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石微子

42、明月欲素

　　西井村，夜。

　　藏蓝的天空西边，还余留着夕阳未带走的几缕火红的残影，一轮明月已从东山升起，在万里无云的苍穹中，显得格外明亮，周围映衬着几颗点点星砂，和月下昏暗的灯火，整个西井村的夜晚尤其安宁静美。

　　洛紫凝站在窗前凝望着好久，她的眸子空洞又复杂，似乎在对着明月想得入神，当凉风扑面而来吹乱她的思绪，才伸手掩上窗舷。此刻，躺在床上的尹新月似乎察觉房内动静，迅速地倚坐起来，待看清是洛紫凝的身影时，才慢慢将从袖间抽出的利器按了回去。

　　洛紫凝回头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看来你的伤恢复得还挺迅速的，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那我也是时候赶去与我的伙伴们会合了。”

　　“你这几日留下来就是为了治我的伤？”尹新月一如既往的冷淡，就算对着救过自己的人，亦是如此。

　　“也不尽然。”洛紫凝应道，“这里的村民此前受到上官蒿如的幻术影响，我留下亦可为他们诊治。何况这里地缘偏僻，本就没有好的郎中，便顺带为他们解决一些疑难杂症，也不失为行善积德。”

　　尹新月不屑地哼笑一声，只觉洛紫凝的行为十分可笑，就连救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你便是为这些毫无相关的人浪费自己的时间？江湖中人，汲汲营营不就是为了提升修为，建帮立派，扬威四海？而你，还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门派子弟，不是更应该好好利用自己的时间和背景？”

　　洛紫凝没有理会他的嘲笑，甚至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盈盈一笑：“说的不错，若我不是洛紫凝的话，可能会像你说的那样去做。只可惜我对练不练功，成不成名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只喜欢采药治病，研习岐黄之术，不是所有人都应该是一个模样的。”

　　尽管尹新月似笑非笑的模样，总让她觉得在揶揄自己，不过她倒也没生气，因为她知道在他这样的人面前，生气只会让他更加嗤之以鼻，她接着道：“每个人追求的道是不同的，也许你不信，但是像这样行医助人才是我最想要的。或者说，开个医馆会让我更有兴致去做。也许，习医之人根本不适合卷入江湖纷争中，毕竟我们的追求与大流不一，离开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离开？那你又能去哪？”

　　“便找个村落隐居起来罢，不问江湖世事，世间之大，总会可去之处。”

　　尹新月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芒，似乎穿过了千万重高山，千万里平川，看到一片杀戮，让他的双眼透着血红：“哼！江湖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既然来了，又何不杀出一片天下？”

　　然而在洛紫凝眼中，他的一言一行反而让她疑惑。不论是在比武大会，还是在上官蒿如幻境中，他身上总是透露着许多矛盾，就像走进一个杂物堆砌的房间，可以取出任何东西，然而每一件东西都毫无关联。他所做之事，是那么引人注目，震颤人心，但又看不出任何合理的目的，似乎这一切仅仅只是让人看到而已。

　　洛紫凝缓缓向他走去：“恕冒犯，在我看来，尹公子似乎并不像你所说的那般，想要杀出一片天下，尽然你总是看似野心勃勃，城府深沉，身负高强武功，还有绝世兵器，不仅在比武大会上大显身手，还杀死了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这样的‘功绩’可是十分难得的，不论到了任何一个门派，都应是头角峥嵘才是，却为何正邪两不立，孤傲不群？尹公子不是愚钝之人，若你真的想有一番作为，又怎能落到这般田地了。”

　　“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挖苦我，难道不是想让我就此收手，不杀人罢了？然而这跟你有什么干系？”尹新月别过头去望向天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语气里似乎不再如平时那般冷漠敷衍，倒是有想听听洛紫凝如何应答的意思。

　　洛紫凝见他愿意听劝，亦觉得有一丝希望，切切道：“当然与我无关，我只是好心劝诫罢。所谓正邪，不过各自立场而已，既然你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路，不如试着放下执念，或许别有一番天地。”

　　“果然如此。”尹新月那不屑的笑意又重新挂在嘴角，他眼神里那傲岸孤高得竟掺着几分邪气，“不过你放心，若我找不到我想要的天地，我便自己创造一个，岂不是更好？”

　　洛紫凝无奈摇摇头，原本以为他的心还不是全然封闭，只是没有人去打开而已，然而他并非迷茫，却是将自己困死于囚笼之中。尽然她此生救过无数人，但一个不愿自救的人，她又何尝救得了他？

