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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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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默尔曼医生接到艾琳的通话,匆匆忙忙换好衣服赶到少将府的时候,头上还冒着热汗。
艾琳见状,连忙将医生请进门来,顺手调低了室内温度。
机器人滑到两人面前静候吩咐,谁料齐默尔曼医生顾不上感谢机器人的热心,闷头往客厅去了。艾琳跟在后面,温声请失落的机器人为医生冲杯红茶,三分糖。
齐默尔曼医生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闻言回头对艾琳说:“不急,我们先解决安的问题。”
没等艾琳回答,安便窝在对面沙发里,不满地皱眉:“我没有问题。”
齐默尔曼医生不跟她在细节上纠缠,直接问道:“安,现在我要向你提问,请你谨慎地回忆,并如实回答我,好么?”
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是在哪里见到埃里克的?”
安回忆了片刻,肯定地说:“书房。两次都是,书房。”
机器人捧着泡好的红茶,流畅地滑到客厅。托盘上热雾缭绕,茶香盈鼻。
齐默尔曼医生端起茶杯,循循善诱道:“为什么你会在书房?为什么他会在书房?”
安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内侧的软肉:“我在书房给他写稿子……然后他来找我。”
隔着飘忽的水雾,齐默尔曼医生仔细观察安的神色。
“什么稿子?”
“授勋仪式上的讲演稿。科林让我介绍他温情的一面。”
安挨靠在沙发背上,一说起写稿就烦恼得神色恹恹。
齐默尔曼医生若有所思地吹了吹茶水,淡淡地说:“那就是说,埃里克只有在你想到他的时候,才会出现,是吗?”
安出神地看着齐默尔曼医生啜饮的动作,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后,又快速地摇头:“不是,他是真的。”
齐默尔曼医生叹了口气,手中的茶杯在茶几上磕出清脆的声音。
他认真道:“安,埃里克刚出发的时候,你就说他回来跟你吃了顿晚饭。实际上他已经带队飞出了一区,是你一个人吃了两人份的食物。你记得吗?”
安沉默下来。自从埃里克离开后,她便从原本的丰腴柔美快速清瘦了下去。如今沉沉坐着,更显命若悬丝。
齐默尔曼医生与艾琳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女人忽然出声:“不一样的。”
齐默尔曼医生前倾着身子,银灰色的双眸耐心平和:“怎么个不一样法?”
“他这次回来吃饭,我故意没有吃,第二天起来,碗是空的,可我还饿……而且、而且我早上没有看过艾琳的信息,是他告诉我艾琳要来拜访的……如果他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呢?”
安语速很慢,却依然不能将杂乱无章的思维有序输出。她意识到自己无法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推断,眼睑不由得泛起羞恼的薄红。
齐默尔曼医生连忙安抚道:“嘘——安,冷静,冷静,我们只是在探讨。我和你一样,都希望埃里克能回来,但我们需要求证这个事实。”
艾琳也红了眼圈,一下一下地给安顺背。
“安,碗是空的,可能是你故意倒掉了,他能说出艾琳的信息,可能是你半梦半醒的时候看过却忘记了,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
齐默尔曼医生冷静地分析着。
“我们需要第三者来作证,你可以帮忙把埃里克叫出来,让我们见一见他吗?”
他的质疑条理清晰,听在安耳朵里,却是刺耳非常。她张了张嘴想要驳斥,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喑哑了下去。
没有第三者。
艾琳本可以充当这个角色,可她在家里做客了两三个小时,埃里克一直没有露面。
家里的监控录像也始终只有安一个人。
从头到尾只有安一个人看到了埃里克。
但他理应存在,以一种,诡秘的形态,不可思议的方式。
齐默尔曼医生毫不意外地摊开双手,了然问道:“安,你最近有按时按量地服药吗?”
安双手捂脸,头痛欲裂,避而不答:“他真的回来了……”
她用力搓了搓脸颊,斗大的泪珠凝不住似的,从那消瘦的眼眶中滑落下来,润湿了指缝。
安缓了一会儿,颓然地放下手,看向身侧的艾琳:“艾琳,他是真的。”
艾琳用力点头,紧紧将她拥进怀里,恸哭出声。
*
埃里克回来的时候,艾琳和齐默尔曼医生拜访过的痕迹已经被机器人悉数抹去,客厅空无一人。
他不过早上出门散了个步,再抬头,天色已近青黑。男人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恍然发现自己错过了午饭晚饭,也错过了与安的约定。
时间流逝得未免过快了。
他本想直接回到主卧洗去身上的风尘,却莫名其妙在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大约是他们曾将灵魂的载体赤诚交托的缘故,埃里克对着安总有这样那样、或深或浅的灵犀。就像那一日在露台外,他还什么都没听见的时候,心底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安就在门的另一边,与他不过一步之遥。
埃里克伸出右手,抵在门上。
他的手掌很大,常年持枪以致茧子横生,触觉颇不敏感。可他现在平平一抵,竟隔着门,感受到一种令他灵魂震颤的悲伤。
他推门而入。
安沉沉地趴在书桌上,面前铺展着未竟的演讲稿,叙述到两人相遇成婚,便戛然而止。
她觉得没劲透了。左右来宾也不在乎那点旖旎故事,安现在的心情,与他们说也白说。
左思右想,她得去怪故事里的男主角。
安枕着手臂,喃喃道:“埃里克。”
被点到名的男人靠在宽大的实木书桌上,低柔回道:“嗯?”
