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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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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最近又接了个活计。
说起来,他就感叹自己命好苦。
现在正值端午佳节,粽香飘得满天飞,而他已经连续两年没能吃到卧云楼的肉粽了!
两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百花楼里那些花花草草已经连着开谢了好几轮,岂非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吗?
他也很好奇为什么事情总是赶在这种时候找上他?
陆小凤是一个无家无根的浪子,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但他虽然有这样的疑问,却不会刻意去问,他甚至是有些依赖这种生活的。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自己前行的目标。
况且被世人所追捧,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所以对于别人的委托,他鲜少会拒绝。
即使又一年吃不到肉粽,他还是来到了江西。
江西的黎家,传承悠久,在江湖上是个异常有名的家族。
说是江湖,其实也并不太准确。黎家到了这一辈,与江湖的联系已经非常薄弱了。
如今的江湖,早已叛逃于律法之外、不参与这世道的维系和运转。
但黎家不同,他们一向还是能够知法守法的,也能得到朝廷的庇护。
现任家主黎江,与其说他是江湖人,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游离于庙堂之外,隐匿于山野的商人。
黎江唯一的儿子死得早,直系血亲只剩下一个女儿和一个孙女,然而女儿又早早的嫁了。
他大约觉得自己年事已高,不得不操心起这个唯一的孙辈的终身大事。
黎家的大事不多,而这一件,绝对可以算得上是黎家的头等大事。
黎江为孙女黎月举办了一个招婿仪典。
招婿仪典,顾名思义就是汇聚江湖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从中挑选出一个最适合的人,入赘黎家。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比武招亲。
于江湖而言,黎家虽然世代名门,但说到要入赘,如果仅仅是作为孙婿,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断断拉不下这个面子。
然后不得不提一提此事的微妙之处,那便是黎江已经失去了继承人。
换句话说,黎月的夫婿不仅是她的夫婿,还会是黎家继任的家主。
这个身份砸下来,就免不了让人趋之若鹜了。
被黎江挑中的几个青年确实还算不错。
洛阳邱平山庄的二少爷邱礼、西安剑阁大弟子魏戎,还有同为江西名门的许家旁支许婺,这三人在江湖中都已是小有名气。
仪典本应举行三天,最后由黎月自己挑选出合意的夫婿。
仪典之上会出事陆小凤是不意外的,意外的是第一天就出了事。
黎家对名声这种东西看得极重,是以招婿仪典之上出了乱子这种不怎么风光的事情,那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就连陆小凤,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黎家请陆小凤来帮忙,却还不肯直言相告,这怎么看都是相当无礼的举动。
但好在黎江还算得上是陆小凤的忘年之交,于礼节处不必太过在意,否则他也不一定会挑上陆小凤。
朋友的事情,他少不得要跑这一趟。
黎家的主宅是座七进双重院的复合式建筑,周边覆盖了几座别院以及农田牧场,选址在主城外,边郊一座荒山的山顶平地上。
按惯例,山地一般会被用来建造防御城池,进可攻退可守,是军方重要的驻扎地。
但黎家所建之处,一是本体山形不大,二是建城难度太高,要开采出可建城池的平地及道路,需要耗费极大的人力财力物力,对于朝廷来说,这座山的利用价值并没有那么高。
于是在黎家先祖用了各种方法后,这片山区就被划给了黎家。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在朝在野,众人对黎家都会礼敬上三分。
陆小凤沿着小路上山,停在了主宅的前围墙外,等待来接引的人。
一般来说,引路人不外乎是管家或者专门的下人。
但陆小凤怎么也没有想到,前方绕过一字大影壁走过来的,不是黎家的人亦不是别人,而是一个他非常熟悉的朋友。
心中自然是有些诧异,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兄,好久不见。”
花满楼依旧是花满楼。
虽说是好久不见,也确实是许久未见,但两人的感觉却都像是昨日才笑言分别,没有丝毫的疏离感。
陆小凤收起意外,对于花满楼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做出了一个他自己都知道绝无可能的猜测。
于是半真半假的打趣道:“难道一向寄情山水的花兄,也会对黎家家主这个位置感兴趣?”
花满楼报以微笑,对这话不置可否, “是伯父算准了时日,猜你该到了我才来迎你。有些话进去便不好说了。”
“伯父?”陆小凤似乎抓到了话里的重点。
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更甚,“黎瀚姝是我的二嫂。”
黎瀚姝,黎江那个早早嫁了的女儿。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陆小凤食指轻点下巴,仿佛是在思索什么,“花家与黎家还有这层关系在。”
如今的时节,这天儿还算不上热,却也不那么凉爽了。
花满楼微微抬头,仿佛在看着天空,拈指展开折扇,向着日光,遮在额前。
“人非神佛,陆兄既不是那真正的九天玄凤,又岂能事事都知晓?”
陆小凤眉梢一挑,将骨子里那份属于浪子的潇洒与不羁尽数倾泻,“花兄又怎知我不是呢?”
花满楼闻言侧过头,向着树荫下的陆小凤,真诚笑道:“我确实不知。”
而后两人终于在‘受人之托’的压力下,说起正事来。
倒并不复杂。
许婺在宴席上突然陷入昏迷,豪无外伤,脉象平稳,亦无中毒之兆。众人排查了许久,皆找不出原因。
他就像是在沉睡,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叫醒他。
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陆小凤觉得莫名的蹊跷,于是他问花满楼:“你记不记得许婺昏迷时是什么情形?”
花满楼想了想道:“按照规定,仪典的第一天他们三个人必须和阿月待在一起,因为不在黎家主宅,做了什么也并无其他人知晓,直到开宴前才有人见到他们。”
所以花满楼虽然始终都在,却也无法了解全部的情况。
陆小凤又问:“他们四个人回来后,行为可有异状?”
“没有。”花满楼补充了一句,“又或许有,在我感知不到的范围里。”
陆小凤则轻轻摇了摇头,“不太可能。”
是不太可能没有异状?还是花满楼不太可能感知不到?
花满楼没有问,而是继续说道:“之后便在主堂开宴,宣告仪典开始。按照黎家的惯例,开宴前饮下祝酒,求一个好的寓意。就是在祝酒饮下后没多久,许婺倒下了。”
说着,花满楼自己也有些困惑。
陆小凤随即问道:“是酒有问题?”