　　她苦笑，也不再看他：“云泥之差，一念之间。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你们真的很可怜，想说，而不敢说，想做，而不能做，说白了你们就是自欺欺人，也不过是碍于面子罢。你觉得尹新月，一代青年俊杰，名刀之主，怎可不一而终，碌碌无为。或者说，曾经言之凿凿，说什么让他人臣服于你，到最后，又怎能却被笑作无胆鼠辈，信口雌黄。你说，你要不顾正邪，创造一个完全服从于自己的天地，不错，你希望自己会成为这样一个人，但你自己却无心为之，对你来说，或许无所拘束才是真正想要的东西，又为何不敢承认？”

　　话音落下，仿佛世间一切的声音也跟着落下，竟连窗外的风也不敢喧嚣，在烛火下微微晃动的身影，是眼前唯一的动静。这样一种窒息一般的死寂，尹新月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的挣扎后停止了跳动，在洛紫凝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一度想要反驳什么，但到了最后，他竟没能说出一个字，仿佛忘了要说什么，就这样直直地望着洛紫凝映照在壁上的侧影，愣愣出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洛紫凝才意识到方才说的话确实有些太过，特别是，在如此高傲的尹新月面前。她忽觉的嘴唇有些颤抖，余光扫了尹新月一眼，仿佛看到他冷峻的脸上有掩藏不住的震惊与猜疑，那时她第一次看他如此模样。然而说过的话已不可能再收回，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只希望再苦涩的良药，也会有人愿意相信，愿意喝下。

　　洛紫凝轻手轻脚地走过桌旁，不敢去扰动这片冷寂，只幽幽道来，那声音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听到：“或许……像我这种无名小卒，无法体谅你这种心情罢。”她静立片刻，终究还是提起火烛，悄然离去。

　　翌日，洛紫凝便简单收拾好行囊，独自离开西井村，前往南阳应家坞与南宫徽数人会合。此去南阳虽远，但她还是利用土遁之术日夜兼程赶往应家坞，尽快炼制南宫徽取回的活龙血，因为目前为止，只有她一人能够缓解江心石病况，所以她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她到达南阳时已将黄昏，南宫徽几人都在等待着，不论是谁也没有放松半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用膳，便迫切将活龙血依照药方炼制，不时给江心石切诊脉象，以防病情有变。虽然江心石已不再像往常那样抗拒大家对他的殷殷关切，但洛紫凝看得出来他对大家的默默付出还是深感亏欠与无奈，他的沉默只是不想让挚爱的亲人与朋友担心。

　　时间过得飞快，一轮明月又高挂在中天，较边塞之境的西井村相比，略显平淡，但依旧无比明亮皎洁，洒下的月华沁入每一寸地面，让夜变得幽美而空灵，千百年来皆如此。

　　安抚江心石入眠之后，洛紫凝疲惫不堪地走出庭前，从西井村至此，她几乎没有合过眼，也没有任何食物下肚，全然凭着一股信念与责任在支撑着她。洁白的月色映在她疲惫的脸上，她的双眼忽然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并不是因为那美丽的月光，而是庭前那个伫立着的，堪比月华般温润飘然的青色身影。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江自流望着天上明月，幽幽而道，待感觉到洛紫凝悄悄靠近时，才心有不舍地回过神来。

　　“日色欲尽花含烟，明月欲素愁不眠。”洛紫凝缓缓走到他身后。

　　江自流稍稍回头：“洛姑娘也读太白之诗？”

　　“曾有读过。只是见先生如此感慨，我也稍稍想起这么一句。”

　　“是吗……”江自流淡淡地回应，并不想这些诗句上多做纠缠，便问道，“石儿的状况如何？”

　　洛紫凝眼中的疲倦被几分落寞掩盖，她暗暗叹息道：“多亏先生输送的内力，暂无大碍，但小石这些天跟着我们日夜奔波，加之体内煞气日益汹涌，恐怕撑不了多少时间。活龙血我已经在调制了，再过几日便可服用。虽说龙血是稀世奇药，但……总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江自流脸色稍稍有些变化，好像想到了一些事：“这两天我听说，南宫身上曾带着一颗龙族精元，你们是因为它才找到的龙女真身，为何不用？”

　　江自流声音中有一种被压抑的愤懑，让她不禁有些心惊，在她看来今天的江自流是有些失态的，尽管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的不一样。她微微垂下眼帘，道：“樊香龙珠毕竟是他人之物，而且攸关性命，若如此擅用，并非仁义之道。”

