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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新尘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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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笼罩着的法阵内,忽然腾出一道黑金交织的光柱,震散了浓厚的光幕。那股力量莫名地骤然增大,仿佛地裂般抖动着每一寸地面,一股气波横向盘旋而出,以江心石为中心的四周的一切都被无形的大手猛然推开。
尤其是与之相近的沈云珏,刹那失去重心推飞撞向封着尸体的冰墙上,跌落在地,身上的鲜血被溅撒出一片斑驳,咒法被迫中断。就连距离稍远的苏、洛二人也被劲风推移了好几尺,南宫徽亦被撞倒在地面上,吐了一口腥甜。
他忍痛看向前方,只见渐渐退散的光芒中,江心石半跪在地上,一手捂住胸膛,看上去十分痛苦。然而,让所有人惊诧的是,他的姿态神情都比刚才要正常许多,尽管身上腾出的黑气依旧,但显然意识上已恢复正常状态。
沈云珏无力地喘息着,脸上尽是失望:“石儿,你……”
苏槿棠上前将江心石扶起,问道:“小石,你还好吗?”
江心石暗自低吟,极力站起,紧锁的眉头依旧难以解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然后目光落在了沈云珏身上,他苍白而干涸的嘴唇微微颤动。
“我明白,你……一直为我付出很多。”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还在努力适应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在我心里,大哥一直是一个高洁傲岸之人,我也不断在追随他的脚步,希望终有一日,我会成为像他那般优秀之人,而不仅仅只是卓绝的武艺。若是他在,一定也会认同我这么做,也许我的寿限已经不远,可此生活得问心无愧,便已无憾。”
沈云珏自嘲似地笑了一声,也没有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也许在她心里,有太多矛盾的东西左右,除了觉得可笑,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江心石眼里充盈着雾气,他知道有许多话需要相诉,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看着她的脸,胸口总被压得透不过气,他怯怯道:“对不起……能不能用我的命换你一命,我……不想你死。”
沈云珏哼笑道:“荒谬,你以为……谁都可以操纵此阵法?我只要你记住,我,是为你而死,你何如负起……你接下来的生命?”
江心石无声避开的眼神,让她不觉心中一痛。十多年,他总是渴望身边有父母,如今知道了一切,也不愿喊她一声娘亲,甚至在他心里,她连大哥江自流也都不是……他们,只是生命里路过的陌生人,无法忘记的陌生人。
地下又传来了一丝微弱的震动,她隐隐随着力量的衰竭,支撑洞顶的结界也在一点点崩溃,便道:“你们走吧,趁我还能撑住。”
地动越来越明显,所有人都意识到,若再作耽搁,恐怕永远都走不出这里。南宫徽搀扶着江心石,在迈开两步后,却犹豫地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沈云珏。
“小江,我还能这样叫你吗?”他轻笑道,嘴角藏着淡淡的哀愁,“虽然这不是你真正的身份,但于我而言,小江便是小江,他只是江自流,与他人无关。我只是想问问他,在他心里,南宫徽是否仍是他的挚友?”
他真挚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会有多大的意义。
沈云珏没有回答,只是兀自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即便是她,也无法替江自流作出回答。
站在南宫徽旁,一起挽着江心石的苏槿棠默默看着他脸上失落的表情,也不禁感伤。她原以为自己是最无所顾念,可以心狠离去的人,却未想在不知不觉中,竟也为他们之间的交情感到惋惜。
她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瞬的沉寂:“沈云珏,要走便一起,别忘了你杀我师公的事还没算清呢!”
“如果我活着出去,你觉得你还能杀我报仇吗?”沈云珏冷笑。
苏槿棠无言以对。
沈云珏抬头看她,眉眼间有种比哀愁更深长延绵意味,回忆如水流一样淌着,上面总带着飘萍般的失意与不甘,让她不胜感慨:“苏槿棠,从某些经历来看,你与过去的我何其相似,可为何我会走到今日之局?呵呵,我想大概……我们最大的不同是,你比我幸运。”
苏槿棠神色有些愕然,对她说的这段话似懂非懂,她们,到底有什么相似,又有什么不同?结局的殊途,仅仅是因为运气?而她的幸运,又会是什么?