花满楼正是困惑在此,“祝酒,确实不像是一般的酒。但也说不上有问题。”
江湖人都知道,花满楼的嗅觉是普通人望尘莫及的。
他也确实发觉了那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酒在酿造之初加入了一种特殊的药草。经过多年的窖藏,气味非常淡,混在酒香里,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但花满楼困惑的点在于,这酒虽不普通,但对人的身体也绝无害处。
“出事后我第一时间去查验了许婺的那只酒杯,与其他人的没有丝毫不同。”
众人喝的是同样的酒,用的也是同样的酒杯。所以问题,不应该出在酒里。
陆小凤看向花满楼,“既然在席上没有察觉出异常,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四人在一起时发生了什么。”
花满楼微微叹息道:“我问过阿月,但她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就连争吵也没有。”
此刻,陆小凤不由得拧了下他其中两条十分有型的眉毛,问道:“花兄似乎和黎姑娘的关系不错?”
对于这突然转变的话题,花满楼也是愣了一下的,“每逢年节处,阿月都会到家里看望二嫂。此行出发前,二嫂也遣人送了封书信到小楼,托我替她对阿月照顾一二。”
“托你照顾?”
陆小凤隐下了有些怪异的神色,摊着手道:“你既不是她什么人,这男未婚女未嫁的,二嫂就不怕引出些什么流言来?”
“咳!”花满楼失笑,“你想哪去了,阿月也是我的晚辈。”
况且,现今江湖中传花家七公子的流言还少吗?花满楼有些自暴自弃的想,左右都不差这一个了。
陆小凤也自知不如何占理,只好把注意力转回案子上。
过了一会儿,幽幽的自言自语道:“万一是装的呢。”
可他说完,自己倒先笑了。
若是装的,何必呢?
许婺若当真不想争这家主之位,起初就直言拒绝了,黎江不会为难也不会在乎一个小辈,他又为何要来淌这浑水?
“陆兄可有头绪?”花满楼是随口一问。
“还得见过他的面再说。”陆小凤也是顺口一答。
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对话都没有什么深意,想到哪说到哪,相处非常自然,没有担心和忧虑,也不必在乎这话说出去的后果。
世人都知道陆小凤爱好交友,朋友遍布天下,但谁又清楚这其中掺杂了多少的算计、怀疑与防备?为此所带来的伤害或许并非有意,但却是生存的本能。
在江湖讨生活,本就没有保障,今日呼风唤雨,明日身首异处。除非强大到足以不敬鬼神,否则谁敢不留后路?
陆小凤有没有强大到那种地步没人清楚,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像是漂泊在江湖中的浮萍,而漫无目的地游走总会让他有一种找不到归宿的失落感。
即使他分外珍惜友情,留下了红颜知己无数;哪怕他时常穿梭于各类案件中,从不停下脚步,仍然无法排遣那种难以名状的愁怀。
浪子依旧是寂寞的。
这是浪子的宿命,寂寞与孤独是他们永恒的伴侣。
但陆小凤是幸运的,他的运气一向好到令所有人妒羡。
已经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种的愁怀、失落、无可归依感,在他面对花满楼时,仿佛全都不复存在。
也只有在花满楼身边,他才时常会忘记自己本是个浪子,是个无家的人。
他觉得花满楼如同暖阳,无差别的照耀着众生,给予每一个人光明和温暖。
这让他对花满楼所产生的情感十分复杂、十分奇妙,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仪典被迫中断,黎江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以至于所有善后的杂事,多数都交给了黎月以及大管家黎粟,再旁的事花满楼也会帮衬一二。
由于黎江一开始便发了话,在场没有人敢离开,这大大便捷了陆小凤的行动。
就如之前说的一样,他先去看了许婺。
事出突然,许婺只能被暂且安排在了五进院的客舍里。
若是普通人一眼瞧过去,真的会以为这个人根本只是在睡觉而已。
陆小凤将气劲顺着他的掌心打进内里,完全感觉不到滞涩淤堵,花满楼说的一点都没夸张,在内脉络通畅,在外面相平和,丝毫没有痛苦之色。
唯独对外界没有丝毫感知。
“叩叩——”
门外,有人轻叩门扇。
陆小凤转过头,发现门外站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神态中既有着少女的娇俏又带着些成熟女人的妩媚。
她见二人回头,礼节性的对着他们见了半礼,“七哥,陆大侠。”
听见来人对花满楼的称呼,陆小凤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猜出来面前这姑娘是此次仪典的主角黎月。
陆小凤脸上带着那抹向来令人安心的笑容,不急不缓道:“黎姑娘不必这么客气。”
黎月勉强算是笑了笑,没有接话,却抬眼看向了花满楼。
花满楼当然是可以感知到他人的目光的,于是也道:“不必担心。”
他的头微微向陆小凤的方向偏了一偏,非常细微,而后笑道:“陆兄一向不会令人失望。尤其像阿月这般漂亮的姑娘,面上若沾染忧愁,那必是陆兄万分不愿见到的事情。”
花满楼一向很会说话,这句话带着些对好友的调侃,又很大程度上安抚了黎月紧张的情绪。
陆小凤无声的笑了起来,用手指虚点了点花满楼。
“花满楼你啊——”
这句像是在感叹什么,显得十分无奈却并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但在黎月看来,他们的关系果然和传闻中一样,非常好也过于好了。
陆小凤虽然感兴趣,但他也不会知道黎月在想什么,他现在只想去看一看宴客时出事的地方。
“宴客的地方在中落花厅。”黎月说道,“因为七哥现场说暂且不要动,所以还没有人收拾。”
陆小凤笑着看了看花满楼,点了点头,一脸得意道:“花满楼说得没错。”
只是这种得意的样子,让黎月既费解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安静的带路。
三人穿过游廊,不到片刻就来到了中落,影壁墙后便是宴客厅。
偌大的厅堂里,除了四根角柱,还在影壁前立有两根金柱。空间被一道落地花罩无形的分隔开,分成了主堂与次堂。
这里的细节装饰处十分豪奢,结构布局却非常的简洁,一眼就能窥见全貌。根本藏匿不了什么东西。
黎月回忆道:“当时,许少侠坐在祖父左手边的首位。我坐在祖父的右手边。”
当时的主堂就只有黎江、黎月、许婺、魏戎及邱礼五个人,所有下人均不得在内。花满楼则在次堂,算是见证人。
“这么说,许少侠与黎姑娘的位置是面对面?”
