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沉》夜澜珊

4、上元

　　一进家门，就看到娘板着个脸，面无表情的坐在堂中。“娘你看，这是成哥哥和秀儿捉的鱼，好大一条，今晚咱们有鱼汤喝了！”我高举手中的鱼，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神情。
　　娘不说话。我咽了口唾沫：“娘，安哥哥家的大黄狗生了一窝小狗，我刚瞧过，个个胖嘟嘟圆滚滚的，可好玩了……”
　　“跪下！”我一愣，从小到大，娘从来没让我跪过，以前就算是不小心剪破了她的刺绣，她也没生过这么大的气。
　　“叫你跪下！”小腿一哆嗦，膝盖不自觉一弯跪倒在地。
　　“娘！”我怯怯道。“别叫我娘！我没你这个女儿！”娘厉声打断。“你自己说，这半月来你有哪一天是乖乖听师傅讲完课不溜出去的？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大，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知书达理，别丢了纳拉家的脸面。以前你调皮胡闹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倒好，学着扯谎来骗师傅和你娘！你……”她一手指着我，手指微微颤抖。“娘，不是的，我…….”
　　“好，你仗着我宠你这么放肆是么？我今个就要好好教训你！”她眼光四下找寻一番，一手抽出针线筐里的铁尺，高高扬起。我惊恐的闭上眼：“娘！不要！”
　　“啪”的一声响，预想中疼痛并没有感觉到。我睁开眼，铁尺重重打在娘手心。“娘你这是干什么？！”我惊呆了，带着哭腔道。“我答应过福……你爹要好好照顾你，现在你成了这样，都是我的过错，我打我自己，还不行么？”她一脸悲泣，举手作势又要打：“老爷，是我对不起你们，没有教好这孩子！倘若日后下了黄泉，我又有何颜面见你们哪….”
　　“别打了！琉璃听你的话，再也不贪玩了…..!” 我抱住娘的手臂号啕大哭，“娘，都是我不好，要打就打我，我再也不敢了！”“孩子，娘也不愿啊!” 铁尺滑落地上，发出“乒”的响声，她翻手搂住我，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手被，“小乔，”她叫着我的乳名，“你要记住，你和其他人不同…….”余下的话，被一声叹息取而代之。
　　打这以后，我开始认真地跟着师傅念书，早上学唐诗宋词，下午是论语四书。其实那天我想告诉娘，师傅教的，我都会，没有教过的，我也会。看着这些书，往往会有熟悉的感觉，好像以前学过一样，只要翻一遍，就能全部记起来。时光流逝，如此安稳的过了四五个月，就在我快要闷成酶菜干的时候，康熙三十六年的新年如期而至。还未从新年的气氛中缓过神，紧接着，又迎来了正月十五的元宵节。
　　武昌城内张灯结彩，烛火摇曳，热闹非凡。半空中火树开花，平地上金莲瓣涌，灯光月色争明莹，太平岁月，元宵佳节，乐与民同。一路走来，人潮如梭，半空中挂着的，地上系拽而行的，路人手中举着的，全是花灯。仙鹤灯，身栖松柏；猛虎灯，虚张声势；走马灯，跃力驰骋；狡兔灯，带草飘飘，看得我是眼花缭乱，啧啧称羡。
　　“琉璃，你慢点，你要是跑丢了回去我可没法向你娘交待！”我如鱼得水般一人穿梭在人海中，剩下成安成秀跟在后面气喘吁吁。鉴于最近表现良好，再加上两兄妹甜言蜜语两面夹攻，娘终于松口放我出来看花灯，只可怜了成安还得兼职做看护人。
　　“呜呜…….”街边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坐在地上揉着眼睛正哭得伤心。“喂，你怎么啦？”我好奇地蹲下来。“呜呜……我的灯……..哥哥他…….退了我一把……灯被他踩烂烧了…..”我蹙着眉头，好容易听明白，不就是有人欺负他，把他的灯烧了么。“乖阿….别哭了….”我拍着肩哄他，结果他哭得愈发不可收拾。“别哭了，我求你了，….这样吧，你要是不哭了，姐姐就送你盏灯，好不好？”我无可奈何的提起手中的兔子灯，“你看，这兔子多可爱，红红的眼睛长长的耳朵，艾，你知道它的眼睛为什么是红的么，就是因为哭多了，所以，再哭你也会变成兔子眼，像兔子一样只吃萝卜。”“真的么？”“当然，你看姐姐这么聪明可爱怎么会骗你？”我一脸正色。“不哭了噢，来拿着灯去玩，要是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们，”他点点头，一骨碌爬起身来。身后传来一声轻哼，等我回过头去，看到的只是一个修长的背影。
　　“琉璃…….”身后传来成秀的呼声。
　　“你们看，前面围了好多人！”我遥指前方，回头催促那两个人。
　　仗着身形瘦小，我拼命钻进了拥挤喧哗的人群，一看，头顶是飘着字条的彩灯，台上的桌子上摆了各式各样精巧的小物什，一位白胡子老人站在桌后朗声道：“老朽不才，一生素爱灯谜，今日借着元宵佳节，便以这灯谜会友……….”
　　原来是猜灯谜。眼光从桌子上一一扫过，落在了正中锦盒里一把扁薄长条柳叶形青铜匕首上，刀柄上饰蟠虺纹，心头不由一动。“这是在作什么？”成秀靠在我身边。“猜灯谜的。”我一边回道，一边拉拉成安的袖子：“瞧桌上的那把匕首…..”他眯眼凝视，接着点点头，“是把好刀。”“喜欢么？”我侧头。他一脸疑惑，流连的眼光给了我确定的答案。
　　我上前一步，对那桌后老爷爷问道：“老爷爷，请问猜中灯谜就得桌上的东西了么？”
　　“那是自然。”他捋捋下颌白胡。“那把匕首也是吗？”
　　老爷爷停了手，上下打量我一番，却答非所问：“小姑娘，你想要那把匕首？我看，你还是去旁的地方玩吧。”
　　“ 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别在这添乱了，还是去买盏花灯去玩吧.” 人群中有人说道，哄笑声四下群起。
　　我不满意的噘起嘴：“老爷爷，古语有云，有志不在年高，无求枉称少年，没试过又怎知不可呢？”
　　老人家一愣，转即点头大笑：“好，好，好个有志不在年高，看你小小年纪，倒是出言不凡，今个就让你一试。”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要想得到匕首，就要过老夫的四关，每关有四道题，包括诗词歌赋天象地理，只要答错一道，就算是失败。而且，每人只有一次机会哦。小姑娘，你可想好了？”
　　“琉璃，我看还是算了吧。”成安劝道，“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帮你打一把。”我微笑：“成哥哥，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他不明所以的一愣。从小到大成哥哥就像亲人一样照顾我，对我甚至比对他亲妹子还好，下个月就是成哥哥的生辰了，想送他一件礼物，只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今天碰到他中意的，我自然是不会放弃。
　　“好！请爷爷出题！”
　　“第一题，云随雁字悬，猜一字。”
　　我略一思量，撇开“云”字不说，而“雁”字隐示“人”，并以“悬”字系之，“悬”是指上，非左非右，“人 ”，“云”合起来……有了，“是 ‘会’字。老爷爷，对么？”
　　他赞许的点点头，“答对了！”四下里倒抽气声一片，有不可思议的，有钦佩的，也有不屑的。“第二题，…人生七十古来稀，猜一成语•卷帘………….”“少年老成！”……“圣主朝朝暮暮情 ，曲词牌二。”“对玉环、长相思。”这样一问一答，很快到了最后一题。
　　“下面，成败就在这最后一题了。小姑娘，你可听好了。白头宫女在
　　猜五言成诗句•卷帘。”
　　我眉头紧锁。身边的文人才子口中念叨着也纷纷摇头：“这谜面倒有意思 ，谜底似乎暗有玄机…….”
　　唐代元稹《行宫》诗：“寥落古行官，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白头宫女在”，写的是就是些妙龄入宫，白头厮守，终身幽居冷宫的女子，什么样的诗，才能表现这一情景呢？ “小姑娘，怎么样啊？”老爷爷笑着问。
　　“白头宫女在……宫女…….白头……..到底是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间，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老至居人下！”“请问是哪位公子答出此题？”老人望着人群。一个白袍少年，手执一柄折扇不缓不急走了出来。“哦，能否请公子解释一番？”少年笑笑：“谜面“白头宫女在”，写的是这些妙龄入宫，终身幽居冷宫者。谜底“老至居人下” 是常建《新年作》中句，按格变读为“下人居至老”。“下人”原称地位低下的人，在这里可作“下女”解，用指谜面的“宫女”，“居至老”乃言“长居宫室，以至老年”。如此关合题面，确切无间　。”