南宫徽不知是否听懂了什么,有温润的泪水在眼睛上闪烁,久久不能言语。直到冰凌石块的掉落越发频繁,打灭了排在甬道里的灯火,视线瞬间变得昏黑,只有沈云珏残留的一丝法术之光,让他们还能隐约看见回头的道路。
“我们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南宫徽道。
苏槿棠点头,一同搀扶着江心石疾步向甬道的方向走去。落石在各处下坠,开裂,翻滚,他们冒着密密麻麻的砂石,在光亮渐渐消逝的洞穴里,一边蹒跚地寻找归去的道路。
在悬着宝珠的冰穴里,蓝火亦晃动而微弱,明灭不定,好似一缕遗留在冬夜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寂静而凄凉。
他们正忧虑着如何寻找到启动冰穴机关的方法,忽然有一股力量已暗中将机关启动,冰墙转动,迅速地出现里来时那条漆黑的道路。机关停止之后,穹顶上的落石更加地凶猛,甚至掉下比身体还要宽大的石块,猛然陷入了厚厚的冰层,飞溅出锐利的冰屑,划伤了他们的肌肤。
离开冰洞越远,结界防护的灵力便越微弱,坍塌的机会也就越大,若不尽早离开,将再也见不到明日的阳光。尽然漆黑的环境里,看不清前方是坦途或是深渊,仍奋不顾身地往前方冲去,那是他们最后能抓住的希望。
不知跌跌撞撞了多久,翻越了多少险途,直到他们都精疲力竭,终于在绝望的边缘,看到前方射开的光亮。也许是久违不见的明媚,刺目的光芒,让他们不禁泛着激动的泪光,那一瞬几乎忘却了一路过来的沉重,纵身而去。
江心石在光芒洒下的地方停驻,像是久经奔波的野马,终于得以停歇,却在瞬间涌上的疼痛下摇摇欲坠。他半跪下来,紧紧按住脑门,紧紧压抑住那穿梭于神识脑海间的煞气,围绕在他身上的黑气仍未散去。
“小石。”南宫徽拍着他的后背,关切问道。
江心石深深呼吸了几下,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他轻轻摇着头,道:“我没事……不必担心。”
他顿了顿,霍然间好像意识到什么,开始抬头向四周张望。此刻站在他身边的只有南宫徽和苏槿棠,却未见与他们一同进去的洛紫凝,他慌张地往洞口那边探去:“洛姑娘呢?洛姑娘!”洞里回荡着几声幽深的回应,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的回应,只余下死寂般的沉闷,一种不妙的预感在扩散。
南宫徽也向着幽深的洞口望去:“该不会还没逃出来……”话还未说完,他却沉默了,也许那一刻他想明白,她所追寻的,已留在黑暗深处。
他回想起,自从回到凤凰山,便未曾见过洛紫凝脸上有过半分犹豫和恐惧,或是退缩,回望,即便是身处最危险的境况,也不曾使她有所震颤。原来在她心里,早已做好了选择。
只有最坚定的执念,才会不惧怕死亡的黑暗,在孤独的路上独自照耀。
忽而,有一声闷响在身边传来,把他从沉思中拉回,转身只见苏槿棠猝然吐了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裳,然后整个人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为什么不离开?”
