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绮华云

3、往事

　　第一代淮家老祖宗生了七个女儿两个儿子，结果老祖宗跟六个女儿陆续战死沙场，留下满门鳏夫。

　　边疆烽烟不止，天泽府老太君须眉不让巾帼，与仅剩的第四女领着两个儿子和一门年轻的鳏夫再上疆场，几经杀伐，只带得一女一子两婿归。

　　此后百年间，淮家历代女儿夫郎陆续接掌大杞帅印，开国至今一百二十三年，淮家一共为大杞江山贡献了8位元帅，满门不论男女皆为将才，直到三十八年前，百年征战耗尽了杞鄫两国财力人力，两国都打不动了，终于决定坐下来签和平协议。

　　停战协议签好之时，偌大的淮家，只剩下淮茗父母二人，不过半年，凤昭的祖母因多年伤病复发救治无效病逝，凤昭的祖父哀痛欲绝，苦撑数月，生下遗腹子凤昭之父，也追随先妻而去，只余忠仆抚育少爷，赫赫天泽府，连孤女寡父都不再有，只落得一襁褓小儿，百年淮家，自此凋零。

　　典型一翻版加进化过的杨家将，她电影电视外加小人书都读过。

　　正欲痛说革命家史的淮茗没好气的伸指戳了一下凤昭额头，姿态不能说不优雅，凤昭却打了个冷颤，暗地里自我催眠道：这里阴阳颠倒这里阴阳颠倒，正常正常，别起鸡皮疙瘩别起鸡皮疙瘩……她总不能跟她爹说这动作男人——中年的老男人，做起来太娘娘腔自己不太能接受吧……

　　为转移注意力，她忙催促自家老爹回归正题：“爹，你捡主要的说。”

　　“下月十八，你想让爹给你准备冠礼还是剃度？”淮茗干脆利落道。

　　吓，凤昭唬了一跳，重点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跳到这吧。

　　“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淮茗一个字都不多。

　　“冠礼如何？剃度如何？”

　　“冠礼，爹给你打包行李，你做回你的郕广王世女，淮家家主，此后或许前程锦绣或许性命难全，自己凑合着过。剃度，日子还是照这样过，就是把头发剃了，每天早晚念点经，鸡鸭鱼肉再不能吃了…偷偷的也不行。”

　　……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没了？”

　　“没了。”

　　……
　　凤昭翻了个白眼：“这么简单你好好的王君不做，跑山上来跟和尚扎堆，连累我听了十七年的和尚念经？！”

　　淮茗斜了女儿一眼：“你不是只要重点么。”

　　凤昭扑到，抬抬手：“我错了，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从头详细说来，小人洗耳恭听静侯佳音诚惶诚恐万死不辞。”

　　淮茗从鼻子里哼出声音，眼睛里却温柔笑了，一层薄雾未及浮上眼便消散了，看眼前女儿笑面如花，嘻笑表情掩不住一身从容，一时欣慰上心头，尘埃往事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启齿。

　　“为父是遗腹子，从未见过娘亲的面，生我不足月，你祖父了无生意，追随你祖母而去。我由府中家仆养大，学琴棋书画，也习刀枪剑棒。淮家统大杞兵马百年，历代血腥，仇敌数不胜数，天泽府虽已然凋零，却还年年月月有刺客寻仇，幸得家仆忠贞，誓死相护，也幸得前辈散人，顾念着先祖的情分，明里暗里的维护，数不清的几番生生死死下来，我这无用之人，总算有惊无险的磕跘着长大。虽不敢说名冠京华，却也得人薄赞，十五及笄，倒也不曾门庭冷落无人为媒。”

　　凤昭低头，心中感叹，她爹实在是谦虚，什么叫薄赞？若将大杞的京首比做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那十七年前，这戏台上唯一的焦点主角便是她的父亲，大杞的后位为他空了多少年，多少世族子女为他守望追逐，多少世族男子深闺怨嫁恨女儿无情？那一场传奇风暴，如今落在淮茗嘴里却不过区区薄赞两字，说出来，不知要恨死天下多少男儿。

　　淮茗却是不知女儿在想些什么，他语态淡淡，平平道来，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宛如说的是旁人。

　　年轻的淮茗意气风发，聪慧却还稚嫩，家中老仆常有劝却没放在心中，没将追逐自己的天下女子看在眼里，连那中宫之位也是不屑一顾。不知为何，皇家等了这么多年，竟然也没有强求，更是让他盘算着自己的小算盘，只觉得未来一片锦绣。与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家仆之女两情相悦，也甘愿抛姓入赘。从未曾想过，世间哪有如此万全的好事？他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了代价。

　　他与年轻的郕广王妃交好，失了分寸，尚不自觉，只当是自己一时糊涂。后知有了身孕，还欲与未婚妻成婚，直到未婚妻死于非命，方知自己与郕广王妃之间原是一场阴谋，他被人下药暗算却一无所知。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根根错结，唯有他是活在梦里，那人是他知交好友，却背叛暗算于他，毁他清白，谋害了他的未婚妻，他恨她入骨，却还要嫁于他，如今方恨自己无知早不听劝，却是已经晚了……