“是的。”
陆小凤看向黎月,询问道:“那么许少侠昏迷之前,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黎月歪了下头,略一思考后才肯定道:“没有。”
陆小凤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目光则落在了中心处一通到底的桃木长桌上。桌上还散落着尚未收起的酒杯,只是杯中酒渍已干,陆小凤一时也看不出什么。
若此事是人为,在场嫌疑最大的人固然是魏戎与邱礼,但谁也无法断定幕后黑手一定在他二人当中。
这毕竟只是建立在已有动机之上的怀疑,既缺乏证据也缺乏犯案手法。
众人已知的信息中,魏戎与邱礼都不存在能让许婺毫无反应的陷入昏迷的能力。当然,不能排除是为了这次仪典刻意准备的杀招。但也同样不能排除他们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的可能性。
事实如何?那个暗中下黑手的人是谁?此刻谁都不得而知。
三人正要离开,黎家下人便匆匆来报——邱礼与魏戎打起来了。
花满楼微微皱了下眉头。
陆小凤蓦地一笑。
这倒好,还没等找上他们,他们倒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传说中的先发制人吗?
“怎么回事,不是让黎粟将他们的院落分隔开吗,怎么会打起来?!”
黎月虽然这么问,却也没指望下人能给她什么回答。
天要下雨,人要打架,谁又能拦得住呢?
陆、花二人没有耽误时间,向着动乱处去了。
魏戎出身剑阁,自然是用剑的好手;邱礼自小学得杂,但一手钢刀使得虎虎生威,两个人一时之间分不出个胜负,也都不能将对方如何。
眼见着他们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陆小凤似乎有些不耐。
不再耽误时间,看准时机,疾速出指!
随即“叮——”的一声,指尖分毫不差的点在二人交错的兵刃上。
强大的气道由刀剑传向手臂,顿时震得魏、邱向两边急退数步。
陆小凤收手回身,脸上笑盈盈的对花满楼道:“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
花满楼会意笑道:“不妨多喝些水。”
天气热了,人也燥起来了。多喝些水去去火气,也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凭你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许婺害成如今的模样?
魏戎和邱礼尚且被陆小凤一招灵犀一指震得内力激荡,好不容易压下心头乱窜的真气,又被陆花二人的一唱一和气得脸色青红交错。
那真叫一个好看。
他们两个人缘何会打起来呢?
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怀疑对方,害怕变成下一个许婺,不如先下手为强。
而陆小凤和花满楼所做的是最基本的试探。
出言激怒他们、轻视他们,观察他们的面部表情及心理变化。
若真是其中一人所为,那么对这种明显带着轻视的语言暗示很可能会抱着不屑一顾且隐隐有些自得的态度。
因为对那个人来说,这就表示——我成功骗过了你们,我没有被怀疑。
又或者是有些犹疑及不安——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被怀疑还是他们在故意试探我?难道陆小凤已经知道了?
而以上所有情绪,全都没有出现在魏戎和邱礼的身上。他们表现出的只有怒意或者说羞愤,对这种轻视无法反驳又不愿承认。
最终,两人只是互瞪了一眼,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黎月惨白着脸色,想要跟花满楼说些什么,也许只是想要花满楼安慰一下她。
陆小凤却仿佛突然想起来除了一众下人,还有一个主人在。
猛然转头对她道:“黎姑娘,你最好还是去休息一下。”
也不怪黎月现在的脸色比方才还要差,或许是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实在是怕两位少侠会再次闹起来,若惊动了爷爷...”
若是惊动了黎江,不出事还好,若出了事,她也少不得要被一顿责骂。
花满楼不得不开口安慰她道:“放心吧,他们既然肯各自回屋,至少也会忍着不再动手。况且陆兄在,他们多少要忌惮一二。”
这也正是方才陆小凤二话不说直接使出灵犀一指的用意。
江湖,毕竟还是强者为尊。
听了花满楼的话,黎月心下稍安,又不由笑他真是三句话不离陆小凤。
但不管怎么说,自从出事开始黎月就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情绪,现在幕后黑手虽然还未能抓到,但花满楼说得没错,有陆小凤在。
她总算可以去休息一会儿了。
陆小凤还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但他只能问花满楼。
因为如今在黎家的所有人中,他只信任花满楼。
“你觉得,魏戎与邱礼方才的表现,像不像是装出来的?”
花满楼摇了摇头,“不像。两个人刚才的呼吸起伏、频率,都高度相似,这说明他们当时应当有着同一种情绪。若说其中一人是装出来的,难度太大。”
陆小凤同意花满楼这个看法,他无法以感觉观察,但他可以用眼睛看,两人当时的神态、举动,也确实很难做假。
而能同时骗过陆小凤与花满楼的人不是没有,但太少了。这万中无一的可能性当真会这么巧被他们撞上吗?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花满楼知道陆小凤在想什么,他怕事态或许真要向着最坏的情况发展了。
如果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又有什么目的呢?凶手——陆小凤暂且称之为凶手,下一步又要做什么?目的不明确,他就无法猜测凶手的下一步行动,敌暗我明,这对黎家所有人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但如果真是魏戎与邱礼其中一人所为,那就太过善于伪装和隐藏自己了,无论是谁,都注定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陆小凤看了看外面渐暗的天色,想起花满楼这两天大约也没休息好,便不愿意再说案情,催着花满楼回房间睡觉。
虽然被催促的花满楼本人觉得自己无妨,但也拗不过陆小凤。
他的院落被安排在东园,那是给黎家亲友暂居的区域,而陆小凤的则在西园,那是专门为尊客准备的区域。
从东园走到西园,要过两道垂花门和相当一段长的游廊,陆小凤犯懒,便赖在花满楼的房间不肯再动,毕竟花满楼只能睡一侧的次间,空着的另一侧次间和梢间,正好便宜了陆小凤。
即使这样,花满楼也有些哭笑不得,“若被别人知道了,江湖上关于我的流言怕是会更多一些了。”
当真有?
陆小凤突然十分好奇,“江湖上有什么关于你的流言?”
花满楼给自己倒了杯茶,他其实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碍着是自己先提起来的,也只好道:“这话从我口中听到能有什么乐趣,陆兄若真想知道,找丐帮的兄弟问上一问,不就全清楚了?”
陆小凤想,确实。
这样问花满楼怎么看都有点公开处刑的意味,于是也按下不提。
天色很快由暗转明。
残月还隐在天边,水雾汇成露珠点缀在花叶上,街上的小贩尚未开始叫卖。
这样早的时辰,花满楼的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开门的是陆小凤。
打开门的瞬间,里外两人都是一愣,似乎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看见眼前这个人。
“黎姑娘这么早过来,是又出了什么事?”
陆小凤虽然这么问,但是看黎月一脸从容,答案大约是否定的。
既然没出事,她这么早来找花满楼做什么?