压着的一侧脸有些发麻,安换了一边,正好面对着埃里克的大腿。
她蹙着眉。
“我讨厌你。”
这句话埃里克少说也听过上百遍。他咂巴了两下话中滋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讨厌就讨厌吧,好歹算是一种别致的在乎。
可安的情绪问题还是要解决的,他语带诱哄,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讨厌我?”
安自语道:“你言而无信。”
“对不起,”埃里克诚恳地道歉,“我该早点回家的。”
安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数落他:“你答应了我好多事情,你都没有做到。”
男人温柔地笑了笑,雾蓝色的眼眸专注动人:“那你说说看我漏了什么,我都照做,好不好?”
安眨了眨眼,果真开始慢慢数。
“你说过会留下让艾琳看看你,可你就这么消失了。”
埃里克:“是,是我不对。”
“你说那朵永生花是我的,可你到最后都没正式送我。”
埃里克失笑:“我没想起来……待会儿就正式送给你,行么?”
安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往臂弯里拱了拱,闷声道:“你说过会跟我离婚,但你骗了我,偷偷上了星际战舰。”
“我的错。”埃里克言不由衷地自责着。
他的确真心诚意思考过要放她自由,只是最终没拗过私心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干脆不辞而别。
“还有呢?”
安闭上眼睛,久久不语。
久到埃里克以为安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一滴眼泪盈在安的眼窝处,渐渐满溢、滑落,沾湿了压在侧脸下的小臂。
安哽咽着开口。
“你说我会得到我想要的,根本就是骗我。”
无缘无故的哭泣令埃里克心头一紧,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安耳后的发。
然后,那只手跟开玩笑似的,直直穿透了安。
*
瞳孔剧烈颤动。
埃里克猛地收回手,不可置信地摊开,握拳,再摊开,小心翼翼地悬在安的耳朵上方,缓缓合拢五指。
结果依然是捞了个空,一无所获。
男人的喉咙不自觉地吞咽着。没有唾沫。
安还在哭,声音大了些,耳朵通红。
“我想要你完好无缺,可你回来的时候,肚子上好大一个伤口。”
伤口?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白衬衫下浮出一片隐约的红。
原本微不可闻的呼吸渐渐加重,埃里克眼睁睁地看着那刺目的红在衬衫上浸出了一颗又一颗的花苞,次第盛开,直至花团锦簇。
粗大的食指轻轻往那湿透了的面料上一抹一勾,一滴粘稠的液体便要坠不坠地挂上指腹。
拇指与食指交叠搓揉几许,埃里克张开颤抖的大手,缓缓捂向上腹,抵着那湿透了的衣衫,探入空腔深处。
安的额头正正地抵着小臂,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她皱着脸,埋怨身边那个轻诺寡信的男人。
“我想要你活着,可你没有。”
*
安哭得入神。
埃里克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怔愣了许久,才抽出血淋淋的手,撑在身后,仰头慨叹。
原来不是时间流逝得快了,是他的时钟不肯再往前走了。
他从军多年,看惯生死,很快接受了自己血溅沙场、为联邦捐躯的事实,反过来试图劝慰安。可安自顾自地哭着,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埃里克这才意识到,安也许是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了。
埃里克仔细回想着自己的状态。他回家以来,吃过东西,洗过澡,调戏过机器人,调开过家里的终端,也分明和安对话触碰过。
全然与常人无异。
哦,是大部分时候,与常人无异。
埃里克眼神一凝,当即再度伸手,尝试几许,眉眼一弯。
真可惜,他心里想,要是安肯换个姿势哭,就能用这一招凌空走笔吓吓她了。可直至埃里克停了笔,安还是无声无息地埋着头。
左右找到了交流的方法,埃里克也不再着急,他在宽大的书桌边靠了许久,忽而出神地笑了笑。
受了这么多年的科学教育,他从未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样诡秘的形态,感谢未知的神明。
感谢他们愿意赐予如此渺小的异教徒偏爱和庇佑,准许他回来守在安身边,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
*
窗外渐渐弯起一轮月,时间又不知不觉地流远了。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安依然趴着,小臂受力的边缘隆起一片青白,估计额头也已经压得通红。
埃里克自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对每一块肌肉运动和松弛形态的认识都早已刻入骨血。他分明看出安趴得安静,身体却半分没有松弛下来,肩颈后背全都绷得紧紧的,甚至是僵直。
他有些疑惑。
就在此时,粘稠的水滴断续坠下,沾湿了安膝上的衣料。
埃里克移眼看向那一片晕开的湿痕,一丝不妙划过心头。
他惊疑不定地蹲下来,蓦然发现安的座椅下方有个小药瓶子,瓶盖大开,腹中空空。被他不经意地一踢,就滚开几寸远。
埃里克心下大骇,单膝点地,自下而上地察看安的状况。
他身量高大,摆出这个仰头塌腰的姿势,几乎折了脖子。可安的状态更不好,她正发着高热,烧得双目紧闭,唇瓣微张,一线涎水淌过唇珠,不住地滑落。
“安!”埃里克急上心头,徒劳地呼喊安的名字,又很快抿紧了嘴。
那在战场上多谋善断的头脑高速运转。不多会儿,他挥手触发家里的终端,给艾琳和齐默尔曼医生发去信息,简要地说明了安过量服药的状况。与此同时,男人站起身来,打算连人带椅将安扛到代步车上,赶往医院。
艾琳的视像通话要求几乎是瞬息而至。
埃里克咬着牙,挂断了通话。
艾琳:你是谁?
