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刑》逆戟无牙

8、第 8 章

　　安很快见到了萝丝。

　　实际上，在知道那个漂亮姑娘就是萝丝之前，安先一步产生了“她就是萝丝”的预感。

　　原因无他，只因萝丝看起来太酷了。火红的短发，明艳的五官，一身裤装利落修长，衬得原就挺拔的身姿更加英气勃勃。

　　安恍惚觉得萝丝的额头凿刻着“超强”两个字，足够支撑她自信而健康地游走在人群中，尽情绽放自己带刺的美艳。

　　“埃里克！”
　　萝丝看到这边，眼神亮了亮，高声打着招呼。
　　埃里克偏了偏头，笑道：“萝丝。”

　　萝丝大步流星，很快来到埃里克面前，与周围人一一问好。

　　她穿着平底靴，正好与安穿了高跟鞋的视线平齐：“你一定就是安吧，埃里克向我提起过你。”

　　安淡淡颔首：“你好。”

　　尤娜惊喜地与萝丝来了个亲热的贴面礼：“萝丝，真的是你！你怎么有空回来了？”

　　“好久不见，尤娜。”
　　萝丝从侍应机器人的托盘里拿了杯血腥玛丽，浅酌一口，笑容灿烂。
　　“我经常来一区开会的，不过这次是艾琳请我来参加生日聚会，我才特意请假溜过来玩玩。”

　　尤娜掩唇笑道：“哦，你跟艾琳也相熟？我还以为是埃里克把你叫回来的呢。”

　　周围几人闻言，纷纷挤眉弄眼，露出一副你知我知的笑容。

　　萝丝飞快地瞟了一眼安，微笑道：“啊呀，他现在哪敢联系我啊。”

　　埃里克不期然被点了名，举到唇边的香槟杯往下挪了半寸，嘴角轻抿，锋芒毕露：“我怎么不敢？”

　　萝丝亲昵地做了个鬼脸：“你怕被我打趴下呀。”

　　众人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听在安的耳朵里，别有一番意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交握的手悄悄地松开了。安轻声表示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间，也不管埃里克听到没有，悄然退场。

　　*

　　安就着双手掬起的温水洗了把脸，出神地看着镜中湿哒哒的自己。

　　她被养在家里，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五官依旧精致，轮廓却微微丰腴。

　　水珠沿着不甚清晰的下颌线渐渐滑落，缀在小巧的下巴上。

　　旁边的贵妇补了妆，将手中的粉盒一掐，对镜欣赏了一会儿，摇曳生姿地转身离去。

　　安漠然地盯着她的背影，伫立片刻，也跟着推门而出。

　　她没有回到社交圈的中心，而是上二楼找了个半圆形的空露台，半掩着推拉门，坐在门后。

　　开启了热红外感应器的侍应机器人在回廊上逡巡。它滑行到露台门后，稳稳地将托盘降低至客人触手可及的高度。
　　“您需要来一杯吗？”
　　安抬头，要了一杯鸡尾酒，萝丝同款，红得沁血。
　　“谢谢。”她对机器人说，“你去忙吧，我在这坐会儿。”
　　寡言的机器人遵嘱滑走。

　　安抱膝而坐，后脑轻轻点在门上，摇晃着手中的鸡尾酒。猩红的酒液被不小心泼出了一些，染脏了身上做工精良的晚礼服。

　　室内的灯光渐变得昏暗，古老的生日歌若有似无地飘向露台。

　　今天不是安的生日，世事也不以安为主角。所以安的离场，并不妨碍众人簇拥着艾琳，将“祝你生日快乐”几个字，换着调子唱上好几遍。

　　安跟着轻声哼唱，有些羡慕。

　　她想起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自己的生日宴规模不大，却是快乐的。哪怕后来苦了一些，可她身体健康，自食其力，用自己辛苦工作赚来的钱，买回一个小蛋糕，与母亲在病床前分食，那也是快乐的。

　　当她把生活的界限再缩窄一些，只求一方天地和一个埃里克，她也是快乐过的。

　　可现在，她与鼎沸人声这一门之隔，好像连同她的心一并隔绝了。

　　*

　　大厅的歌声停歇下来，灯却未亮，应当是许愿时分。

　　安闭上眼，仰头将杯中的残液一饮而尽。

　　齐默尔曼医生要是在场，肯定得絮絮叨叨什么酒精影响药效啊，大脑皮层过度兴奋啊，功能性紊乱啊。
　　可现在齐默尔曼医生那气得皱在一起的五官，除了加重安叛逆作乱的刺激感以外，什么威慑力都没有了。

　　一杯下肚，五感混沌，安不自觉地转动着手中的空酒杯，努力分辨着门后的走动声、歌舞声、谈话声、调情声。

　　就这么摇头晃脑地听了会儿，安忽然警惕地顿在原地，试图捕捉人来人往中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踏实有力，还越来越近，安条件反射地起身，将手中的酒杯远远地扔了出去，砸到花园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里。

