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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谁真谁假谁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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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的天空宛如凝重的墨彩渐渐染透了山河,银白色的月光偷偷的穿过枝缠叶绕葡萄叶,照进了云家的庭院。
待到入了深夜,玉青檀才轻手轻脚的从房内出来,小心翼翼的跃过青石板,又四周瞧了一遍,确定熏香已迷了云府上下,才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走了出去。
大概过去半盏茶的时间,院中寂静无声之处又飞过一抹青色的人影,施施然立在云府主宅的顶上,长身玉立,浑然的不羁之气——正是躲避了半个多月追杀的西门楚。
他嘴角翘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两年不见,小青檀竟也出落成个大姑娘,也有秘密了,这么晚出去作甚......
想罢纵身而下,奇异的轻功贴着砖墙踏出从容的脚步,好似他不是在跟踪,而是搁下画罢梅花的毛笔,闲庭信步于小溪绿淙。
小弄堂里曲曲折折,玉青檀摸着黑小心又小心的挪着步子,尽头繁盛的灯火成了唯一的路标,却又遥远的像是永远也去不到。只能一个人慢慢的在黑暗里摸索。终于,得以跨进一道小门。
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一群穿着华丽红袍的女子手提着大红的灯笼,姗姗从面前走过,紧身拖曳的裙摆在风中飞舞出惑人的风姿。丝竹靡乐,淡淡的顺风而来。远处十几支烟花直指天空,一粒粒“金砂”应声喷薄而出,在空中化作千万颗流星,飞溅出姹紫嫣红的炫烂。“嗖嗖嗖”又是一束束耀眼的光线飞出去,天女散花般拖着闪亮的尾巴,纷飞如彩蝶。
玉青檀乍一出来,顿时怔忡——这是哪儿?
四周是男男女女的调笑声,灯红酒绿,火树银花,亮如白昼一般。偶尔狭遇的美人瞥过一双冷眸,拢拢青丝,又化作一抹慵懒笑意飘然远去。
“玉大夫。”迎面一个小童弯腰作揖道:“请随我来。”
两人又是走些曲曲折折的小门小路,好大一会才到了一扇并不起眼的门前,已经斑驳掉漆的木头甚至爬上了苔藓,看得出年代久远,荒了许久。
想再问些什么,一转头,那小童已经如鬼魅一般凭空消失了。
玉青檀攒了攒手心,刚想推开大门,却已被一个蓝白衣的年轻人从里面打开,此人乌黑的发髻在头顶整齐的梳着,一丝不苟的套在一个白玉的发冠之中,一对淡蓝色的发带虽长短不一,却一丝不苟地垂在脑后。可他腰间却配了一块刻着蝙蝠的红色玉佩,显眼却又透着怪异。
“吴领主。”青檀怯声的开口,却不免疑惑——传信的竟是他?
吴言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四周探了一眼,才闷声关好门,自顾自的进到里室去了。青檀只好跟着,转过几道关口,隐隐又能听到刚才那种夹杂着欢声笑语的靡靡之音。
里室的陈设和一般厅堂没什么不同,只挂着牌匾和几幅字画,看不出特别。
“青檀。”身后有人唤她,是个一个女子,乌黑的发丝挽成松散的美人髻,慵懒中自成一种风流。火红的衣裙在如此黑冷的夜中,说不出的动人心魄,极低的领口下如脂玉般白嫩的□□高聚在红裙之下,呼之欲出。竟是天然一段风情,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丝,悉堆眼角。
“沈亭主。”玉青檀讶异极了,今天是怎么了,前有吴领主,后有沈香茗。这些莫云殿的大人物怎生都跑到太原来了,洛阳不用管的么?
啊,这是......
从门外走进一个身穿暗紫描金长衫的年轻人,五官轮廓分明而目光深邃,步履间是掩不住的天皇贵胄之气,竟然是林煜枫!
太原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值得这般隆重?
“玉大夫来了,坐。”他自行坐到主位上,又折扇一指示意玉青檀。
沈香茗却依然立在窗前,竟不像从前那般热情的迎上去,虽是妖娆,却并不含笑。林煜枫也半点不瞧她,一开口就勾动了青檀的心火:“玉大夫可知西门楚?”
心顿时猛烈一跳,手心紧张的冒汗,半晌才吐出四个字:“似曾认识。”
“西门楚和林震天将军的爱女林小如,曾在焦作私奔。”林煜枫把玩着折扇,眼睛紧紧盯着玉青檀,“后来林小如死了,是被毒死的。”
玉青檀顿觉冷汗已经浇透后背,风一吹,冷冷的:“那他怎样…...”
