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石微子

58、寒锋舞烬

　　八道火蛇像困兽牢笼般将尹新月紧紧包围，无论是哪个方向都封锁得无懈可击，顿时让他陷入困窘。

　　“怎么样？虽然是同样的招式，我可以令其千变万化。没有新月刀在手，你终究还是不如我。”商赤的声音充斥着悬风大堂。

　　眼看尹新月便要败于商赤的烈火之下，洛紫凝紧张得窒息，二人打斗之激烈根本容不得她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商赤使出下一个杀招。但，若尹新月死了，她也将难逃厄运，可是她要怎么做，才能将他从商赤手中解救出来呢？所幸商赤的注意力完全在尹新月上身，若她突然的袭击能够让他对尹新月的压制松懈下来，那么便有机会扭转局面。

　　她稳住情绪，右手指尖上已然准备好八根淬了曼陀罗毒液的银针，瞄准了商赤的首部，猛地射了出去。虽然针细如毛不易察觉，速度也是飞快，商赤却是敏锐地回过头，长袍舞动，划出一股气息将飞针全部弹飞回去，洛紫凝大惊，翻身往左边避开，顺势投出手上剩余的十六根银针。

　　同样，不管针数增加多少，商赤完全不吃她这招，只是不耐烦地索性将所有长针击落，然后右掌乍出一团耀目的金芒，向洛紫凝身上击去，当她反应过来时早已来不及躲避，胸口正中一击，猝然飞落到坚硬的墙壁上，喉中涌上一道腥甜。这悬殊的差距早已是她预料之中的，只盼尹新月能够挣脱那层束缚，才不枉她如此冒险出手。

　　不出所料，就在商赤被洛紫凝分心的一刹那，尹新月运功与商赤对抗，他双手结成法印，形成一个光盾，上面布着咒文，在他催动下逐渐变大，直到撑开将他困在墙壁的八股火柱，法术中的寒气慢慢把那灼热冻结，趁着减弱的火势，他施法斩断最脆弱的环节伺机逃出！

　　商赤大怒，腾空而起飞至尹新月跟前，单手曲成利爪，与之近身搏击了数十回合，直至两人嘴角都沁出热血都还未分出胜负。只是由于商赤特殊修炼之缘故，身上带着赤火，对比于赤手空拳的尹新月实在是占了上风，若如此这般下去，尹新月必然会败于他手。

　　商赤的掌心酝酿着一团金赤色的纹路，好似体内流淌的金色血液，接着这团金纹不断放大将整个手掌染得透彻，就好似地下开裂的熔岩，散发着炙热的飞火。他一声怒吼，伸手往尹新月的胸膛探去，此招式之刚烈就连离他数丈远的洛紫凝也能感受得到，她不禁惊叫了一声。

　　然则，尹新月却未有躲避的念头，他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一丝阴森的笑意，就在商赤快要触碰到他的一瞬间，远方半空中射出一束细丝般的白芒，径直没入商赤的胸膛！

　　新月刀！

　　虽然新月刀在商赤接触他的身体之前已刺穿，返回到尹新月的手上，但那凶猛的掌法依旧伤及尹新月的脏腑，重伤的两人几乎同时掉落在地面上。

　　“怎么可能……那把刀明明……”商赤极力抬起头望着尹新月，迅猛收回的内力一瞬间反噬，喷出一口鲜血。

　　尹新月捂住胸口激烈地咳嗽几声，便努力撑起身体，但对比商赤，伤得还不算太重。他勾起嘴角道：“不错，新月刀虽然脱离我双手，并不代表我不能掌控。作为圣祭坛之神兵，其灵性远远超于其他兵器，新月刀便随我多年，而我自己亦是万中挑一的刀客，新月刀认我作主也不足为怪吧？”

　　商赤一边听着，苦笑道：“呵呵，没想到……我竟然会输给你……”

　　“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输给我也是虽败犹荣，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尹新月轻轻抹掉脸上和嘴角的血迹。

