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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非以邂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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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张震动的声音从头传来,罗恕本能地抬头,然后撞上了一个轻薄的东西。
她抬眼看去,发现撞到的居然是自己的漫画。想是刚才抱得匆忙,有张纸飞了出去,罗恕赶紧抬手接过画纸,道了声谢。
“是你画的漫画吗?”那人问道。
罗恕这时才看清说话的人是个打扮考究的中年大叔,他留着一头厚刘海,中长的头发修饰了些脸型,着一件合身的西装,布料纹理流畅,想是价格不菲。
“对,我画的。”犹豫再三,罗恕还是如此回道。【他就是个不知道我是谁的陌生人而已!】
“你要参加漫画挑战赛?!”大叔接着问道。
挑战赛是“茅庐杯”最近几年举行的余兴节目。在每年杂志公布奖项后的一个月,若有人认为自己的漫画比获奖作品好,便可向《茅庐漫漫》免稿费投稿,获得挑战一、二、三等奖的资格。
《茅庐漫漫》则会在再一个月后的那期杂志上刊登挑战漫画,读者可用杂志封面页脚隐藏的密码进行网络投票。若投票数过1千万,且过2/3投给了挑战漫画,“茅庐杯”就会补发一份奖牌和奖品给挑战者,并将这个结果通过杂志公之于众。
也许是因为即将要举行一场盛大典礼的缘故,这次“茅庐杯”的结果并不在杂志上公布,而是放在了颁奖典礼现场。
挑战赛便也跟着成了现场投递挑战形式。许多或想成名或是不甘的人都带来了自己的漫画,期待搏一搏出位。
罗恕没想过自己带漫画来的行为会让他人有这样的错误联想。
【这个衣冠楚楚一看就不是路人的叔叔,看到我拿如此简陋的漫画,妄想来参加挑战赛会怎么想】
一种熟悉的难堪直冲罗恕的大脑,来不急想更多了,只能故作姿态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把漫画急急都囫囵塞进书包里。
“怎么可能!我这漫画只是放包里,忘记拿走了而已。我就是才发现它们,然后想看看自己到底都带了些什么?所以才把它们拿出来!”
真诚、尊严、漫画,这一刻罗恕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罗恕的窘迫和不安骗不了中年人。他任罗恕挣扎表演也不戳破,不过是因为这样的青涩实在有些熟悉。
现在意气风发的某人曾经常常也这样窘迫地望向中年人,曾经也害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变成笑话。
而那人现在的境遇和“窘迫”二字全不相关,所以她不愿再见他,她不愿自己有任何一点可能再和那些过往粘黏。
但其实她的躲避不用那么慎重,因为中年人也不想再见到现在的她,毕竟想起她曾经的难堪又何尝不会反衬出自己现在的窘迫。
【这姑娘的神情真的有几分像当初的她。】
同样的窘迫却没有后来的处境倾覆,单纯得让中年人那块干瘪的优越感又一次充盈了起来。这次他可以单纯地想想现在的自己了。
他理了理袖口,咳嗽了一声清声道:“我是齐延。”
“齐延”这个名字罗恕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哪位知名漫画家。
看出罗恕的疑惑,“齐延”眼珠往下一挽然后又回到正中的位置,道:“‘赤心一片’的师傅。”
说到“赤心一片”,罗恕立刻便想了起来。
实在是本名“高仲赫”的“赤心一片”,是现在网络漫画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在大家还为了漫画家的尊严和剧情死磕之时,高仲赫却以一句话带一副图的漫画《赤赤一笑》惊艳出圈了。
这种形式,会陷入没有剧情支撑的窘况,本来很容易因为没有什么记忆点而被人遗忘。却不知是谁将这些图当表情包在聊天工具里发送。然后它们就爆了,连着这部漫画和它的作者一同火遍全网。
后来有人对“赤心一片”的背景做了调查,发现她完全是外行入门。
出身微末却成就惊人,人们自然就将一部分功劳匀给了她那个小有名气的漫画家师父,风向开始夸她师父功不可没,当时便有了个流行的夸词“延师出高徒”。
高仲赫后续发展也很是给力,现如今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可齐延却一直成绩平平,只能靠往“延师出高徒”这个知识点深扒才能被人所知。这师看着放于徒前,却越发变成依附于徒的存在。齐延每次名誉加身的同时,也自己的尊严被反复践踏的时候。
齐延皱了皱眉,这些情绪又开始冒头了。他挺胸抬头震了震自己的气势,只有这种具现的“自信”被强提,才能让他马上压下那些隐秘的暗涌。
“你在急什么?那么快就否认能是真心?开始的时候那么小心呵护漫画,是真心喜爱的吧!但马上就变成一副恨不得撇清关系的样子。哼,就那么胆小,就那么无能吗?”齐延以上位者的姿态很突兀地质问罗恕,句句都透露出不屑。
“我没有......”