黎月回过神,赶忙说道:“不是的,我只是想过来问问七哥昨晚有没有休息好。”
陆小凤的身子倚在门框上,还没把人让进来,听了这话,挑起嘴角,心里想的是:这么殷勤?
正巧花满楼从里侧房间里出来,也听到了黎月的话,笑答道:“没有什么不好的。”
黎月只得点点头,看了陆小凤好几眼,神色上有些欲言又止。
陆小凤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笑问道:“黎姑娘,我有哪里不对?”
“没有没有。”
黎月又连忙摆手,说道:“是我思虑不周,东园确实过于简陋,我这就让下人帮陆大侠重新收拾一间主楼的房间出来。”
这话说出来,陆小凤便知道了。
她是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花满楼房间里。
这也不能怪他。
陆小凤觉得自己和花满楼睡一间屋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哪里知道别人不这么想。
他也不知道东园是不是真的像黎月说的那般简陋,毕竟他还未曾踏足过东园那间原本为他准备的客房。
对于这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想法,花满楼自然是都明白的,只是又不好明说,只能充当调和的角色。
“阿月不必管他。若是他想,自然有得是能住的地方。”
这话说的过于不客气了,但陆小凤却听的颇为自得。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陆小凤的原因,黎月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了。
陆小凤觉得好笑,转头对花满楼道:“难道我会吃人?”
花满楼笑,“至少我未曾见过。”
陆小凤又问:“难道我的长相很骇人?”
这次花满楼倒可以回答,“我虽没见过陆兄的样子,但——”
“但你摸过我的脸啊。”陆小凤十分自然的将后半句话接了过来。
花满楼未尽的话语被卡在唇边,哭笑不得。
他想说的明明是,
——但众人皆知陆小凤红颜无数,想来皮相自然是不会差的。
然而花满楼懒于纠正他,反而从善如流道:“所以我知道,陆兄的长相不仅不骇人,并且是极其英俊的。”
其实是很漂亮的娃娃脸啊。花满楼在心里无声的还原了事实。
陆小凤很是同意的点了点头,最后道:“那黎姑娘为什么见了我就跑?”
——把人家堵在门口,有点眼色的人大约都待不下去。
花满楼喝了口茶,摇头道:“不知。”
陆小凤一脸的遗憾,也不知道他是在遗憾些什么。
这大清早就被吵醒,睡肯定是睡不下去了。
原本是计划着再晚一些去探魏戎和邱礼的口风。
不过,时间提前上一两个时辰,应该也不打紧。
这么想着,陆、花二人就敲响了魏戎的房门。
而非常意外的,魏戎很快就把门打开了,看上去似乎是彻夜未眠。
“陆小凤,花公子?”
不过魏戎大概猜到了他们是来问什么的,便不再奇怪,将二人请进了屋。
“我是没想到二位会来这么早,也是一夜没睡?”
没想到魏戎表面上看着高大威猛的,内里倒是个自来熟。
只是这话,你说让人怎么答?
“倒也不全是。”花满楼也没说破,反问道,“魏少侠为何整夜不睡呢?”
魏戎闻言便笑说:“总得防着邱礼那小人害了许婺不够又来害我。”
陆小凤顺势问他:“魏兄觉得是邱少侠害了许少侠?”
而此刻,魏戎脸上写满了“这是废话”四个大字。
陆小凤心念一转,疑惑道:“我想,你们三人应当是公平竞争。那为何邱少侠首先选择对付的是许少侠而不是魏兄你呢?”
这话才算问到了点子上。
魏戎“嘿”的一笑,毫不在意的说道:“哪是什么公平竞争啊,黎月分明就是对许婺有意。”
花满楼忙问:“魏兄又是如何得知的?”
“压根不用想,只要不是个瞎子,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有眼睛,是个瞎子的花满楼此刻,垂眸不语。
“哎不是,”魏戎猛然发现自己刚才应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忙不迭的陪着笑道歉,“花公子对不住啊,我老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什么胡话都往外说,二位别介意,别介意。”
陆小凤此刻则惊叹于魏戎这看上去非常不靠谱的性格。
魏戎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在阁内是大师兄嘛,总得有点威严不是,有时候就不好跟师弟们打闹,对着师叔师伯们又不敢放肆。”
说得他自己都忍不住唏嘘,“这日子,过得也苦啊。”
……
陆花二人再三向魏戎告辞之后,终于大步踏出了房门。
陆小凤看着四周的景色突然道:“黎园这么大,我若不好好逛上一逛,岂不是白来了?”
花满楼笑他:“你是来给人家办事的,还是来逛人家后花园的?”
陆小凤脸上没有丝毫羞愧,气定神闲道:“那自然是一半一半。”
若说起东西园,其实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千树园。
因为两侧的园子里种满了树,而且大多都不是新树,有一些起码也有上百年了。
陆小凤边走边用眼睛扫,奇道:“几乎都是桃树,黎家先祖这爱好,未免有些独特?“
花满楼纠正他道:“东园里种的是槐树。“
陆小凤也没什么意外,只道:“那就更加独特了。“
花满楼倒是笑了,“大概有钱人,不是有些奇怪的脾气就是有些奇怪的爱好的。“
陆小凤却道:“可你两样都没有。“
花满楼不经意道:“或许因为我并非是有钱人。“
陆小凤更奇了,“江南首富都不算是有钱人吗?”
花满楼笑道:“江南首富是我父亲,不是我。”
“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啊。”陆小凤突然一脸神秘的笑道,“知不知道你家,最珍贵的无上至宝是什么?”
“陆兄知道?”
“当然。”陆小凤眯着眼笑道,“你要不要猜上一猜?”
花满楼莞尔,假意猜道:“是我?”
............
花满楼把陆小凤即将想说的话全都堵回了嗓子眼。
半晌,才说了一句:“花满楼,你真不可爱。”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陆小凤真心觉得,花满楼是上天赐与人间的神迹,万中无一。
正是可遇而不可求。
花满楼虽然也喜欢见陆小凤吃瘪,但还是正事为先,“陆兄,我们到了。”
陆小凤看着眼前的院落,不确定道,“方才那个小丫鬟说邱礼就住在这儿?”
“应当没错。”
也果然没错。
陆花二人将他们在邱礼口中听到的内容与方才魏戎说的一对比,堪称是镜面效果。
——我们四人一天都在一起,但黎姑娘几乎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许婺身上。
——魏戎那个傻子还妄图讨好黎姑娘。
——我虽也怀疑是魏戎出于妒忌暗下毒手,但真的没有证据。
他们两个人虽然针锋相对,却都说黎月对许婺的态度表现不一般。
可陆小凤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以他纵横风月场十数年的经验来看,一点都不觉得在许婺昏迷之后,黎月的表现像是对许婺有意的。
他碰了碰花满楼,“你怎么想?”
