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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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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暴风起时,觉皇寺沟口便传来像是来自地狱的哭嚎和魔鬼愤怒般的咆哮的声音,渲染着极度恐惧的气氛。这样的黑夜听起来便使人毛骨悚然,但真正勇敢坚毅的人,向来不畏惧它。——肩负百斤重担的张有贤迎着狂风走石顽强而艰难的从觉皇寺深沟中走向沟口的宽广大路。
他不是头一次走哪里、不是头一次迎着狂风;可每次当他走出狭窄而幽深的沟,欲在宽广之处与它一搏时,风便止了。
可是顽强的意志终究安放在血肉之躯的□□上,他累了。攒了个劲将担子放在路上,一屁股坐了下去,贪婪而惬意的躺着,那是一堆别人扫到一起准备烧炕用的树叶。尽管他心里默念“不要睡着……”,但此时身体似乎不听大脑指挥,他很快打起了呼噜、进入了梦乡。
“儿啊!你可回来了。赶紧上炕暖着,我去煮饺子。”睡梦中妈妈熟悉的语调使他嘴角上扬。
“娃儿,奶奶给你偷偷的藏了个馍馍。”奶奶的三寸脚颤颤巍巍的去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馍馍了。
“算日子你该回家了,两天前我买了斤茶叶。”一向言少的爸爸像往常他回来时一样,在炕边的小火炉上熬制着提神的罐罐茶。
……
他忽然猛的从炕上跳下去,不停地在担子里翻搅着什么东西。
“找到了。”他笑着说。
原来是几个寻常不过的糖果和一张三尺有余的老青布,这是他从外乡买回来送给妈妈、爸爸、奶奶的。他分的细致:妈妈、爸爸、奶奶每人五个糖,但那三尺青布是给哥哥做衣服的。上次他走时,哥哥的裤子露着腚,这次他回来时快光着腚子了。他认为是时候为哥哥换条新裤子了。
他的哥哥是个爱抢食吃的人,向来如此。父母很宠他,好吃食先给他吃,好衣服他先穿,还与他取了个道德标准很高的名字“有德”。然而糖果是很多人都爱的小吃食,大人小孩都爱,有德更是爱得不得了。哥哥不由分说一把抢夺去了不多的十几个糖果,紧紧的死死的抱在怀里,不允许任何人从他手上夺去。
“这几尺新布是特意买回来与你做新裤子的。糖果不是给你的。”他说道。
“我才不管呢!都是我的。”哥哥撅了撅嘴说。
他的父母习惯性的用宠溺的口吻说:“哎呀!我滴有德手脚真麻利。”
只有奶奶严厉的批道:“小小年纪如此,长大了还得了?你们不要惯着他。”
“有德是长子,在村里给我们两口子安了名字。”他的妈妈说道。
他奶奶并未理睬妈妈,而是转身对有德说道:“你看看你的个头比弟弟高出多少来?把弟弟都苦成什么样了?你把我的那份拿出来给弟弟,不然我揍你。”说话间奶奶已将门背后的笤杵拿到了手里。尽管如此,有德全然不惧。
“你的那份给你,但爸爸妈妈的那份是我的。”有德将怀中的糖细致的分出来五个递到了奶奶手里。
“原先家里好的时候,比糖贵重的我都吃过。我更是不爱吃,我把我滴这份给我滴娃儿吃。”言罢,便将他的五颗又转递到了有贤的手中。
有贤拿了其中一个,双手麻利的剥开了麻纸包着的皮层,一口吞到嘴里,遂将其余四个又递回奶奶的手中。那是用山中纯土蜂蜜熬制的,香甜的很。
“我滴娃儿是个懂事的好娃儿。奶奶不吃,奶奶替你存起来。”老太太满嘴剩了不多的几个牙,说起来吃起来嘴巴内陷。
一家人正说话间,忽听见有人敲门。
“队长来了!”他的父亲看到走进院子的人后,对炕上的有贤说道。
进了屋子的队长看着地上的担子,并未多言,转身从炕边的一口大缸里舀起一瓢水泼在了张有贤的脸上。张有贤猛的一惊,忽觉脸上浑身冰凉。揉了揉眼睛,这才知道是做梦。原来下雪了,自家的脸上身上都是雪。
他是个铁一样的人,甚至连极度疲劳后的苏醒都那样的果断决绝。
“出了沟便好走些了,离家也不远了。我要再攒一股儿劲。”自言说话间往下蹲了蹲,将担子放在肩上后,“嘿”的一声挑起担子向家的方向去了。
不知何时闭月乌云已过,天上的月亮露出了光芒照射在大地上,一切都静幽幽的,路上只有他和他的扁担发出的声音“吱吱、吱吱……”那是随着步伐而有节奏的声音。此外,还有踏雪时发出的“咯吱吱、咯吱吱……”一些小声音。
他穿的是草鞋,并且做这种苦力生意的人,都穿的是草鞋。这种鞋像凉鞋,虽说天热时凉快但架不住寒天雪地。他的脚在雪地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从开始时候的冰冷到麻木再到现在剧烈的烫和痒。不过他觉得现在比开始的时候舒服多了——热热的。
他和别的十二岁的孩子有些一样,他也喜欢下雪、看雪。并且在月光下泛白的景色,是他最喜欢的:“可惜滴!若是不急着赶回家,我应好好儿欣赏此番雪景。”
自言间说到家,他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闪电,他想,家中人等着他回家呢!想到家,他便已无心在欣赏雪景了。他不由的步伐加快了些,因此扁担越发上下闪的猛了!走着走着扁担发出一种伴随着破音的声音,他止住了脚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扁担,生怕有一处裂痕。等确认无误后,便继续走了。
他很爱那条扁担,因为暂时对他来说,浑身最为宝贵的便是肩上那条硬而柔的桑木扁担。那条扁担亦象征着他一直崇尚的一种精神,即:柔中亦刚,宁弯不断。
“那种精神,正是一个商人应有的精神。”后来他这样说过。
“快到家了。但前头是嘴儿背后。”他心里犯了些嘀咕。
他一步跨到了一块儿没有雪的干地上,将担子放了下来,从兜里掏出来一把半尺有余的烟斗抽起了烟。他大概十一岁的时候便开始抽烟了,是他的父亲叫他抽的,说是走夜路时抽烟最是提神。才抽一年烟的人烟瘾很小,烟斗里的烟丝并未燃烧尽的时候,他便很是精神了!