　　“可龙体已死，就算拿回了龙珠，结局也不会有所不同，何不用于更需要之人？”江自流不再掩盖语气中的怫然。

　　洛紫凝蹙眉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我们也需要考虑小石的切身状况。那一次在巫山上你也看到了，因为小石身体本能地对不同的灵气流动产生排斥，我无法将仙芝的灵气直接输送。况且龙族元珠灵力强大，绝非凡物可比，更不能像其他药物般入汤口服，若之于小石的气脉不相合，其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又怎能……拿小石的性命开玩笑？”

　　安静了好一会儿，江自流才缓缓回过神来，他脸上亦如她一般疲惫，只是习惯于泰然自若的他，就算再消沉也只是沉静。

　　“原来如此，抱歉。”他道。

　　洛紫凝毫无回避地与江自流两眼对视，似乎想要看穿什么，因为此刻她的心里充满无限疑惑，她根本无法看透眼前这个人，甚至越想去知道便越是不明白，但她偏偏无法放下。她苦笑着摇头道：“那……你的伤势如何？我可以帮你看看吗？”

　　“不必了，已无大碍。”江自流道。

　　她明白，江自流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显然是故意地排斥她，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常常刻意回避她，甚至冷对。也不知，究竟是他原本便是不喜亲近的一个人，还是她做错了什么？
　　但她的内心总是有种声音在告诉自己，不管是上一次他助江心石输入内力后，拒绝她的诊治，还是这一次同样的拒绝，她都觉得这件事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无论如何这次她要弄清楚。

　　“就算是小伤小痛，那也要诊断过才能下结论！”她身形迅速移动，纤手运起内息，一下子便撩过江自流的衣边。

　　江自流因消耗太多精力，以及受了不轻的内伤，竟让洛紫凝轻易地靠近自己。但他毕竟不是一般人，在她即将碰触他身体之时，已然移身于一丈之外。然而洛紫凝却穷追不舍，紫色的身影如同月下魅影，跃然跳到他的身侧，伸手欲抓住他的手臂。

　　没料到洛紫凝竟使尽全力对付他，江自流深深蹙眉，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整个人掀翻过来。洛紫凝全身紧绷，趁着身体在空中腾飞，她伸腿在身旁的树干上一蹬，同时抽出备在身上的小刀，往江自流身上冲去。

　　月光在刀鞘上折出的光芒忽然闪现在江自流凌厉的眼眸中，他瞬间腾空跃起，避开了洛紫凝的攻击，翻身转移到洛紫凝的身后，右手已然翻涌出一股浑然真气，散出如同月华般淡淡的银芒。而洛紫凝也迅速感应到身后逼人的气息，立即转过身去架招，只是江自流的动作实在太快，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他已一掌击在她的左肩上。

　　洛紫凝往后弹飞了好几步，手中握着的小刀亦无力地甩落在地上。那把刀甚至还没有出鞘，尽管主动挑起这场无谓的打斗，她却未曾想过伤他分毫。

　　江自流重重一拂袖，道：“告诉过你，我已经没事了，还不相信？”

　　洛紫凝捂着隐隐作痛的左肩，幸亏他掌下留有余力，否则这招必定波及要害，她深吸一口气道：“既然你不肯让我诊断，那我也不作纠缠。如今当务之急，是要解救小石的病况，我只想知道，你从望月之巅回来，是否得到了什么讯息？”

　　江自流侧眼看着她，犹豫了一会儿，道：“方法不是没有，只是……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最好，什么也别问，这件事并非你可以掌控。”

　　洛紫凝意味深长地冷笑一下，道：“是吗？如果我执意要知道呢，会死吗？”

　　“你会。”

　　没想到江自流竟回答得直接笃定，既然说得这么切确，就不会只是戏言而已，她真的能够以身犯险吗？

　　江自流见她不说话，便又放轻了语气：“这段日子你为石儿付出的，江某不胜感激，定会铭记于心。待活龙血炼制好之后，你便不必再为此事操劳了。龙崖山庄……你也很久没回去了，请替我跟庄主道一声谢，感谢一路以来对我们的关照。此间恩情，江某来日再报。”

　　她恍然失色，原来是让她知难而退，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亟不可待地远离自己，会有让他顾忌的东西么……

　　她笑道：“先生这么急着要我走？曾经以为先生豁达大度，是个明事理之人，没想到竟如此决绝。然而我是否要离开，也不是先生的一句话能决定的，我想要做的，也没有人可以拦我！”
　　洛紫凝悻悻拂袖而去，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真正地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