“不好说。”花满楼斟酌道,“魏戎虽然看起来心直口快、城府不深,但我们在他的嘴里,并没有听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很难判断他是不是故意说些与案子无关的话来扰乱方向。”
陆小凤接下去说道:“而邱礼呢,他的态度非常温和也非常配合,可以说是有问必答。但我们掌握的线索太少,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他捏造的一套虚假说辞来掩盖事实,我们一时之间也很难发现。”
两人没能细想,脸色匆匆的下人一路小跑过来,说是许婺已经醒了。
这就奇怪了。
怎么会莫名的昏睡,又莫名的醒来?
陆小凤看了一眼花满楼,后者脸上也露出了不知所以的表情。
等两人到客舍,黎月正站在床前。许婺则端坐在床榻之上,显得分外的沉静,尤其那一双眼睛,古井无波。
这不正常!
陆小凤几乎是瞬间就下定了结论。
没有迷茫,没有好奇,没有担忧,任何情绪都没有。
这不应该是一个昏睡了近三天又突然清醒过来的正常人的反应。
花满楼也清楚一定有哪里不对,但不得不问道:“许少侠现在感觉如何?”
许婺听到问话,头也未动,只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花满楼,随即再无回应。
而他此时的神情,却有了些极细微的变化。
那变成了一种漠视。
这表示,他认为花满楼并没有与他交谈的资格。或者说,他自认没有必要对花满楼刚才的问话做出更多的回应。
但不仅仅是花满楼,他像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这屋内的所有人。
陆小凤的神情也变了。
他的眼是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只要他愿意,足够让你感受到这世上最浓烈的深情,让你甘愿沉沦其中,至死不愿清醒。
若他不愿——就如同此刻,那向来含情的双眼中充满了审视,有些凌厉,眼神亦同锋利的钢刃,誓要割到人满身溃烂,白骨森森。
许婺正在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但他却丝毫无觉,神情也没有变上一变。
紧张的情绪充斥在黎月的心头,此时的气氛几乎快要令人窒息。
不过片刻,陆小凤就笑了出来,这一笑,刚才的一切反倒像是错觉了。
“花兄,园子我还没逛完,不如一起?”
花满楼点头笑道:“好。”
陆小凤此举何意?
花满楼或许不是太过于明白,但却向来愿意配合他。
就在两人转身之后,许婺突然开口:“叫黎江来见我。”
这一句话里,不仅直呼黎家家主的姓名,甚至带着命令的口吻。
这是怎样的目中无人?
陆、花二人有没有听到这句话?自然是听到了。
他们可有对这句话做出反应?那也自然是没有。
他们连身形顿都没有顿一下,两人正要抬步迈过楣子,却听见了黎月略带焦急的声音。
“七哥,我——” 声音戛然而止!
她原本想要叫住花满楼,但她却无法把话说完。
只因在她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陆小凤偏过头瞧了她一眼。
只一瞥,就让黎月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陆小凤的目光中透着寒意、威压,不带丝毫的感情。
与许婺不同,与任何人都不同。
黎月发现,自己竟然感到了恐惧,以至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相携而出。
可她分明清楚,陆小凤是绝不会伤害她的。
黎月回过头看向许婺,仿佛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反观许婺,则又回到了一潭死水的状态。
不知道为什么,凡是黎家的院子在门边都立有六面鼓或四面鼓,制作之精良,看上去倒不像只是用作装饰。
陆小凤抬手轻轻弹了弹鼓面,声音浑厚,直穿云霄。
花满楼问他:“你已经知道了?”
陆小凤叹道:“不是我知道了,而是我想不通。”
花满楼奇怪:“你想不通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道:“我想不通,有朋友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好事?坏事?陆小凤一向将友情看得无比的珍贵,为何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呢?
花满楼作为他的朋友,只能答道:“我虽不敢保证有朋友一定是件好事,但至少不会是一件坏事。”
陆小凤没有附和或是反驳,望着墙外的天空,叹道:“我得走了。”
花满楼忙问:“去哪?”
陆小凤又显出十分的惬意,“自然是哪里来回哪里。”
花满楼还有些不解:“为何要走?”
陆小凤道:“为了朋友,自然要走。”
为何是为了朋友必须要走?他岂非就是为了帮助朋友而来?
难道他的朋友已经不需要帮助?
花满楼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也叹道:“这样说来,岂非我也该走了?”
陆小凤没有说话,因为他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见了花满楼便弯腰行礼,恭敬道:“花公子,老爷请您去内院。”
陆小凤轻轻‘呵’了一声,神情似笑非笑,看向花满楼的目光十分复杂,“看来花兄一时之间还是走不了的。”
花满楼无奈摇了摇头,对陆小凤道:“那么陆兄,就此别过。”
他没有要求陆小凤留下来,他也知道陆小凤不会留下,所以倒也不必开口。
陆小凤轻轻点头,目送花满楼走远。
满院的桃树花瓣被风一吹飘飘洒洒,落在了他的发上、肩上,也模糊了那人远去的身影。
由于陆小凤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离开黎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位丐帮的弟子打听八卦。
他想知道江湖中到底流传了花满楼什么。
而不幸被点到名的这位丐帮小兄弟在听到陆小凤的问题后,顿时把脸皱成了包子。
陆小凤感到奇怪,“有这么难回答吗?”
那自然是有的。
小兄弟只好给自己鼓了鼓气,把心一横,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大声道:“大家都说花公子和——呃,这个吧…”
即使再怎么鼓足勇气,他还是没敢把话说出来。
不过陆小凤是何等的玲珑心思,哪怕只有这半句,多少也能猜到点什么。
他还是笑着安抚道:“没关系,你只管说。”
是啊,都到了这个时候,不说也得说了。
丐帮小兄弟瞧着陆小凤的样子,放松了神经,故作无所谓道:“嗨,都是些无聊的人瞎传,倒没什么人信。”
陆小凤挑起眉梢,显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只听小兄弟继续说道:“肯定是那帮子人嫉妒花公子。”
“不提家世,就说花公子那长相!那风度!”小乞丐激动得一拍大腿,面上满是向往。
陆小凤一把按住他的头,“好好说话。”
小乞丐嘿嘿一笑,顿时不好意思道:“扯远了扯远了。”
“不过您想想,无论是官家的小姐还是咱们这江湖里的侠女,哪一个没对花公子心怀爱慕过,但结果呢,还不是该嫁人的嫁人该流浪的流浪去了,所以吧...”