埃里克抬手想回复,孰料一息之间,天地倏变,他再无法分神向艾琳解释自己是她的亲生哥哥,是一团她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能量体。
因为安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心脏骤停!
有那么一瞬间,埃里克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刚刚准备做什么,又该如何去做。
头脑前所未有的空白。
军令下达,他不曾犹豫。面对敌军,他不曾后退。即将身死,他亦不曾畏惧。
他永远能够冷静以对。
可现在,惨白的恐慌如滔天巨浪,决绝地将埃里克捣入深海。
他需要清醒,他的清醒决定了安的命运。偏偏混乱的思维就是不受控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将所有埃里克的可行性分析挤得粉碎。
这片刻的混沌就像显微镜下的玻璃切片,埃里克粗调焦距,已然体会到了与安如出一辙的痛苦。
而安思考的动线已经被这种痛苦凌迟了无数个日夜。
艾琳还在不屈不饶地发送通话申请,埃里克缓过神来,飞快回复道:“速来!”便从桌上随手抽了两张白纸捂在手上,将安搬到地上平躺。
他隔纸捧起安的脸开放气道,不过片刻的停顿,便醒悟过来,他再也吻不到安的事实。埃里克抿了抿唇,隔着两层纸,两手交叠,直直按向安的胸骨下端。
一上一下的节奏麻木得像催眠师的怀表。埃里克只顾竭力按压,至于安会不会就此消散在星际与无垠中,
他拒绝思考。
*
安的抽搐在连续有力的按压下慢慢休止,埃里克机械地动作着,神志却随着安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凝在此刻。
安保系统突然尖声蜂鸣,划破了书房里凝滞的死寂。齐默尔曼医生与助手先行闯进了书房,紧随其后的艾琳环视了一圈书房,便将注意力全部投注在宁静睡去的安身上。
埃里克摔坐一旁,漠然看着他们兵荒马乱地检查安的生命体征,又七手八脚地将安抱出门去,驱车送医。
房门阖起,断了他的目送。
男人像一尊了无生机的大理石雕塑,出神地靠坐在桌脚处。
天边熹微的晨光渐盛,不多时又转至黯淡,最后换作夜幕沉沉。
周而复始间,骨节分明的大手像拨动念珠一般转着空药瓶,转一圈便是一个银币、一根蜡烛、一片花瓣、一颗流星。
偶尔有风,扬起了屋内的浮尘,卷着他的祈求,送向天际。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又是秋叶覆白雪。
绝对的宁静中,沉坐许久的埃里克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高得瘆人的鞋跟“咚咚”地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清脆得如同玉石相击,回荡在空旷无人的客厅里。
埃里克侧耳听着这一声一声,活动了一下手脚。他开始觉得极冷,冷得浑身上下只剩心底那一点鲜明暖意。年轻的男人弓着身子,感受着胸腔里怦怦直跳的一颗心,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沉重失修的书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巧站定在书桌前。
大约情人间就是有这样那样、或深或浅的灵犀。高大的男人坐在地上,被庞然的书桌遮挡得严严实实,可女人就是知道她的目标就在这碍眼的书桌之后。
也许还屈着膝,搭着臂,形容懒散,痞气又释然地笑。
女人站了一会儿,见埃里克还在敛息凝神,也不气恼。
她伸出苍白的手,翻开演讲稿上埃里克那行龙飞凤舞的字,轻声念道。
“别哭,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