　　酒杯脱手那一刹那，安就有些后悔了。

　　她抱膝坐得太久，久不运动的双腿有些发麻。此刻猛一挥臂，便连累整个人随着手臂的冲势，踉跄着摔倒在围栏前，发出一声闷响。

　　门外的人适时地停下，“唰”的一声，推拉门开，露台大亮。

　　*

　　高大的男人借着大厅堂皇的照明，大步赶到安面前，单膝跪地，小心翻开她的手腕。

　　安：“嘶。”蹭破了皮。
　　埃里克心疼地吹了吹：“还有哪儿伤了？”
　　安摇摇头，缩回双手：“不用你管。”

　　埃里克跟安相处许久，已是身经百战，八风不动。他罔顾安的冷淡，小心扶着她翻身坐好，露出身前一片猩红。

　　男人目光一凝，“流血了？”
　　抬手便想掀起安的裙摆。
　　安死死压住裙子：“说了不用你管！”

　　动作间扬起一阵血腥玛丽的古怪酒气，鲜明而锐利。

　　埃里克一愣，举手投降：“好好，我不管。”他也屈腿席地而坐，把大腿处的布料绷得紧紧的，“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艾琳刚刚到处找你。”

　　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后，答非所问地说：“你们很合适。”
　　埃里克眉峰微挑：“谁？”
　　安抿了抿唇：“萝丝。”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安便习惯性地想抱膝，可关节处摔在地上磨破了，只能不适地调整姿势，靠坐在露台围栏上。

　　埃里克倒是一派好整以暇，他两手往身后闲闲一支，雾蓝色的双眼渐渐盈起笑意。

　　“哦？你这么认为的？”

　　安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冷淡地看向男人。

　　埃里克身材高大，即便两人同样坐在地上，安也无法轻松与他对视。
　　看得久了，轻轻一动，长期卧床的颈椎便发出喑哑的喀嚓声。
　　这让她感到费劲。

　　这种身体上的费劲像是火药的引信，从后颈直直燃向大脑，引爆了更多、更多的费劲。

　　安微微蹙眉，说：“比我跟你合适。”

　　埃里克好像从小就带着这坏毛病。总是侵占她的领地，开她玩笑，惹她心烦。她越露出讨厌的神色，埃里克就越来劲儿。
　　现在也是，她好讨厌埃里克在提及萝丝的时候笑得这么热切，可埃里克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突如其来的情绪负荷像雨一般，将安润得松散，不堪一击。

　　她转过头，看向花园和天际线，颈椎发出清脆的声响，震得她头晕。

　　“埃里克，我们是时候离婚了。”

　　埃里克眼中的笑意凝住了。他好似没听清一般，问道：“你说什么？”

　　天空最后一丝微光倒映在安的眼中，像一张陈腐灰败的纸。她原以为这句话会很难说出口，没想到真的说出口后，反倒感到一股酸涩的快意。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再接再厉道：“我已经帮你截住克莉丝的联姻安排，也不再需要你帮忙支付我妈妈的医疗费用。”

　　“所以我觉得，是时候了。”

　　安的表情是如此的理所应当，好像把她的心剖开来摊在日光底下晒，都蒸腾不出再多一分情意。

　　埃里克沉默了片刻，咬字艰涩，喉咙也无意识地发紧。
　　“我不同意。”
　　他定定地看着安，眉眼深邃得如同穷井。
　　“我们之间，难道就只有那一纸合约么？”

　　安嗤笑一声：“要不然呢？还有什么？性么？”

　　她看够了渐渐模糊的天际线，转过头来，与埃里克坦然对视。
　　病态的爱恨倒错越过了安本人的意志，抢先一步将混乱的思绪割裂重排，组合出伤人的恶语。
　　“我不知道你还有一脚踏两船的兴致，可我不过是图你方便罢了。”

　　埃里克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声色随着日落渐渐沉寂。
　　这样的埃里克，比他们在A星重逢时还要陌生。人还是那个人，五官俊美，气质不群，但一双蓝眸恍如极地冰霜，将安注视得浑身发冷。

　　明明是沉默的凝视，却好像把话都说尽了，千言万语混在一起，分不清哪句是他的心底事，哪句又是混沌的投映。

　　不远处的欢乐与祥和被完全隔绝在无言胶着之外，就连耳边的徐徐微风也带不来半分清新舒爽。安赖以生存的空气被一一抽离，周身只余埃里克不可闻的沉默，浓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许久，她听见埃里克低沉的声音，空旷，寥落，如同荒原。

　　“安，你敢说你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么？”

　　凝滞被破开，安却更加恼怒。埃里克的言行简直匪夷所思，那边与萝丝倾情演绎了好几年的长相思，这边还费尽心机要自己的一颗心来作陪。

　　安下颌高抬，冷淡道：“从来没有，埃里克，我讨厌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