陆小凤问:“如何?”
“大家都说花公子心里其实一直都有一个人。正所谓,俗世中空有百媚千红,唯一人是他情之所钟啊。”
陆小凤简直被他这副故作高深的样子逗笑了,“吊什么书袋,说重点。”
重点嘛,小乞丐叹了口气,真就有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因为与花公子交好的人其实不多。所以大家就都觉得,花公子心里那个人就是陆大侠你。”
还说两个人说不定早就暗通款曲了。当然这句他就实在没胆子说出来了。
陆小凤额角一跳,能说出口的,这位兄弟大约都说了。但这种流言,总有些不能当面说出口的。
于是万千思虑顿时化作忧愁。
这些荒唐话花满楼都听到过???
那他怎么想?
他有没有生我的气?
眼见着陆小凤的神情趋于严肃,小乞丐害怕的心情又占据了上风,哆哆嗦嗦道:“陆陆陆大侠,这些话我真是一个字都不信的!花公子那样的人物,怎么会…”
他本想说,怎么会是个断袖呢?但仔细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对,纵使是断袖,那又怎么样?
于是他坚定道:“花公子若真是喜欢一个人,也定会光明磊落的宣之于口,岂容那些阴险小人胡乱猜测!”
陆小凤听了,有些意外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但想想他对花满楼表现出来的憧憬,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了。
“不过我刚刚听说了。”谁料小乞丐的话还没有说完,又轻声道,“黎家那边的招婿仪典作废了,黎老爷子似乎有意把孙女嫁给花公子。”
说完,小乞丐嘿嘿一笑,“这下看那些人还怎么瞎传!”
陆小凤心下一沉,“你说的可当真?”
小乞丐马上大气不敢喘一下,忙道:“可不是嘛,我们的消息就是这么打听到的,一点儿不带错。”
原来如此。
陆小凤心里冷笑。
招婿仪典废了是肯定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但是黎江打算把黎月嫁给花满楼这事,可没那么简单。
花满楼此刻正在黎家。
或者说,花满楼此刻尚在黎家。
黎江希望他能娶了黎月,这件事简直荒唐!
可既然荒唐,他又为何不离开呢?黎江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会软禁他的。
“七哥,对不起。”
广阔的苍穹下,黎月身着单薄的纱袍,眼中噙着泪,显得格外柔弱而动人。
只可惜花满楼是个瞎子,他看不见。
不如说,就算是他能看见,也一样会无动于衷。
黎月咬了咬下唇,哽咽道:“我不想沦为江湖笑柄。”
花满楼语气淡淡的:“没有人要让你成为江湖的笑柄。”
黎月心中焦急,“可是发生了这种事。”
花满楼反问道:“这又能怪谁呢?”
“怪谁?”黎月神色茫然,“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又为什么要将此事压下去不再追查?”
黎月黯然道:“这是爷爷的意思,我无权干涉。”
“那么,你的爷爷又为什么不许你嫁给许婺而要找上我呢?”
“我…我也不知道。”黎月的声音越来越轻,双手死死绞着手帕。
花满楼道:“你现在很紧张。”
“不,没有的。”黎月下意识的松了手,素纱手帕自她指间滑落。
花满楼突然叹了口气,悯然道:“你不肯说实话,让我如何帮你呢。”
黎月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渐渐浮起绯红,映着她姣好的面容,十足的人面桃花。
而后像是做了某种决定般,莲步轻移,走到了花满楼身前。
妖魅的紫色纱袍随风轻摆,腰间的铜铃奏起乐章,奇异的带出了某种特殊的规律。
“七哥,我不会骗你。”黎月声音轻缓道,“我只是不敢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腰铃在风中互相碰撞,铃音近在咫尺,却恍如深涧溪流的悲歌,桃枝上的画眉也随声鸣啭轻和。
“原来如此。”花满楼的下颌微微抬起,仿佛是在望着远方,脸上看不出丝毫笑意。
他没有继这个话题说下去,反而是道:“黎老爷子说,魏少侠和邱少侠皆无意于你,只求尽快抽身。许少侠清醒之后性情大变,至今找不出原因。”
花满楼对黎江的称呼,由‘伯父’变为了‘黎老爷子’。
黎月却恍然未觉,愀然叹道:“所以为了补偿许家,祖父有意认许婺为义孙。”
然而语气渐渐悲切,“我招婿不成,反倒多了一个兄长。甚至还将黎家拱手相让。若传出去…”
若传出去,则于黎月名声大大有损,至少是略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恐怕很难有不计前嫌愿意娶她为妻者。
但若只能嫁个贩夫走卒或是为人妾室,叫她如何甘心呢?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黎江才想着趁事情未曾闹大,只要花满楼肯娶黎月,将来完全可以将事实换一个说法。
就说许婺通过了种种考验,有资格入主黎家。
而黎月却与花家七公子情投意合,黎江年事已高,不忍拆散良缘。心中又对许婺十分愧疚,有意认他为义孙,与黎月兄妹相称。
黎月高嫁,黎家也后继有人,当属两全。
打得是一手好算盘,然而花满楼当即便拒绝了。
——花某早已心有所属,前辈错爱了。
干脆果断,丝毫回转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黎月抬起手臂,想要抚摸花满楼的脸颊,却被后者偏头躲过。
“七哥,我是真心爱慕你啊,和我在一起难道不好吗?”说到后半句,原本含情的声音却充满了委屈和不甘。
花满楼岿然不动,“我说过,我早已心有所属。”
黎月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就如心中充满了悲痛和无助一般,“你如此说,便是当真要见我走上绝路了?”
花满楼一向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此刻却仿佛并没有被黎月的样子打动,而是淡淡道:“黎月,我此刻还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你一条路。”
“要或不要,选择权在你。”
黎月一下便愣住了,花满楼到底为什么几次三番这样说?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然后她就听到花满楼问:“为什么要害许少侠呢?”
黎月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拉开了与花满楼的距离。
“七哥,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害过许少侠。”
花满楼仍在劝她,“你若一直执迷不悟,我救不了你。”
黎月的神色愈发紧张,双手紧握成拳,却依旧轻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花满楼突然问:“那你知道陆小凤为什么离开吗?”