　　“好！”人群中叫好声此起彼伏，人声鼎沸。 “好一个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今天算是见识到了。”老爷爷长笑，“小姑娘你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可惜了，按照规矩，你已经输了。 ”我差点没气歪鼻子，又不是猜不出，只不过被他抢先说了出来而已。“老先生，你刚刚说，若能过了您的四关，就可以得到这把刀，对么？”“不错。确有此言。”
　　“那好，”少年转头看向我，傲然一笑。“我便来一试。这把刀，我要定了！”我顿时气结，悻悻回瞪他一眼，这人刚才是故意的！“没事琉璃，这四关哪有那么好闯。”成安见我嘟着个嘴，安慰道。“咦，那个人好眼熟阿，好像在哪见过……”成秀指着少年，“对了，上次在河边….白马…..那个…..”她突然想了起来，激动得话也说不连惯了。
　　分明的轮廓，如夜般黝黑的双眸…..真的，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那个凶巴巴的讨厌家伙！这边正在思量着，那边已是啧啧称赞一片，他竟然轻而易举的答完了题。老爷爷连连称赞，一脸赞叹欣赏。“下面，就请小公子听这最后一题。”
　　“请便！”他边说边轻笑着瞄了我一眼，目光中满是戏谑。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我想他已经死了不下十次了。我 “哼”的一声别过头去。
　　“小公子请听好。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猜五言唐一句。”
　　哈哈，太好了，这谜面竟然是佛偈，谅他再读多少书也猜不出。心情大好，笑眯眯的看着他苦着张脸，纸扇抵住下巴，口中连连有词。正在乐滋滋的咬着成秀冰糖葫芦，冷不防传来一个自信的声音：“这谜底嘛，就是造化钟神秀！”嘎，这也能猜出来？ “哦，怎讲？”
　　那家伙一脸自信与笃定，与先前抓耳挠腮苦不堪言的模样判若两人。”“据《六祖坛经》载：唐高僧五代传人弘忍禅师与徒众论道，命各以心得书一偈语，上座神秀书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两人各有心得，此谜采用神秀掸师偈语前两句布面，配以杜甫《望岳》句“造化钟神秀” 。“神秀”，特别解为神秀禅师名，而以“造化”，融会为悟道进至化境，使身成菩提，心如明镜。“钟”则作钟意，亦即属意贯通之义。如此一来，原来是泰山乃钟灵秀毓之气，变成了神秀禅师悟道成功”，”
　　他边说边踱步，直至我面前，得意一笑，“我说的对么？”当下掌声如雷，人声如潮。
　　他接过小刀，把玩着，冲我一挑眉，身形交错时在我耳边低语“谢拉，我说过的，咱们走着瞧”。然后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