　　“……我那未婚之妻遭人暗杀，我悲痛欲绝，只求随她一起去了，怎奈被家人死死拖住泣求，说我是淮家唯一血脉，切不可让淮家自我而绝……她毁我清白，杀我妻主，害我终身，竟还妄想纳我为郎，我半生傲气受此折辱，恨死自己有眼无珠。家人劝我忍辱，先偷偷生下孩儿再做打算，这孩儿好歹也是我淮家血脉，若为女儿，可续我淮家门楣，可我步步被人算计，如何还敢有此念想？况且我淮家赫赫家声，清白忠烈传世，不肖如我已让先祖蒙羞，又岂能让我孩儿受我之累，没名没份的难以为人？我不顾忌男子声誉，持宗祖皇帝御赐给先祖的龙头杖求见先帝，直言相告，并命人将此事偷偷散布，闹得满城风雨，直逼得那贼人贬正夫为侍郎，贬嫡女为庶女，三媒六聘，迎我为正夫王君……”

　　话到这里，淮茗面上也带出一分凄然，抬头凝视着心爱的女儿：“昭儿，我进门勉强八月便生下你，其中生死徘徊，几经轮回，父女两皆命悬一线，偏偏你一生下来，便不似常人，沉睡三日不吃不喝不哭不闹，慧生大师说你面相太贵易夭折，为你取名昭，以系你之命。我初时尚一腔念想全系于你，只盼你早日成人，尽我未全之愿，复我淮家，但一见你，父情难绝，方才恍然大悟，千万恩怨皆是一场虚空，只求你平安无事就好，为你能太平长大，我交还宗祖赐我君家的上可打皇的龙头杖求于先帝，又以先祖之名苦求慧生大师，大师看在先祖份上，允我避世于此，养育你成人。”

　　“爹……”

　　凤昭伸手握住父亲的手，淮茗收敛了神色淡淡一笑：“我自幼无父无母，举目无亲，家人虽忠，却多恭敬，唯有这十八年来，有你承欢膝下，从未得如此欢乐，昔日里恩怨也早不在心上，万事皆罢，只要你一生安康，爹再无所求，爹知你生来便寡欲少求，富贵名利之心全无，连求知立事之心都没有，慧生大师说你深具慧根，佛缘深厚，如是修行，必能成大道，但你尚青春年华，十八年只困在这山中古庙，爹虽愿你平安，但你当真就此剃度青灯古佛一生，连世俗都没入目过，又觉得万分遗憾，辗转反复，始终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自小便是个自己有主意的孩子，要过怎样的人生，爹无法为你选择，你自己决定吧。”

　　凤昭看着父亲，浅浅的琥珀色的眸散了烟雾，清澈如流水：“爹，我若是选择出家修行，你当真毫无怨艾，就此甘心？不求一个世道公平？”

　　淮茗微笑，眉宇间风清云淡：“要说公平世道，世间哪有什么公平世道？我们淮家世世代代为大杞尽忠百来年，为护这一方百姓，我杞家孩儿幼时便须习武读兵书，少小离家上疆场，父母夫妻儿女皆聚少离多，没有一个得以善终，费尽心血为大杞换来几十年和平，可兵戈止后不过数月，我母便死于府中，伤病，伤病……”淮茗冷笑几声。

　　“再说那郕广王府的原王君世女，无辜被我抢夺了原本堂堂正正的身份地位，从此后尴尬存世，想必定恨我如骨，他又怎么求他的公平世道？”

　　转而伸手轻轻摸着女儿的脸：“昭儿，为父这一生，除你之外，概无牵挂，世事早已不在心上。只盼你不为前事所累，出世也罢入世也好，都要为自己而活。”

　　凤昭看看父亲，轻轻笑起来，一头栽进父亲怀里磨蹭撒娇：“好歹是关系到女儿一辈子的事，你总得给个几天宽限让我仔细琢磨琢磨吧，这可没有后悔药可吃，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呀呀～～”

　　“又胡说八道！”淮茗一手敲上女儿的头，好气又好笑。

　　在父亲怀里痴缠打滚了一通，凤昭突然眼神儿一亮，赶忙爬起来拽着父亲的衣袖左右乱晃：“爹，爹，反正那凤家人也不曾见过我，不如，去山下随便寻一死尸来，交给凤家人，就说我不幸摔死病死过劳死怎么都好，反正就是死了，然后我改名换姓去周游天下，等玩够了再回来当尼姑……”

　　不等凤昭美妙的憧憬说完，淮茗便屈指重重在女儿额头上毫不留情的敲下一个大包：“胡扯！”

　　“爹～～”凤昭扁着嘴，摸着头上大包，一脸的委屈。

　　看着这个平日里聪明无双，偶尔也弱智无比的女儿，淮茗一阵头疼：“别做梦了，你左手臂上是什么？凡凤家女子，一出生身上便会有这个紫色凤形胎记，直至成年破身之后才会消失，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进门不足八月就生下你，却没有人敢置疑你的血缘身份？”

　　忘了这个了，凤昭咬牙一阵暗恨，什么破胎记，就一变相守宫砂嘛，也不知道这凤家人怎么长的，有够变态的！

　　凤昭忘了她自己现在也是这变态里的一只了。不过这个时空确实有守宫砂这玩意，只不过是点在男人的身上罢了。

　　“况且，”淮茗一声轻叹：“你怎么知道凤家人没见过你？”

　　凤昭默然，到底还是习惯了现代思维方式，怎么忘了这些古代封建制度下的上位者，她们生于阴谋，长于阴谋，一生都在阴谋里打滚，每个毛细孔都流着阴谋血液，她尚且知道知己知彼，人家又怎么可能放她一个真正的逍遥清净？不曾露面打扰，已经是善哉无比了。

　　“昭儿，我们淮家，历代皆为他人而活，唯有你，一定要由着自己的心意活。”

　　“好。”

　　世事沧桑，岁月流转，不管面前的抉择多么的痛楚艰难，不管内心如何的疲惫无奈，凤昭始终记得，那日自己是如此承诺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