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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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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岁末,壬子偷天。世道浑浊,乌影蔽日。
清清明明百多年的盛世,说没也就没了。
“娘娘,今早新采的露水,放凉了就不好喝了”,小宫女说着,把一杯普洱茶恭恭敬敬地递到了珍妃身边。“袖鸢,”珍妃只顾望向窗外,好像随时会伴着目之所及飞到紫禁城外,“你是跟着我最久的宫女,明日起,你便为自己寻个好去处吧,”好似这些言语,要掏空了这位娘娘所有的气力一样:“我是个没用的主子。你拿着床头那匣珠翠,早日离了这自了地吧...”
“主子!”哒,哒...有水珠的声音滴了下来。不知是檐外的雨,还是檐内人的心伤。
“珍儿,”身着黄袍的年轻帝王轻声唤她。“皇上,”仿佛是箍身冰窖的人找到了她的火种,珍妃迎了上去。“珍儿,朕定不会独走苟活!”皇帝握住珍妃的手,好似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血骨。回想自己这二十年的光景,最开心的就是遇见皇上、嫁给他、成为他的知己,陪伴他策划他的宏图大业、他的万里河山。“皇上,您先同老佛爷避祸,珍儿随后就会赶上,”她踮起脚尖,轻轻把头靠在皇帝的额头上,“珍儿什么时候骗过您。”
但是这次,她要骗他了。老佛爷以皇帝的性命相要挟,以除他他拉氏这根眼中刺:“你可要思量清楚,大清朝只要姓爱新觉罗,那么谁当皇帝都可以!”
是留下自己的命还是皇上的命,珍妃心中了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清这天命真龙被这些虎狼豺豹盯上又被撕咬得仅剩片爪只鳞了呢?
“娘娘,该上路了”,首领太监恭恭敬敬地弯腰垂手侧立在旁。珍妃依然是平日的穿着——双描纹青宮袍,配上旗人常梳的两把头。她只随身带了一样物件,是新婚当晚皇帝送她的脂玉血镯。珍妃把玉镯裹了几层,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在自己的亵衣间。即使马上要化成井底污泥,她都怕那冷冰冰的岩壁碰碎了玉镯。
虽为妃妾,但她早已把自己摆到皇帝妻子的位置。“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是汉人时常吟诵的两句诗,皇帝也经常念给她听。只要想到你还好好活着,我就不害怕。我的天子,大清的真龙,今后妾身无法再与您书话山河,您会不会有一丝丝的失落?
紫禁城外枪鸣炮火,谁都不会注意到偏院的一口井中,绝美的血玉沉到了水底。
她大口大口地灌着水,紧张的身体加上井内狭小的空间令她完全无法浮起来。井底连通的地下河暗潮涌动,珍妃没过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上居九重,下系九州。彼有神使,是此归兮!”什么声音?珍妃模模糊糊中听到一声清朗的令辞,“好好听,未曾想除却皇上,世间还有声色如此悦耳的男子”,珍妃的心绪渐渐平复。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随着男子清冽的声音,珍妃感觉自己满胸满脑的水都消失了,身体渐渐飘升到了一个空旷的、不受井壁束缚之处。“此前往事,通通也抛置那井中吧”,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至此开始,你就只是我的徒弟,法字青萧。”
“青...萧?”她轻轻跟着重复。
“没错,记住了么?青儿,”这男子的声音虽空灵,可却似近在咫尺;虽然温柔,可又好似命令一般,让人无法回避,无法拒绝。
“记得了。师父。”
随着脑内忽然剧烈的疼痛,珍妃忽地失去了知觉,仿佛之前二十年的人生、二十年的爱和恨、二十年的金乌朝落、二十年的竹外风雨都随着这一下子,真真的离自己远去了。
她便是伫筠阁阁主的徒弟了,名唤青萧。
“师父!师父!”青萧身体一震醒了过来。
“来啦来啦!”一身着青灰道袍、声音清澈的男子闻声而来:“这不就来了嘛,又给为师催命来了。”这年轻道士带了一阵风进来,青丝浮动,淡淡的泥草气味在他身上若隐若现。青萧望着他出了神。男子身如翠竹、面若冠玉,但这说话语气...却像极了山林傍晚间伐竹归家的市井小儿。
“你,你是我师父?”青萧问道。
“这,中暑顺带把脑子闷傻了?”