黎月有些捉摸不透,“难道不是因为司空摘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听到她这么说,花满楼反倒笑了,而后缓缓的,一字一字道:“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听吾之令。”
这几句话一出,黎月的脸色顿时就变了,脸色惨白,呼吸急促。
然而心中却变得异常的冷静,冷静得仿佛刚才那不安无助的人并不是她。
她问:“这是施巫时的咒,谁告诉你的?”
花满楼微微侧头,“这不是什么很难知道的事情。”
黎月的眼神冷了下来,“难道黎瀚姝背叛了黎家?”
黎瀚姝是她的小姑姑。
而她居然直呼长辈名讳。
但黎瀚姝如何会背叛自己的母家?
只见花满楼摇了摇头,淡淡道:“二嫂只是在书信中提醒要我多加小心。”
“书信?那不是她嘱托你——”黎月说了一半,就知道不应再说下去了。
花满楼叹道:“你们果然,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她。”
黎月却也不在乎这一点了,她问道:“既然如此,你如何知道黎家世代巫觋的身份?”
花满楼没有回答,而听黎月继续说道:“黎家世代从巫,掌六祝之辞。这本应是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原来真是如此,花满楼想。
如今的巫师一族凋零,与古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不仅不再被民众信仰,甚至还被称为妖族、异类。更因为前朝之祸,如今一旦出现巫族就会遭到当廷剿灭,处境异常艰难。黎家本就受朝廷的管制和约束,若是将巫师的身份暴露在阳光之下,覆灭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由此看来,花满楼确实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
但他却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花满楼方开口道:“祝,祭主赞词者;兑为口为巫。祝酒,便是巫酒。”
黎月有些不可置信,“只是这样?”
“不。”花满楼的语气中充满了悲悯,“巫者,能事鬼神示。桃木为仙木,可压邪气、服百鬼。而槐树则为阴树,能通阴阳两界。”
这便是东、西千树园会种满桃树和槐树的原因了。
“而且门边立着的大型六面鼓,古时恐怕也是属于巫师的乐器,似乎是雷鼓或灵鼓。”
黎月此刻的心中不再震惊,反而饱含柔情,还有赞赏。
“是这样没错,雷鼓鼓神祀,灵鼓鼓社祀。”
她看向花满楼的眼神充满了扭曲的爱意和狂热,因为此时的花满楼,正是黎月心中最完美的伴侣模样。
“既然你知道黎家世代从巫,那便也应该知道,每一任巫觋的出现都是通过神授或人授。”
黎月巧笑着,“许婺喝下了祝酒,他被神灵选中才陷入昏迷,醒来后便是神授的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花满楼垂下眼睫,淡淡道:“他不是被神灵选中,而是被你腰间的巫铃蛊惑了。”
黎月不由一怔,忽而,略带遗憾道:“花满楼,你为什么不肯陪我装傻到底呢?”
“若是你肯…”
“若是我肯,我会落得与许少侠同样的境地。”
“怎会。”黎月脸上带着冰凉的笑意,“你不相信吗,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真是抱歉了,花满楼可并不想和你有什么牵扯。”
陆小凤挟风而来,一把将花满楼拽了过去。
“陆小凤?!”黎月惊诧,“你怎么会回来?”
她又看了一眼花满楼,如梦初醒,“你根本没去找司空摘星!”
陆小凤朗声一笑,“我为什么要去找司空?”
“你那天分明看到了司空摘星求救用的神隼,你不可能分辨得出真假!”
“既然花满楼已经知道你能施巫以驱使飞禽走兽,我难道还会不知?”
黎月眼中渐渐燃起怒火,冷声道:“既然你早就知道,又为何还要下山!”
陆小凤笑嘻嘻的,“我只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江湖上到底流传着花满楼什么事罢了。”
花满楼神色一僵,问道:“你已知道了?”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不说话。
黎月却道:“恐怕是为了降低我的警惕性吧。”
陆小凤一挑唇角,“你的头脑还是挺清醒的。”
黎月怒极反笑,“我是不是还要多谢陆大侠夸奖?”
“这倒不用客气。”
陆小凤的神色正经了起来,“不过我劝你,该收手的就收手吧。”
“收手?”黎月反而悠然道,“我什么都没做过。”
陆小凤几乎要被气笑了。
确实,黎月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即使是魏戎与邱礼所说的内容全都属实,他们也无法证明黎月对许婺施巫。
何况黎江是陆小凤的朋友,黎瀚姝是花满楼的二嫂,若将黎家的身份捅出去,便是亲手将朋友和亲人送上了断头台,连带着如今身为巫觋的许婺也免不了一死。
若是这样,许家与陆小凤的仇可算是结死了。
黎月就是如此的有恃无恐。
就在这时,花满楼对陆小凤轻声道:“黎老爷子应当不知道许婺并非神授。”
陆小凤听后神色一凛,怪不得他总觉得有哪里被遗漏了。
神授与人授不同,神授的巫觋是由神灵选择的躯体,有非常强的排外性,所以无法组建家庭,否则会影响与神灵之间的沟通。
如果黎江知道许婺并不是被神灵选中的,没道理舍近求远,要绕一个大圈子挑上花满楼。
若是想平息风波,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对外宣布许婺与黎月的婚事,这样什么事都不会有。
除非黎江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想通了这一点,陆小凤豁然开朗,看着黎月笑道:“我本以为是黎江不忍心让你背负巫觋传承的责任,所以才想出李代桃僵的办法。”
这笑丝毫没有到达眼底,“却没想到,是你把主意打到了花满楼身上。”
“巫觋的传承?”黎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眼见着一切被揭穿的恐惧都没能压住她眼中的讥讽,“传承早就断了。”
陆小凤凝视她许久,平静道:“是啊,传承早就断了。”
“断在你们亲手杀死上一任巫觋,你的父亲——黎瀚璟的时候。”
轰隆——!平地乍起惊雷,劈得黎月踉跄着后退了数步。
“不可能!”黎月苍白着脸色,喃喃自语,“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指着天空,对她轻声道:“凡是人做过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在被上天见证着,不是你想抹去就能抹去的。”
“不是的!”黎月慌乱道,“那明明是神灵——”
“啊———!”惊叫声骤然刺破耳膜。
银白色的闪电于天际划过,衬得黎月充满惊惧的脸愈加的苍白。
霎时,轰隆隆的雷声穿过云层,钉入心底。
黎月害怕了,她开始恐惧。
她再如何不信传承,也消除不了对神灵本能的惧怕。
而她,又做了什么?
她利用腰间的巫铃,对许婺施巫,妄图欺瞒神灵,偷天换日。
不,还远不止如此!