黑暗而冰冷的洞穴里,只剩一丝极其微弱的法术光芒,只足以看见沈云珏那淡漠,而又苍凉的眼眸。因为其法术的防护,冰室的地面仍只是轻微地颤动,而外面的一切,早已在失去结界的支撑下坍塌殆尽,以至于通往冰穴的唯一通道也被泥沙巨石封死,再没有逃脱可能。
南宫徽三人已在她的帮助下离开,躲过了这一劫。唯有一人,不管是在他们的争斗中,还是洞穴损毁崩塌,她都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不曾想过逃离。
沈云珏没有去看洛紫凝,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洛紫凝在一处冰块上坐下,好似空庭里,闲看云起云落般悠然而平静,她抬头追寻着残余在空气中的微光,在她清丽的脸上染上几分忧伤:“我只想陪你最后一程,毕竟我已无处可去。身为一个医者,我竟为了私心害死了尹新月和商赤,我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师父。”
沈云珏笑了,她知道这不是洛紫凝选择留下的唯一的原因,只是人事瞬变,她心中仍未解开前事的矛盾和困惑,也便不愿多说。
“可我不是江自流,这对你来说没有意义。”沈云珏道。
“不管你是或不是,自我离开龙崖山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随你而去。”洛紫凝顿了顿,道,“也许你认为,我只是因为爱上江自流,才作此决定。而真正的原因是,他对待万千世态的态度和作风,让我折服。”
“是么?那么经过此战,你该是对我十分厌恶才是……”
洛紫凝不犹豫地点头,道:“你所做的,确实是不可原谅。可在那时,的确是因为你的一番话,才让我想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真的很感激你。”
沈云珏又沉默了,也许这是她未曾想到的,在这十数年的处心积虑,刀光血影中,本以为自己只会是杀人如麻,没想到无意中也算救了一个人。
洛紫凝淡然浅笑,她目光落在了躺在身旁的江自流的身体上,除了有些许的感伤,心里竟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她伸手扫了扫沾染着他面容的灰尘,过去几乎未曾真正地停留注视,如今趁着微弱的光芒再细细观察,却是五味杂陈。
她一边轻叹道:“我已经走了出来,却又跟着你走了回去。江湖固然是许多人的向往的地方,然而并不适合所有人。困在这个纷乱的牢笼里,我们注定什么也得不到,你说是不是呢?”
她看向沈云珏,幽微的星火流光在空中漂浮游荡,只见她静默地看着冰墙里的某个人影,那是其中最为腐败的一具尸体,那容颜早已腐烂得面目全非,那双空洞凹陷的眼窝,看上去极其恐怖。而沈云珏却看得出神,久久未撤开视线,兴许对她而言,从来不是惊悚的感觉,只是在描摹着记忆中,原本的模样。
沈云珏嘴角似有似无地浮起一丝笑意,仿佛是生前对自己,或是身后诸事的最后一份宽恕与释怀。她静静闭上双眸,呢喃着:“我们都输了……”
她的声音如同幽眇的琴音回荡在空灵之境,轻柔的尾音延绵不断,追逐着渐渐黯淡的流光游走,飘零。
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却不曾逝去,即便是细微得再听不见,也仿佛会存留在耳畔,永驻在心里。
两日后。
凤凰山的晨风吹拂起南宫徽额边的发丝,垂落他发上结霜,仿佛在寒夜中站了一宿。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崖边看向远方烟紫色的山黛,陷入了漫长的沉思,只有他的衣袖随风而舞。清凉的空气中他的眼眶和鼻尖都微微泛红,等了好久,直到天边的红霞飞射万斛,朝阳泻下璀璨的金芒,方才让他的脸上有了些许的温煦。
他身后的一片和风而歌的竹林旁,那一所简陋的竹屋,在柔和的晨光下孤独而安宁。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门扉处,不知是望向悬崖边上南宫徽的身影,或是同样看向山峦上初升的旭日。只是曾经那么熟悉的景色,如今看来却别有不同,好像多了些什么,又好像少了些什么。
沉思了一会儿,江心石便往南宫徽的身旁走去,与他并肩而立。他确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南宫徽有些惊讶,他竟在这个时候出现,问道:“小石,你身体已经没事了?”
江心石点点头,却欲语还休。其实他自己也有些疑惑,那时在冰穴里他已使出内力,以死相拼,到后来就要失去意识的感知。本以为自己会必死无疑,殊不知在沈云珏的法阵内,即便他全力相抵,也有少量的灵力渗入到体内。他不知那到底是什么力量,来自于哪里,也不知是否是这一股力量影响着现在的身体,逃出洞穴之后,他的邪煞之气竟收了回去,精神气俱已自行恢复到原本的状态。
南宫徽侧眼看着他有些茫然的目光,道:“小石,你今后想要去哪里?继续留在凤凰山,还是想要出去走走?”