“...”小姑娘语塞。她看看自己,和眼前这男子一样,一副道士打扮。再看看四周——屏影摇曳,风临飒飒,此时二人虽同时身着道袍,但这屋舍却不似一般道观一样拘禁;木棱窗阁颇为讲究,绕过屏风进入主厅,可以隐约看到周围一圈竹林将这木屋包围了起来,竹影落在绢纱卷影窗上,即使天气再闷热,见此也会身感阵阵清爽凉意。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知道这是哪里,又好像什么都记不清了,”小道姑很混乱,她对眼前的一切完全没有陌生、害怕之类的感觉,但又的确记不得这一切都是什么了。
“徒弟你可别吓为师,不会真傻了吧?”说着道士煞有介事地到青萧跟前,按着她的脑袋左右晃了几下,然后正襟站好:“徒弟,这里可是吾等清修的道观啊,名曰‘伫筠阁’,本道乃此阁阁主、你的师尊,法号长琴,”长琴略显得意地朝青萧微微做了个揖:“而你,就是为师唯一的入门和关门弟子——修道界吾辈中以美颜闻名江湖的道姑,法号青萧。”
啊?有哪个当师父的这么介绍自己的女徒弟的?青萧瞥了一眼长琴那张得意的脸:“师父,我当真如此好看?那您这师尊...不避避嫌?还瓜田李下地只收我一个徒弟?还...”电光火石间青萧好像反应出了什么,惊讶之间举起了拳头:“该不会你这□□的道士行着师徒之名,实则趁我神志不清之时早已对我,哎!”
没等她说完,道长的拂尘手柄就敲在了她头上:“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为师可当真是捡了一头白眼狼回来!”道长看上去伤心万分地捂着心口转身扶着墙:“想当年,就在我出去采买食材的路上,你,”道长做作地转身指向小道姑:“你就昏倒在路边,看样子应该是逃荒出来的饿了好几天了,贫道为了避嫌,还特地请来了师姐为你整理梳洗,是你自己好了以后非要赖上贫道,现在居然!”道长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跪坐在地上:“真是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这情真意切的样子,还真像是装出来的...青萧虽然嘴上说着这道士不靠谱,但心里却一直觉得,只要有他在就很安心,眼前这个人是不会伤害自己的,但是...好像有什么事不太对劲。小道姑走到铜镜前,先是怔了一下,忽然摸着自己的头发朝师父惊讶地问道:“我的头发怎么是这个样子?还有你,你的头发怎么也是这样?道士不用梳旗头吗?还有你,道士不需要剃发嘛?”还没问完,青萧因为忽然的头疼,一时失去重心快要摔在地上,长琴三步并作两步扶住徒弟的肩头,让她缓缓坐到竹席上。
“师父,师父我难受,”青萧抓着长琴的袖子:“我感觉好像有水灌到我肚子里了,我喘不上气了师父。”长琴眉头锁了一下,但瞬时又恢复到一副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徒弟,此时乃民国五年,”边说边在徒弟的额上结印:“你说的什么剃发之类的,是前清的旧俗,满清早已亡朝了”,随着长琴的安抚,青萧的神色逐渐安稳,但长琴结印的手并没有放下,而青萧额头隐约浮现出一些图案。长琴继续说道:“而为师的徒弟,你,明年便值桃李年岁,”说着将手一抬,正色肃言:“徒弟,你就在为师的道观,没有什么水,你也没有被淹着,有师父在,你会一直安全。”说罢,长琴将手收回,而青萧此时也神凝态安地睡将过去。
道士看着神色安宁的小姑娘,轻轻叹了口气。很久没有看到你这么安心的样子了。适逢乱世,上卜鸿蒙,也不知能不能带你闯出这几十年的关卡。你定不会看着百姓们受苦吧。可我不能带你出去冒这个险。
“道长!长琴道长!驸马府求见!驸马府求见啊道长!”
小道姑忽然被院外的叫喊声惊醒:“师父,是什么人要求助我们嘛?”
师父朝院门翻了个白眼。自己如意算盘打得响啊,可棋差一招,忘记了自己的伫筠阁是真的道观,而自己呢,也是真的道士。没错,斩妖除魔挣钱养活自己的那种道士。不然呢?在人间喝西北风?
“来了来了,”长琴边走出屋外,边向周围的院墙施法——须得让所有进观之人知道,自己自来就是有这么个徒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