“没有什么?既然那么爱自己的漫画,为什么不敢说出来?!既然那么爱自己的漫画,为什么不敢认同它?!既然都带来了会场,为什么不敢拿来参赛?!为什么你连一点给自己漫画正名的勇气都没有?!”齐延的语气越发严厉,带着老师训诫顽劣学生的恨铁不成钢。
罗恕不知该怎么回答,在她这这些“不敢”过去都是既存的现实,就像光,就像暗,就像罗恕每时每刻都要几下的呼吸。
可现在有那么一个人质问她,要她给出答案,她才猛然意识到,这些都是有因果关系、有逻辑构成的。
正常的因果逻辑该是:
爱它便不能对爱三缄其口!
爱它便认同这份爱!
爱它便不舍损耗关系!
爱它便觉得它值得!
可这些罗恕都没办到,那按正常的逻辑既不是那个果,便也不是那个因吗?是罗恕不爱吗?
这恐怕会是大部分旁观者的结论,他们没有相似的经历,自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但齐延瞬间就判断出了罗恕是爱的......
“你要恐惧到什么时候?!”这是一个近乎呵斥的问,就像罗恕做了什么对不起齐延的事。
“恐惧?!我吗?我没有恐惧啊!”罗恕被这种熟悉感强烈的呵斥训得瑟缩了一下,她本想“认罪”。可齐延说到恐惧这让她很是不解,她还是问了一句,这一切怎么就突然和恐惧搭边了。
“你连自己在恐惧都不知道吗?你看看你都恐惧到什么地步了!
爱也好,认同也罢,都不敢要。失败啊、失败,简直一败涂地。真难看!”
“恐惧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绝境不至它先至。摧毁了多少人所谓的‘爱’。人从来不会被爱惊醒,却一定会被恐惧惊醒!”
不得不说,开始时齐延训罗恕训得很是开心,这个被他带入了某些东西的女孩,乖乖地承受着他的情绪,让他爽快得很。
对,齐延开始的话确实只是在发泄情绪而已,带着对人鄙视词汇的言语若要强说是训诫那就是个笑话。
可是说到后来,那些从他而出的言语却不经意地偷了他一些东西。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语气放缓,声音放低,像是对着自己呢喃。
说完“被恐惧惊醒”齐延像是醒了,但更像是睡了。他突然对刚才的一切失去了兴趣,这一切都只能让他难受而已,他不要它们,他不要,他要另一些东西......
齐延理了理衣服,抬头挺胸一副“严师”之态转身离开:“好了,就到这吧!我还有事,先走了。有缘再见!”
罗恕没想到一切那么突兀的转变了,她还沉浸在刚才齐延说的话里。
她背光看着那个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人,思绪混乱。在齐延身影即将消失在前方展会的灯光里时,她也很突兀地轻声问出了一句话:“齐大师,你有恐惧的东西吗?”
那光太过强烈,恍惚间罗恕好似看到齐延停下了脚步,微转了一下身。但因为没有听到只言片语,齐延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了光中,所以罗恕觉得那停留和那转身都只是她眼花了而已。
【那么小的声音怎么可能被听到!】罗恕那么想着。
可真的是这样吗!
刚才他们的话题是什么?人是会被恐惧惊醒的......
齐延自己踏着许多东西一步一步走向灯光绚烂的颁奖舞台,享受荣誉加身的时刻。
......
颁奖典礼后,秦淼拿着铜奖奖牌在前面开路。他兴奋地不停夸赞“茅庐杯”对漫画界的深远影响,李珂却不得不小心那些被他随意勾着的奖品,后来干脆把奖品都抢过来自己收着,好安心。
几天之前顾奇越还和秦淼同乐,现在却兴奋不起来了。
“顾学姐,你过段时间就要去蒋学长的公司实习吗?!”秦淼问道,这是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我应该不去了。”
“为什么啊?”秦淼很激动。国漫的未来在朝他们招手,为什么不去?!怎么能不去?!
“我想多看看,也许有更合适的。”顾奇越没有说出什么来打击这个被兴奋撞懵了的少年。
或许刚才秦淼的话恰恰点出了一些问题。
“蒋丹”的“公司”,正是顾奇越排斥的点。她今天的感受,那就是家属于蒋丹的公司,而不是顾奇越来之前想的是属于所有员工的工作室。
后来顾奇越也没有为罗恕单独联系过蒋丹。
......
2013年10月21日 星期一 阴
大早上学习总会撞到那么多人,大家实在是太勤奋了。
《齐延小番》
在被小孩问住的时候齐延转身了,他转身看到的就是他的答案,他最深的恐惧——“时代”。一个在他面前畏缩无助的孩子可以拥抱,但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好像都将被其抛弃的东西。
......
