她爹的同意,梁淮岳让买,她就买来吃,梁淮岳不让,她就乖乖听话。
梁淮岳被她缠住了手臂不能继续喝粥,他看了一眼梁朴真,正对上她笑嘻嘻的脸,眼里满是期盼,乖巧又喜感。他不由软下了心肠,脱口而出的“不可”变成了“随你罢”。
梁朴真欢天喜地,背上了竹筐欢快地跑了出去。
梁淮岳看着她跳跃的背影,叹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思考荷包里所剩不多的铜板。
梁朴真高高兴兴地出门,就听见隔壁的屠娘骂骂咧咧的大嗓门。
“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还想让老娘给你那个小杂种花钱去学堂,他配吗?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不就一克娘的扫把星,他什么德性,还想考状元?!”
白屠娘尖锐的嗓音直刮的梁朴真耳朵疼,她堵着耳朵也堵不住那刻薄的辱骂声,喜悦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紧接着是万叔悲哀的乞求,“我求你了屠娘,杏生他现在也是你的儿子啊,当初不是说好,你供杏生读书,我就入赘到你家,才三年,杏生快要乡试,你怎么就变卦了呢?”
梁朴真捂着耳朵快步走,不出意外的话,之后就是白屠娘打万秀山。
梁朴真低头只看着路,想尽快走过去,然而经过白家院子大门时,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果然,白屠娘魁梧的身躯压着万叔单薄瘦弱的身体,一手扯着身下男子的头发,一手毫不留情地扇着耳光,嘴里破口大骂:“你这个破鞋好意思跟我提要求?你和你那个杂种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们要不要脸,啊?要不要逼脸?你个狗娘养的。”
门口敞开着,毫不顾忌。
梁朴真那一眼,对上了躺在地上的万秀山无助的眼神,毫无光亮,麻木而绝望。被邻居家的小姑娘看到自己被妻子暴打的样子,他不像三年前那么惊慌羞愧,他已然无动于衷。
梁朴真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忍,缩着身体靠在门边,只露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唤道:“屠娘婶,忠叔说让你今天早点去。再不走就迟了。”
这个白屠娘是个卖猪肉的,跟忠叔合开了个卖猪肉的摊子,她人壮实,一身横生的腻肉,力大无比,在猪肉摊子上拿着一把铁打的杀猪刀举重若轻,对着猪砍得干脆利落,梁朴真委实从小就怕她,梨花村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怕她的,最糟糕的是,梁朴真还是白屠娘的邻居。
还好梁朴真的爹梁淮岳是梨花村唯一一个教书先生,上至京城,下至小山村,对读书人都是极为敬重的,即便是凶悍如白屠娘也不例外。因此连带着梁朴真,白屠娘也都会给几分薄面。
只见白屠娘冷哼了一声,从万秀山身上爬起来,最后踢了他一脚,才离了家。
梁朴真听到万秀山痛得闷哼一声,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她想去扶一下他,但隐约看到屋里坐着白屠娘的女儿白珍。白珍随她娘,脾气又大,身材胖得像猪。
梁朴真也怕白珍,因此她不敢上前,只小声地问道:“万叔,您还好吗?”
万秀山勉强勾起一抹微笑,无力地说道:“又让你看笑话了。真是惭愧。”
梁朴真皱着眉头看万秀山,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太过无力,想来想去也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万秀山回以苍白的微笑。
他看出这个小姑娘窘迫的善意,他嫁过来的三年里时常如此。她见过他所有卑微低贱的一面,仍小心翼翼地想要给他一些帮助。
他想留住一点所剩无几的体面,便忍住泪水,微笑道:“是要去卖东西吗?早去早回,路上小心点。”声音透着一丝颤抖。
梁朴真听出这是委婉地劝她离开,于是只好走了。
万秀山是三年前入赘到白屠娘家的,带着当时十二岁的杏生,如今叫白杏生。