江心石想了好一会,在离开大哥之前他没有多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没想过会有分别的一天,凤凰山也始终是家。他忽然想起了洞穴里,沈云珏说的话,也许,他总会在不知不觉中跟随着,前面那一个指引的脚步吧:“我也不知道……大哥……他希望我能有所作为,虽然,他所期望的……我终究难以企及。”
南宫徽立即摇头,道:“小江他如今已经不在了,你无需依附任何人的意志而活,也没有人可以替你做决定!但是,不管他在你心中是谁,是否与过去有所不同,我只希望你不要怪他。”
江心石紧紧握着拳头,他明白,即使世上有许多他无法接受与面对的事,都无法去责怪背后隐藏故事与苦衷。何况在这件事里,他才是一切的缘由,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愧疚。
江自流与沈云珏的身影仿佛重复出现在眼前,到最后渐渐交叠一起,原本无法承认的事,也许某一日会在心里默默地接受吧。他朝着金色的日辉淡然笑着:“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一定是我最敬佩的大哥,他会一直在我心里,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想……你也一样吧。”
南宫徽勾起嘴角,在生机盎然的朝日晨风中,笑意如此洒脱,因为不管什么时候,自己都不会是孤独一人。
江心石眼里忽然焕发着光芒:“从前的我总是想象着山外的世界,却没有机会去看清。也许我可以试一试,真正地走到那里边,看看这世界,到底有什么是我可以改变的。”
“你一定可以的。”南宫徽拍拍他的肩膀,给予他最坚定的支持。
而后,他们回到了竹林旁的屋中。初生的曙光还未照亮整个房间,灰沉而静谧的气息依旧弥漫,搁在窗台上干草药的被风吹得发出断断续续的摩擦声,空气中也传来浓郁的植物香气。那感觉如此古朴沉寂,总撩动着忆念的门扉。
南宫徽顿了一会,走进安顿苏槿棠的房间,看望她的伤势是否好转。没想到,刚一走进房门,便看到她倚着床边坐起来,嘴唇虽还是干涸苍白,而灰垩的面容渐渐恢复到正常的脸色。看到他们走进来,便强作镇定地坐正身子,露出一丝欢欣笑意。
南宫徽连忙走到她身边:“你伤势还没恢复,快躺下!”
“谁说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还能走能跳呢!”苏槿棠鼓着腮帮,没有了常日的气焰,显得那样娇俏,煞是可爱。
“那你走一个跳一个给我看看。”南宫徽勾起嘴角。
苏槿棠刚到嘴边的话马上被塞了回去,羞怯地躲开了他戏谑的目光。
“槿棠姐,再过两天我和南宫便离开凤凰山了,你要与我们一道走吗?”江心石问道。
苏槿棠顿了顿,眼里有一瞬的伤感,她马上摇了摇头,笑道:“我几次偷跑出来的事情,还没向师父交代呢,再不回去,恐怕都要亲自来抓我了。”
南宫徽也释然大笑开来:“哈哈,别伤心,就算一辈子出不来,我和小石也会时常去看望你的!”
“你们不必替我担心,虽然不知道师父会如何处罚,不过我想,师父他对我一向宽厚,只要我努力读书练功,估计三年内就能出禁闭了。”她嫣然浅笑的嘴角稍稍沉了下来,似乎还有话未说。
南宫徽与她相视,她的眼睛里有种坚定而温柔的湿润,认真地注视着他。虽然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只是觉得是以往未曾见过的,竟在那一刻,让他原本要搁置的心,又再次悸动。
“我……”她犹豫了许久,仿佛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才开口,“南宫,三年后立夏,在秦淮河畔等我。”
“……好。”
细碎柔和的竹韵从窗外吹来,敲打着静谧而温暖的空气,久经长夜房间,终于在朝阳的光芒下苏醒,而那些簇拥着的信仰和心念,却未曾入睡。
即便在漫无边际的迷途里失散,也会不懈地寻找着最初的方向,那个彼此依靠的地方;也许寻觅中注定了漫长的孤独,孑然的跋涉也不会停止。
在那里,守望着冲破黑夜的第一缕光芒,而眼前,是即将归来的故人,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