齐延曾经爱极了漫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尽的浮浅的爱。
他生于70年代末,那并不是中国最贫困的时期,却是他记忆里最穷困的时期。
那时候什么都稀缺,所以他对什么都带着喜爱。
他极爱甜,可是还在挣扎生存的长辈们根本不会顾及齐延这种“奢侈”的爱好。
他便经常晚上睡觉不盖被子让自己感冒,好骗来那裹着糖壳的药丸吃。
那是种从上而下的物质匮乏,精神亦如此。如同齐延不能指望父母给他糖果一般,他也不能指望父母能满足他的精神需求。
他便也只能自己用手段去求,后来他求到了,求到了他的糖、他的药——漫画。
而且他很幸运,幼儿时遇上了中国动画最辉煌的年代,青年时又遇上了日本漫画最绚烂的时代。幼儿时期他知哪吒、阿凡提、黑猫警长。青年时期他懂樱木花道、一挥、孙悟空。
不再带着病态,漫画彻彻底底变成他精神上的糖果,货真价实还被绚烂彩纸包着的糖果。
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去爱它,成年了也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漫画这行。
那时的他觉得自己与爱同行是一生最大的幸福,从未想过有天自己会背叛它。
可后来一切变了,他自觉得是从高仲赫出现开始改变的。
但其实不是,是更早的时候。是在那漫长的蛰伏期,在他的漫画事业没有什么进展的时光里,一切都已经埋下。
只不过当高仲赫一炮而红后,齐延猛然醒悟了许多东西。
他将自己的不如意归结为不合时宜,他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个时代年轻人的喜好,无法跟得上他们的视野。
要画出一个能取悦他们的漫画太难,而且他甚至觉得自己连画一个让他们讨厌的漫画都很难。无法让人喜欢,也无法让人讨厌是什么感觉,大约是种自己连一团空气的价值和存在感都不如的感觉。而且每一次他本人或他漫画遭受的冷遇都在加强他这种感受。
他开始比任何人都早的否认自己的天赋,他开始逼着自己承认自己没有才能,无法画出一部好漫画。
同时“延师出高徒”这个意外的契机变成一颗闪闪发光的糖果,它像是给齐延指了一条光鲜亮丽的平坦大路。
他只要去维持自己“延师”的形象就能获得荣誉、金钱和地位。不用画漫画,不用绞尽脑汁去迎合时代。
但其实这不是颗糖果,而是颗裹着糖壳的药。
吃下这颗药,他的未来恐怕就要和里面的苦涩纠缠一生了。
为糖弄出一身病,又用药压制病,病里更想糖,这还真是乱七八糟的一辈子。
可那又如何。
【我是爱漫画,可老天爷不是没把我放在漫画那路上嘛!】
只要吃下那颗药,他的艰难、无能和恐惧就都将“消失”,他就可以彻底摆脱这狼狈的人生了。
《高仲赫小番》
“茅庐杯”这次典礼原本有邀请高仲赫参加。但当她知道齐延也要去时,她就推掉了邀约。
尊师重道的戏码偶尔演演可以,但无用的见面一次都嫌太多。
【齐延当初也就指点了我那么几下而已。他就是个老旧没用了的东西,能教我什么?!
我的成功都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和他绝没有半毛钱关系。
现在却成就了他,越想越不值啊!怎么就让他占了大便宜了!】
......
高仲赫曾经也是爱过漫画的。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想去干某件事,怎么都是带着几分真诚的爱意的。
只不过在她拜了齐延为师,在齐延所在的漫画公司实习开始,一切都悄然改变了。
她发现她没那么爱漫画,或者说她更爱其他。
高仲赫有听齐延说过他的糖果理论,他喜欢沉迷他糖纸的绚烂。过去的高仲赫对这些是感动的。
可当她真正见识到这座城市的模样后,她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小瞧那个男人。
她觉得他追求的不过萤萤之光,糖纸绚烂绚烂得过珠宝的光辉吗?
绚烂得过商场的烁亮吗?
这些喧闹惑人的光才真正动了高仲赫的心,那时她就知道她要它们,她要这世间的光都汇聚己身,她绝不甘愿位卑话轻过一生。
【我不爱漫画,只要老天爷把我要的给我,就怎么都行!】
后来,她很幸运,意外地用漫画没有付出太多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被她鄙夷的漫画变成了获得光的手段,永远逃离暗的手段,她觉得自己开始爱漫画了。
也从那以后她便和曾经的情感不告别地割裂了。
【没用的东西哪有提爱的价值!】
她的生活里拥有了一切价格昂贵的味道,陈年的甜味她不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