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开依旧》烟肖

2、化形草（二）

　　就在这时，白衣女子从后堂出来，手持托盘，为妍萱和黑元上了茶和点心。当然，黑元的茶是装在小碟子里的，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她拿上来的时候，居然还放了一小碟猫粮。
　　黑元看着猫粮，刚要炸毛，妍萱的声音阻止了他：“这是影儿，是我的妹妹。”黑猫又坐回去，眼睛却盯着影儿，一双黑瞳中净是傲娇。
　　哼，我是看在妍萱的面子，不与你计较。
　　我难道怕你吗！影儿不甘示弱得回瞪，放下托盘，便回了后堂。
　　两人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妍萱的眼睛，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黑元浅浅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道：“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什么不能对你说的。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
　　“五百年前，我当时还只是一只连内丹都没有的小猫，不通人性，生活在村庄与山野的交界处。那时正值明朝中期，朝廷腐败，又有饥荒，村民种不出粮食，只得去山里打野味。本来就吃不太饱，村民一来，常吃的山鸡，野兔顿时在山中绝迹，连鸟都飞往了山林深处。
　　“村民的生活改善了，我却难过了，只能靠一些蜥蜴，田鼠果腹。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去村里翻翻村民倒出来的垃圾，从中找一些骨头，饭食残渣等。就这样，还不能遇上人类，遇上了就是一顿好打，幸亏我跑得快，每一次都能死里逃生。
　　“彻底完蛋是那一次我在翻垃圾堆的时候，几个小孩冲出来，嘴里喊着什么。那时我还听不懂人话，直觉不妙，撒腿就跑，一块石头却砸中了我本就受伤的后腿，伤口崩开，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我拖着伤腿逃命，石头如雨点般在我身后砸下，落在我的腿上，背上，头上。开始还能感觉到疼，后来都麻木了，只感觉血从我的身体里不断流出去。
　　“慌不择路间，我居然冲进了一条死胡同。身后的石头雨突然稀疏了很多，我以为他们玩厌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了他们的眸子，血红的眸子，那是被火光映亮的！他们在胡同口铺上柴草，转瞬之间，他们眸中的血红转移到了柴草上，也堵住了我唯一的出路。
　　“我四处乱撞，就是冲不出火堆，耳畔除了柴草被燃烧的噼啪作响声，还有孩子们开心的大笑声。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孩子的笑声，可以有这么大的恶意。
　　“一会儿，笑声消失了，我猜他们走了，伤口一直在流血，好像全身的血都要流光了。哪怕身前就是火堆，我却感觉身上越来越冷。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硬顶着火焰的灼烧，用力向前一跳。
　　“穿过火焰的那一刻，我本以为麻木了，没想到炙烤的疼痛来得那么猛烈，一瞬间的痛让我眼前一黑，我打了几个滚压熄身上的火，但伤得太重，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

　　“模模糊糊间，我看见一双人类的脚接近，接着我被抱了起来。我以为那些孩子没走，我反正都要死了，也没有理由让他们好过，我伸爪抓了他好几下，之后就昏了过去。
　　“我都没有想到我还能再醒过来，但我确确实实活着，再醒来时，我不那么痛了，因为伤都被包扎好了。四下一看，好像是在一间茅草屋中，天已经亮了，阳光正好，柔柔的铺满了整间屋子。
　　“当我想站起来再仔细看一看周围环境时，身体一轻，被抱了起来。之后，我看到了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笑容，像太阳一样温暖，炽热。那笑容，透过光与影的间隙，透过屋中在阳光下轻舞的细小尘埃，直照进了我的心里，仿佛吞下了阳光的种子，四肢百骸都变得暖融融的，我当时都忘了我是谁。“
　　黑元局促的笑了一下，似乎是回想起当初的傻样，面对爱人，谁能忍得住不吹彩虹屁呢。他的脸一定红了，可惜全是黑毛，看不出来。
　　“我知道，这就是那日救我的人。他手上被我抓出的伤还没好，但他依然很温柔地对我笑，摸我的头，给我换药，照顾我。
　　“然后，我就在他家住了下来，开始是因为有伤，根本走不了，后来则是沉溺在他的笑容中，不想走了。他似乎也没有赶我的意思。我的恩人是村中的一个村民，在这灾荒年代，别人恨不得就长在山里，耗尽大山的最后一丝养分。他却依然按部就班得种他自己的庄稼，他也进山打猎，但是很有节制，五日进一次山，食物足以生存就好。
　　“时不时地，我能看到他拿出几本书在念，这时，我就会趴在他脚边，听他读书。虽然我也听不懂，但他依然会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边抚摸我背上的毛边对我说上一大通话。
　　“他吃饭时，我跳到桌上，吃他为我留的一小碟菜，他看着我的吃相，总会轻轻一笑。睡觉时，我钻到他被窝里，他帮我掖好被角，看着他的睡颜，心中无比踏实。他进山打猎，我就跟他进山，寻摸些田鼠，蜥蜴，运气好时，还能逮到只野兔，那就算是意外之喜。他会把我抱起来，搁在他的怀里暖暖的捂着。日子虽清苦些，但只要他有吃的，就绝不会让我饿肚子。正是这样，那段日子，现在想起来还是暖融融的。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正是在跟他一起生活的岁月中，我体悟到了人性中的善，明白了继续修行的方向。
　　“我知道，这是我修为更上一层楼的好时机，必须离开繁杂的村庄，去深山清净之地修行。我在山中转了两天，终于打到了一只野兔，我将它放在他家门口，舔了舔睡梦中他的手，算作告别。
　　“我以为只是短暂的分离，可当我修出了内丹，可以听懂人言。兴冲冲跑到村子里想听他对我说话，给他看我的成果时，我看到的，只有一块墓碑。墓碑冰冰凉凉，再没有了他那笑容的温度，我在墓碑前等了好久好久，一直不想走，我想再感受一次他的温暖。
　　“后来我明白了，他不会再回来了。那时的我真是太傻了，傻到不知道，人的一辈子，对于我们而言，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段落。可是，人的生命，为什么就那么短呢？”
　　低下头，一滴眼泪，从黑元碧绿的眼中落下，砸在桌上，溅起一朵水花。妍萱依然沉默，只推了块桂花糕过去，黑元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吃完了桂花糕，慢慢道：“修为精进以后，我能看懂人类的文字了，忆起那时的心境，忽然就懂了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人类的感情，非人的感情，本质上来说，并没有不同啊。”