　　商赤仿佛想要说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已渐渐沉了下去，直到他的头垂落地上。

　　此时，尹新月欲向前走动，身体却摇摇欲坠，几乎要倒在身后的墙上。他急促地喘息着，看来此番与商赤交手让他几乎损耗全部精力，以前虽目睹过商赤作战的能力，本以为以他如今的修为完全能够与之抗衡，没想到短短数年间，彼此的功力都有了巨大的飞跃。

　　尹新月坐正身体，运功调息。

　　洛紫凝走到他身边，问道：“你还好吗？”

　　尹新月点点头，示意她不必担心，很快，随着脉络气息的调整，他苍白的脸庞很快便有了气色，身上撕裂的伤口亦不再流血，虽然内伤还未能完全恢复，起码不会影响平常的行动。

　　等待已久的洛紫凝好似陷入了沉思，她默默盯着卧倒在地上的商赤，忽然，她走到他的身体旁蹲下，伸手按着他颈部的脉搏，查探是否还有生命迹象。

　　令她惊叹的是，他竟然还未死去，尹新月的飞刀虽然明显地刺穿左胸，却并没有完全刺中他的心脉，不知是尹新月因内伤影响了回刀的精准度，还是他已然察觉到背后的刀气而下意识地躲闪。

　　但不管怎样，就算没有正中心脉，这个伤口也贯穿了肺部，不用多久也将会死去，却比前者承受更痛苦的折磨。她从袖中抽出一根长针，迅速往他头顶的百会穴全部没入，那残喘的气息瞬间便消逝。

　　“你做什么？”尹新月走了过来，对洛紫凝的行为有些不解。

　　洛紫凝摇摇头：“只是，看看他是否死去……”

　　他微微蹙眉，没有再追问，只道：“你们答应过颜嬿将商赤的首级带回，是否要我帮忙？”他伸手拉起商赤的衣襟，仿佛下一刻便抽出新月刀切断他的身体。

　　洛紫凝眼中露出一丝异色，陡然拉住他的衣袖，道：“不如先带出离火坛再说。”

　　“为何？直接带头颅不是更方便？”

　　“只是……带到颜姑娘面前或许更好……”

　　尹新月不屑一笑：“你要怎么做便怎么做吧。”

　　几番辗转后，在阴暗处滞留许久后，终于迎来外界绚烂的阳光，两人负着商赤的尸体顺利走出离火坛，这是一处靠近悬风堂的出口，身后意外地并没有离火坛的追兵。洛紫凝将尸体放下稍作休息。她微微欠身，从腰囊中取出一个瓷瓶，洁白的瓶身上绘着一朵水墨幽兰，浅褐色的液体缓缓倒在商赤的所有伤口上。

　　与此同时，南宫徽和苏槿棠也已经在这里等候，失散后的第一次汇合，苏槿棠大喜过望，道：“是洛姑娘！还有……那个姓尹的。”

　　原本是鼓舞欢欣地走过去，却在看到洛紫凝时僵住了脚步，连同她脸上初绽的笑容。南宫徽亦然，她手上拿着的，分明是在荆门城外，杀死齐笑疑凶落下的那瓶药水。

　　当洛紫凝听到呼唤她的声音，连忙收起了瓷瓶，站了起来。

　　“洛姑娘！你方才在做什么？”苏槿棠恚怒道。

　　洛紫凝默然。

　　南宫徽道：“原来这瓶药还在洛姑娘手里啊？在下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槿棠不敢相信地摇着头，竟有些头皮发麻，原来真凶竟是潜伏在他们身边的同伴么？她怒道：“没想到……竟然是你！我们居然不曾怀疑过你，还把这瓶药交回到你的手中，我们真是太傻了！原来……你们才是一伙的！”她怒然伸手指着尹新月。

　　尹新月冷漠地哼笑一声，表露了他的不满：“虽然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但我跟她，可不是一伙的，你们之间的矛盾，请别算在我的头上。”

　　“可你已经承认杀了齐笑，而她又是调走齐笑尸体的那个人，难道只是巧合不成？”苏槿棠忿然作色，这个想法在她心中更加笃定。

　　“难道单凭这瓶药就能证明什么吗？你们可曾亲眼看见？她有可曾亲口承认？”尹新月反问道。

　　“她定然不敢亲口承认！”