白屠娘和万秀山的事整个村子都知道。白屠娘的相公跑了好多年了,她一眼相中了鳏夫万秀山,惊为天人,死缠着他要他嫁给自己。万秀山穷啊,钱都给妻子治病了,结果妻子还是病死了,钱也没了。他身无分文,又带着个孩子,白屠娘趁夜把他奸了,生米煮成熟饭。万秀山别无他法,他让白屠娘许诺供他儿子读书,他便入赘到她家。
万秀山和杏生来的时候静悄悄的,没有喜事,没有鞭炮喜竹,他们就背了个小包袱搬入了白屠娘的家里。当白屠娘喜气洋洋地满村子发喜糖时,大家才知道两人成婚的事。
万秀山不常出门,梁朴真第一次见万秀山,就是他带着白杏生上门,让白杏生给梁淮岳磕头喊先生。
万秀山比她阿爹看起来年万轻些,但眼里满是疲惫,身材纤瘦,下巴削尖,脸上没有一点肉,带着病态的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无疑是好看的,眉宇间有一种脆弱的美,像图画书里易碎的釉瓷。要不然也不会被白屠娘死皮赖脸地缠上。
梁朴真给他沏了杯茶,他便温温柔柔地冲她笑了笑,塞给她一朵鹅黄色的小簪花,看起来并不贵,但是很好看。
他手里牵着的白杏生继承了他爹的美貌,十二岁的年万,唇红齿白,像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但他面无表情,长长的睫毛垂下,遮掩住了眼眸,看上去有几分阴郁。
万秀山让他下跪,他便下跪,让他磕头,他便磕头。只眼睛常盯着地面,不看人。像只表面被驯服的小兽。
那时候的万秀山也只有二十七岁的年纪,但他经历的一切让他眼里早早有了岁月的沧桑,像树越积越多的年轮。不过,他眼里仍有光,纵使白屠娘是个粗鄙的杀猪的,纵使第二段婚姻是从被逼强迫开始,但最初时,白屠娘对他也是百般疼爱,供他儿子入学堂是真的,发喜糖的喜悦也是真的。
之后的日子里,白屠娘对万秀山的兴趣逐渐减淡,暴躁的性格浮出水面,她爱酗酒,爱打人,蛮横无理,一言不合就动手。
梁朴真常常听到隔壁传来的声响。女人尖酸刻薄的辱骂声,掀桌子踹椅子,越来越频繁。
梁朴真再见到万秀山时,胳膊上,脸上,青青紫紫的伤疤。但每回见到时,他仍温温柔柔地笑着,问她白杏生的学业如何,读书认不认真。
他眼里的光渐渐消失了,只有在说起白杏生时,光才会再度出现。
*
李小青家也不远,梁朴真一会儿就走到了。
李小青的哥哥李匡在自家院子里坐在小凳子上啃窝窝头,常年风吹日晒,皮肤晒得黝黑,瘦瘦高高的,穿个破旧的小褂,单眼皮常常挑着看人,不熟悉的人被他这么一挑,表面不敢作声,暗地里啐他一口“不就一乡巴佬,这瞧不起人的德性”。
李匡一见梁朴真,大嘴一张,把剩下半个窝窝头全塞了进去,胡乱嚼了两下就吞下了肚,他嗓子眼大,不怕噎着,活像个猪八戒吞人参果的样儿。讲起话来更像了,“小青,梁妹儿来了,梁妹儿!”他冲着屋里喊得响亮,催他妹妹出来,又对着她笑,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露出一口大白牙。
梁朴真笑眯眯地打招呼:“李匡哥。”
“梁妹儿来啦,闺女你快走吧,还吃呢?快去快去,别让梁妹儿等急了。”屋里传来说话声。
村子里的人,不管老的少的,都管她叫梁妹儿。
梁淮岳是早十几年带着刚能下地走的梁朴真搬来的,梨花村的人本家姓李,全村就他家姓梁。村里人尊敬梁淮岳,管他叫梁先生,管他女儿叫梁妹儿,亲切又顺口。
“梁妹儿!”李小青从屋里飞快地跑了出来,手里提个篮,用一块浅蓝色的碎花布盖着。
梁朴真一见她就笑,抬起手刮她嘴角,“你这米粒儿都没擦干净。”她替李小青擦完,又手快把米粒儿揩到李小青衣服上,笑嘻嘻地闪到一边。
李小青浑不在意,随意拍了拍衣裳,反正她这也不是新衣,若是新做的衣裳定是要跟梁朴真急眼的。
她牵住梁朴真,对在一旁傻站着的李匡说:“哥,我和梁妹儿去卖货了,锅里蒸的玉米馒头你给我留两个,別全吃了听到没。”
李匡瞥了一眼梁朴真,立马说:“我也去镇上啊,我跟你们一道儿走。”
“你干啥去?”
“我在码头那找了个工,一个时辰六文钱。”李匡说完,又瞥了一眼梁朴真。
“哟,我的好哥哥,”李小青顿时眼睛亮了起来,她牵着梁朴真的手使劲晃了晃,“梁妹儿,咱中午能吃顿好的啦。”
梁朴真只笑着。她朝李匡看过去,正巧撞见他直直对上来的眼睛,她又急忙去与李小青说笑,不去看他。
李匡虽然看起来凶相,浓眉,吊梢眼,看着似乎有一股狠劲儿,但其实人很实在,性格爽朗外向,有时还憨憨的。而李小青更是爱打闹,梁朴真和兄妹俩一起走,这一长段村路都显得不那么漫长枯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