　　缓了口气，黑元继续着他的故事：“后来，我听说人都有转世，转世会有和他相似的部分。于是我这五百年，一刻不停地寻找他的转世，找到了，就留在他身边，就像第一世那样。
　　“他的转世，果然同他一样，都有着温暖的笑容，就像太阳一样，每一次都对我笑，给我他身边的食物。
　　“渐渐地，我明白，我喜欢上他了，我喜欢上这个灵魂温暖的笑容，和与他在一起时那温暖的感觉。可每一次我都不能长时间停留，绝对没有一次超过三年。”
　　黑猫抬眸看了一眼妍萱，见她面无表情才继续往下说，“我已初具人性。我知道我要是一直不走，他就会发现我不会老，不会死。他会知道我是个妖怪，他会怕我，他不会再收留我，他会离我远远的。我一想到他会对我露出恐惧的表情，心就揪的喘不过气来。
　　“在等他转世的间隙，我拼命修炼，就想自己的道行再高深一点，可以早一点化出人形，习得变化之法，可以作为人，作为与他平等的人，陪他走过世上的风风雨雨。所以，我来找你了。”

　　“说完了？”妍萱在黑元的叙述中，一直不发一言。双目低垂，看着腕上的玉镯，让人怀疑她有没有听到黑元的故事。直至黑元说完，方才开口，声音依旧清冷，不带一丝烟火气息。
　　黑元点点头，气息粗重了几分，看来说这么一大段话对他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他默默吃起了桌上其他的糕点。
　　“你既已过了五百年这样的日子，想必不是个不耐于等待的非人。你修炼五百年就有这样的道行，天资尚可。按这样的进度，再有五百年，你就能化出人形，自然习得变化之法，又何必急于现在。我若现在帮你化人三日，三日之后，五百年修行化为乌有，打回原形，重历生老病死，轮回之苦。”日头高照，屋中却凉风习习，妍萱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句略显低沉的话语，“你，不后悔？”

　　黑元终于吃完了桌上的糕点：“呼，好吃，手艺不错，”满足的叹息过后，他苦笑一声，“哪还有五百年啊？近五十年来，我的修为没有丝毫进展。妍萱定然知晓，像我这样天资的妖，若无合适的地方吸收天地灵气，凝神修炼，修为是很难更上一层楼的。
　　“以前的人们还知道斧斤以时入山林，数罟不入洿池。可现在，山林尽毁，鸟兽四散，城郭拔地而起，日夜颠倒，灵气混乱，我看不到我能化人的希望，若不能化人，以平等的人的方式对他好，哪怕再活上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明汝之事，实汝之愿。”妍萱轻声呢喃，如深潭一般的瞳孔中似乎泛起一丝涟漪，随即，又湮灭在幽深的水底。她端起已经冷掉的茶，轻啜一口，果然，再好的茶叶都敌不过时间，那苦涩的味道从口腔深入心脾，似要把四肢百骸都染成苦的。
　　妍萱面上分毫不动，依然是那冷淡的样子，一口一口喝完早已冷却的茶，接着，她轻唤一声：“影儿。”
　　掀开帘子，影儿从后堂走出，像知道前堂发生的事一样，撤换下已经空了的碟子，重新装上糕点。妍萱吩咐：“陪着黑元，我去拿些东西。”
　　“好的。”影儿声音轻快，嘻嘻笑着睨了黑元一眼。
　　黑元：我怎么有一丝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