　　站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间，洛紫凝却没有显得那样激烈，没有惶恐，没有愠怒，也没有委屈，只是淡淡道：“不管你们怎么认为，小石如今还没有下落，与其在这里消磨时间，何不着手正事？”

　　南宫徽微微垂眸，若有所思，不过最终还是点头，道：“小江至今也没有出现，也不知他有没有找到小石……”

　　“先前约好了，若是失散便在离火坛后方湖畔会面，不如先到那里，说不定……他们已经在那了。”洛紫凝道。

　　尹新月道：“离这里不远，我带你们去。”

　　几人穿过一丛隐秘曲折的树林，终于看到了离火坛背靠的湖泊，这湖泊并不是太大，湖岸呈一狭长弧状，望眼看去还能看到远处的山丘以及几处村落的袅袅炊烟。然而要从湖面渡过到达离火坛并非是容易之事，因据说在这湖底之中暗藏玄机，凡是企图靠近离火坛的人，一旦越过湖中心便瞬间被拉入水中，葬身湖底。因此，至今还未有一人能成功越过这湖面，颜嬿也选择一条非常险峻的山道通过。

　　而离火坛外围到湖畔之间还有一大片的空地，在这个地方，竟有一栋华丽的建筑，上面写着“枕烟楼”，这是一座两层的红色乐楼，规模不大，却装饰得十分精致，每个檐角上各挂着一串六角铜铃，门边吊着花鸟宫灯，阁楼上的横梁上还垂着轻柔的帷幔。特别的是，在红楼的背面，紧紧地连接着离火坛的岩壁，仿佛是镶嵌在这山中的一颗红宝石，然而却与山洞里幽暗，压抑的离火坛形成巨大的对比。

　　尹新月解释道：“这里是离火坛的里地，一般教徒是不允许来到这里的，而这座楼正堂是接待贵客的最高场所，二楼则是坛主的居地。只不过贵客不常有，此地过于显露，坛主实际上多数时间亦不居住于此处。所以，自从坛主失踪之后，这里基本上不曾有人来过。”

　　南宫徽急切地向周围探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影，让他的心更沉了一分，道：“我们还是回头找找吧。”

　　洛紫凝急忙拉住他：“不行，回去太危险了。”

　　“可是小江和小石他们还在里面！”

　　“但你进去也未必找到他们。”

　　正在他们争执不休之时，苏槿棠远远看到的枕烟楼的大门被重重推开，三个人影走了出来。

　　“是小石！”她激动叫道，那三人赫然是江自流以及被救出的江心石与应荷二人，此刻江心石正伏在江自流的背上，眼睛紧闭着显然已不省人事，而应荷亦是蓬头垢面，步履蹒跚。

　　南宫徽立即跑过去帮忙扶起已无意识的江心石，看着身上沾着秽物的江自流，问道：“小江你没事吧？”

　　江自流摇头：“并无大碍，烦请洛姑娘看看石儿。”他眼神落在洛紫凝身上，看似平静却透露着渴求。

　　洛紫凝不言，从容地从江自流手上接过江心石，将他扶到湖畔一处平坦之地躺下，熟练地查看他的脉搏，五官，以及身上各处伤口。

　　见洛紫凝沉默不语，脸色凝重，站在一旁陪伴的应荷忍不住啜泣：“他，是不是死了？都怪我……”

　　洛紫凝摇摇头，其实江心石的情况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更不是像应荷说的那般：“不怪你，若不是你在他身旁照看，恐怕情况不容乐观。对了，商赤到底将你们藏在哪里，为何我们寻不到你们的踪迹？”

　　“我们其实早就从牢狱里逃脱出来，后来却掉进一个被法术禁锢的山洞里，那里还困着凶悍的妖兽。我实在没有办法，便把日曜石抛出洞孔，因为日曜石在阳光下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大概是江大哥看到了才把我们救出来吧。”应荷怯怯道来，在她眼里似乎看到一次十分凶险的经历。