他将烟斗在地上凸出来的石头上磕了磕,磕掉了里面尚未燃烧殆尽的烟丝:“攒得美滴很,几步就过了嘴儿背后了。”
离嘴儿背后十几步时,他便再一回听到了梁顶上妇女的哭泣的声音,他在此处听到了好几回。头一回听到时,他用他超出十二岁同龄人的头脑认为是村里那家子出了伤心难过的事情,因此才在半夜时跑山顶上哭一哭释放一下。他的一切思考,均是分析自身的投射;他头一次挑担走夜路时便在黑夜中哭过。因此,他便认定是和她一样处境的人在哭。这不分性别的。
只是,后来他听说嘴儿背后有鬼,并且很多人都听听过梁顶上的妇女的哭泣声,但从来没见过那个妇女。了解后,他有些惊讶!可他是不能够躲避的,他要养活一家人。他行夜路时的胆魄,均来自于他和他的家族崇尚杀伐英雄的心理特征:他想起言少但爱说书的父亲讲述的“武松夜走蜈蚣岭”,他便以热血澎湃的精神压制了恐惧。
回想那段英雄走夜路间,他小跑步的走过去了。实际上他有些胆怯,但不是妇女的哭泣声,而是过了梁顶后,前头不远处沟口哪里,哪里便是当地人所说的嘴儿背后。
嘴儿背后是夹在东西两山间的一道不足一米的幽深的深沟。深沟不可怕,使人胆怯的乃是沟里的一种邪气。那个叫山嚼,当地方言这样称为。它是一种用山上的石头打人的东西,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鬼魅,但同样看不见摸不着,因此人们理解为一种邪气。据说,几乎所有人走过嘴儿背后时,沟里面便飞出来斗大的石头朝人砸,直到走过那个沟口。
有一种说法是:山嚼不打头发和胡子硬的人。恰好,张有贤的头发和初长的不多的些胡子,如同他的意志一样硬。
他试探着先迈出一小步,神足的眼睛集中了全身精神盯着沟里面看着,继而边看着,边一股劲快跑过去。直至他过去后,仍不见沟里面有石头飞出来打他,他暗自窃喜:“又躲过一回。”
过了嘴儿背后时,便已到了那个至今不超过三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张家庄的边缘地带。
很快,入村时,村口第一户“张猪匠”家的黑旋风便狂吠了起来。那是一条全身通黑很是健壮的大狗。因为异常的凶猛,张猪匠便与他取了个名字“黑旋风”。
他每次听到犬吠时,浑身紧绷的神经因为有了人烟而放松了很多却又极度讨厌黑旋风的狂吠,因为他是那个年代不合法的商人,并且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合法的商人。黑旋风的狂吠对他来说无疑是危险的,他需要悄悄的进村。
为此,他想到过非常奏效的很多办法。他很多次平安的到家,这一次依旧。
他急切的敲门声传入家中。终于,在灯盏下他又见到了满脸褶皱的奶奶和过了中年的父母。
“给我滴娃儿端饺子。”他的奶奶握着有贤的手,用指挥的言语对他的妈妈说道。
“是杂粮面皮和土豆韭菜馅儿的。”他的爸爸一手拿着火棍生着小火炉,一手拿着那个他自己使用的发黑生腻子的茶罐子。
他的爸爸是个生火喝茶的高手。手臂般粗的柴火放进小火炉中后,只一趟茅房的功夫还不到,就炉火猛窜。因为儿子的到来,他的爸爸特意大抓了一大把茶叶与他熬茶解乏,这是平时他万万做不到舍不得。不多久,他的爸爸将用一大把茶叶熬制成一小白盅,如同眼泪般多少的几滴苦茶水递到了他的手中:“攒喝上一罐子。”他的爸爸是个言少的人,除非说书时。
他的奶奶是封建社会过度到新社会的落魄的地主阶级,曾经还是个当家的。她用她饱经世故而常挂嘴边的暖心言语:“攒我滴娃儿喝上点。我心疼我滴娃儿,这么早就下苦力给屋内置办光阴。”
奶奶手很热,爸爸递到手里的茶盅烫呼呼的。这一刻,他一路上紧绷的神经才真正得到了放松。已起了冻疮的脚,才真的缓解了下来。
“锅里留出来的几个饺子让有德偷吃完了?”他的妈妈刚从厨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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