雷声一道接着一道,仿佛要劈开脚下的这片土地。
“不是我的错!”黎月的情绪仿佛终于被击溃,跪倒在地面上,痛哭起来。
“是许婺,是他早就觊觎黎家的一切!”
哭声、雨声和雷声交织在一起,“他威胁我,若我不选择他,他就将黎家守了百年的秘密全都说出去。”
同为盘亘在江西的世家大族,许家或许早就发现了端倪,只是苦于无法验证,而这次招婿仪典,刚好给了他们机会。
“既然他想做觋,我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呢!” 黎月虽然在哭,却不停的笑,笑里带着浓重的嘲讽,“你们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巫师一族究竟有多么残忍。”
初夏的雨,如丝如幕,如情人间呢喃的低语。
黎月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庞,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泪珠混合着雨水滴落在裙摆,绽开朵朵花渍。
“代复一代的杀巫传统,没有人能逃得过。”
黎月的声音,在雨幕中更显飘渺。
“被神灵寄附于身的巫,不能拥有世俗的幸福。他们只是神灵的傀儡,而一旦巫的身体开始衰弱,就要被立即处死,好让神灵寄附到新的继任巫师身上。”
黎月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若隐若现的玲珑曲致此刻谁都没有心思去关注。
陆小凤没有问许婺,而是对黎月道:“神灵并没有寄附在你的身上。”
“那是因为黎家已经有很多代不曾出过神授的巫了。”黎月咬着牙道,“我父亲只是被族人挑选出来的,可是…一样要被杀死。”
“神灵难道不是早就放弃巫师一族了吗?!”她嘶哑着嗓子,说不清是在向谁质问。
陆小凤叹道:“至少你不该辜负你父亲一片良苦用心。”
黎月怔住。
“是啊。”
“可我当时还小,根本什么都不懂得。不懂父亲为什么不让我继承巫力。”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害怕我会跟他一样,被自己的族人亲手杀死。”
“可…已经太迟了啊。”
她极其自嘲的苦笑,“我仅仅是用这腰铃里一点残余的巫力,就骗过了所有人。”
上古巫铃,世代被巫觋所用才沾染了些许巫力,但稀薄程度根本无法通阴阳,也不能唤鬼神。
她却瞒过黎家上下十五年,可见,巫觋一族已经落魄到了何种境地。
即使是这样,她固守的族人们却还依旧不肯接受事实,继续执行着毫无人性的规则。
黎月微微仰起头,任雨水打在她的面庞上。
痛苦的极限是恐惧,那么恐惧的极限又是什么呢
大约,她真的会受到神灵的谴责。
花满楼轻声的叹息。
灰蒙蒙的天幕逐渐放晴,花瓣上的水珠滴答滴答,渗入湿润的泥土里。
这世间,痛苦的依旧痛苦,无望的依旧无望。
三千世界,没有丝毫的改变。
只有人心,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黎月最终同意解开施在许婺身上的祝由术。
由于花满楼要保护黎瀚姝,陆小凤为了替朋友保守秘密。两个人都不会将山上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至于许婺,谁又能说得准呢?
“陆小凤,虽然我没有巫力。但巫觋的本事可并非只有问鬼神。”
黎月似乎变了一个人,望着湛蓝的苍穹,语重心长道:“巫师最长于占卜。我既然敢以司空摘星的名头诱你下山,就不怕你能发现端倪。”
陆小凤隔着山墙,轻轻的点头致谢。
这一次,陆花两个人终于能一起离开黎家。
陆小凤瞅着花满楼,“其实,第一次离开黎家的时候,我想过不再管这件事,就让许婺自食恶果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花满楼笑道:“可你却回来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无奈道:“没办法啊,我一听到黎江要把主意打到你头上,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又是什么歪理。”
哪能是歪理呢?
陆小凤想了想,开口道:“关于那个流言…”
花满楼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流言?”
说完下一秒就想起来了,随即笑道,“你不必介意。”
不必介意?
陆小凤在脑子里琢磨着这四个字,一时之间竟然猜不透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花满楼也没给他想明白的时间,又道:“听过就忘了罢。”
忘?陆小凤眉头皱的三尺高。
无论如何,他忘不掉。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念头一旦兴起来,在心里扎了根,生了芽,怎么可能再回到从前?
陆小凤干脆伸手将花满楼的肩头一揽,笑着试探道:“忘就算了,不如把流言变成事实?”
“事实?”
花满楼一愣,继而神色有些复杂道:“难道陆兄觉得我会是那种人?”
咯噔——陆小凤心里一个打突。
那种人。
会这么说,花满楼多半是不愿意的了。
但他仍旧不死心,继续哄骗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是呢?”
花满楼的神色看上去更加怪异,“你真的不必如此介怀,我从未放在心上。”
从未放在心上。
嘶——陆小凤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六个字。
像是连吃了三斤黄连,心里又苦又涩,难受得要命。
他把头抵在花满楼左肩上,揽着他另一侧肩的手似乎更紧了些。
他无法放手,这就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浮木,叫他如何放手?他死都不肯放手的。
陆小凤有些失落得不对劲。
花满楼觉得或许是他说的不够清楚。
于是又道:“鲜花当配美人。就算你真将小楼的花拿去送佳人,我也不会生气的。”
“嗯?”陆小凤突然抬头,天光穿过花满楼纤细的羽睫,漏在那双清透的眼睛里。
他甚至忘了应该说些什么,他只看得到花满楼明朗的笑容。
“更何况是让你夜夜站在小楼前给我唱歌赔罪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花满楼听到这种传言的时候简直都要哭了。
让陆小凤唱歌?这是道歉还是索命,他还想多活几年的。
“嗯???”把小楼的花拿去送佳人再夜夜给花满楼唱歌赔罪?
陆小凤回过神,脑袋顶简直出现了一堆问号,手也无意识的松了松。
一脸傻样。
花满楼这样觉得,又不由笑起来。
扇骨把热烘烘的脑袋推远,率先走向山下,方才喷洒在耳边的温热气息实在让他有些受不住,紧摇了几下折扇。
丝丝凉风拂过来,勉强压住了脸上的热意。可心里的悸动,又要用什么压下去呢?他开始犯愁了。
陆小凤收回手,交叉在胸前抱定。
看着花满楼不知道该不该算作是落荒而逃的身影,笑得非常愉快。
疾走几步赶上他,故作遗憾问道:“花兄,你当真不知我说的是什么?”
花满楼几乎是毫无犹豫,“不知。”
无妨。
陆小凤心里想,总归日子还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