　　洛紫凝微微叹息，或许冥冥中自有因缘，尽管江心石在鬼门关走过几回，上天还是不愿收了他的性命，她相信一定是他的淳厚善良为自己积德。

　　然而，当她认真为江心石诊脉时，却发觉他的脉像十分怪异，时而强烈，时而微弱，节奏相异却不紊乱，就像是两个人重叠的脉搏。她深感惊讶，便又翻看腿裤再次查看，竟发觉他身上有隐隐褪去的几片紫红色印痕，那是只有在死人身上才会出现的尸斑。

　　江心石居然曾经“死去”了？却为何还有微弱的气息，难道世上真的会有死而复生吗？

　　她不敢妄自猜想，道：“这太奇怪了，你们……到底经历过什么？”

　　应荷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深深吸一口气，将她与江心石自悬风堂牢狱逃出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一一细说，说到激动处亦不住落泪，仿佛是此生再也不愿承受的事情。

　　她纤细的身体在岸风中瑟瑟发抖，道：“小石为了救我，不惜性命与那只妖兽相斗，结果两败俱伤……”

　　“什么？”洛紫凝不禁摇头，江心石竟动用法术与妖兽抗衡，无论胜败，这无疑是加速葬送自己的性命，那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他终于是要走向死亡！

　　她眼中亦含着泪光，完全不敢相信，当时那情况是多么的凶险，或许稍微改变命运的轨迹，江心石这个人便不再存活于这个世界了。

　　应荷继续道：“我听说灵兽精怪的内丹可以延续性命，眼看小石子他气息全无，所以我便切开妖兽的胸膛，把内丹渡入他的体内。”

　　“以小石的体质，怎么可能……”她想到先前在巫山上，她将仙芝的灵气渡入他体内遭到反噬，寻常人能够接受的灵息，在他身上未必可以实现，甚至适得其反，所以就算是十分罕见的龙女精元，也不敢让他尝试，为何这只妖兽的内丹却可以成功融入他体内呢？

　　离火坛……

　　其共同点便在这个充满神秘的教派上，江心石的异症是从离火坛而来，而那个山洞，大概就是离火坛用来豢养兽类试毒的地方，说不定他们服过相似的毒物，也有着相同的体质……

　　她默然，不管如何，这次阴差阳错地把江心石救回来，也算是万幸。

　　在不远处的一丛茂密的树木中，传来武器搅动树叶的窸窣声，仔细一瞧，是颜嬿用刀伐开凌乱杂生的灌木林枝，开辟出一条几乎无法看清的“道路”来。那真是一处多年未有人踏过的林子，而且沿路都是十分险峻的陡崖，泥坡，以至颜嬿到来时，秀发凌乱，连衣裙都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众人，她知道准确的线路竟还被南宫徽几人赶上，的确有些不甘心：“啊！没想到你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条退路，我已经替你们开好了！”她殷红的脸蛋上露出明媚的笑容。

　　江自流作揖道谢，将她引到了放置商赤尸体的地方。

　　那被血覆盖着的健硕的身体躺在杂草丛生的平地上，连周围的枯枝都沾染上触目惊心的红，当颜嬿看到了他双目紧闭的脸，而那硬朗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凌人的盛气，死亡的颓败在他的唇上晕开一片苍白，她脸上虽强留着一抹笑容，却显然看透了她眼中惶然的木讷。

　　她愣愣地盯着商赤的脸，道：“你们把他带来了？为何不直接取下首级？”

　　江自流已然把她的情绪看在眼里，道：“颜姑娘，原本应依诺摘下首级，只是觉得，既然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所以这个人头还是让姑娘亲自取下比较好。”

　　他看了一眼苏槿棠，她立即会意地将佩剑抽出来，递到颜嬿面前。颜嬿木然接过剑，闪亮的剑锋在她脸上投下一缕悲怆，她木然看着自己握住剑柄的手，仿佛看入了神。

　　“颜姑娘？”直到江自流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伸出剑尖按在商赤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

　　江自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久久下不去手，任凭谁看了也暗暗知晓她与商赤之间，定有一段深刻的往事，只是此时此刻谁都不敢言明，毕竟这对于颜嬿来说，是最为挣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