“不,不,这不是关键。”林煜枫打断她,“是林小如被毒死了,林震天无法忍得下这口气,而我们正需要给他送份到心坎上的礼。哼,他西门楚以为毒死了林小如,跑就有用么。”
“这不可能,”玉青檀声音陡然放大,“说这种话要讲证据的!”
“玉大夫,”林煜枫低低的笑起来,“证据就是,我说西门楚毒死了林小如。”他将“我说”两字咬得特别重,余光扫了一眼玉青檀,想是不能刺激她太多,又放缓语气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萧领主就在身旁,清楚地很。他西门楚多想甩掉林小如,就像当年他想甩掉…...”林煜枫又看了一眼玉青檀,虽没说下去,眼神里却饱含深意。
“他…...”玉青檀的声音发抖了。
“他躲进了云家大宅,可是,杀人是要偿命的。”林煜枫说到“偿命”二字时掷地有声,淡淡的语调里冷冷的露出一丝嘲讽,赫然还有种茹血的冷笑,“我们应该把他捉回来,送给林小如的父亲处置才是。”
玉青檀默然了,整个脑子处于混沌状态——西门楚那个家伙,竟然如此荒唐。
“萧领主虽在云家,却有其他任务不能被这事打乱。所以抓西门楚的事情,希望玉大夫出个手了。”
这,这不是为难我么,我一个大夫能抓什么人?
玉青檀的内心焦灼不堪。
可她没想到,这一屋子人谁也没想到,他们口中的西门楚,正好端端的在房顶上站着,已经听个清清楚楚,通通透透。
随着玉青檀的一声:“好。”
林煜枫黝黑的双目闪烁着琉璃般深邃的光泽,满意的颔首。而西门楚的脸色却像是被人迎面一个响亮巴掌,泛起苦涩的笑意——即使曾山盟海誓柔情蜜意,一转身,谁又是可以相信的人?
以命相托,生死不离。只是戏本里讲的故事。
玉青檀却在心中盘算着:莫说西门楚在不在云府,单论自那日别后,他若想见自己早见了。既然两年杳无音讯必是躲我。
再说即使他真在,且真能相见。怕也只会问问,问问他是否真的毒死了林小如。
假如,他......他真的这般,也必不可放过。毕竟昨日种种,已经无从谈起。
“香茗…...”林煜枫转头去唤沈香茗,瞧见她呆呆的看着窗外,眉头无法察觉的一皱,又舒展开来,缓声道:“想什么呢?”
“想…...”沈香茗压下心头众多不快,展颜一笑,莲步轻移到林煜枫身旁,帖耳娇笑道:“想你。”
“好了,莫闹了。”林煜枫轻笑着挡开沈香茗的手,神色里闪过一丝不快,“先送玉大夫出去。”
“不嘛人家想要跟你在一起,青檀认识路的,”沈香茗整个人都弯进林煜枫的怀里,嗤嗤的笑着,回眸冲玉青檀媚眼轻挑道:“是吧?”
玉青檀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连忙站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送。”隐在室内的吴言蓦然出声,那块红色的玉佩在黑暗里越发诡异。他直直的向门口走去,说是送人,其实完全不关心她是否跟得上。
“煜枫…..”香茗像只慵懒的醉猫,在主人的怀里寻找到最舒适的位置,面上是饱足的笑意,一声一声的轻轻唤着:“煜枫,煜枫.....”
“你该不是忘了,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林煜枫虽然笑容轻柔,脸色却较前有了几分冷硬。
“呵…...”沈香茗的眼神迷离,一双涂着血红丹蔻的手指,细细的,沿着林煜枫纠结的眉眼,直往下拂过每一寸硬朗的轮廓,声音恋恋的:“…...不敢忘呢。”真是不敢忘,我怕我今日忘了,明日,就会被你丢弃,就像丢弃一双可有可无的敝屣。
林煜枫耐着性子抚住她的手,声音却越发冰冷,“如何?”
“呵呵,别急么,”沈香茗的眼中闪过魅惑的光泽,声音慵懒的宛如湖面常年不散的雾气,“萧零落能借出苏家四婢演这场好戏,恐怕不只是关系好、感情厚可以解释的。真苏吟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真是配合呐…..”
林煜枫略一沉吟,道“恐怕去了七王爷处。”
“是呐,七王爷都知道萧零落要演戏了,却半句话未提。兴许他们三人原本就是认识的,并且关系匪浅。”
“你的意思是说,阿落原本就是他轩辕逸辰的人!”林煜枫深邃的眸光里顿时聚起幽暗的深潭,手上不自觉使了几分劲道,“你是说,她自那夜盗剑到如今替我寻方,皆不过一场谋算?”
沈香茗似笑非笑的看着林煜枫突然凌厉的眉眼,轻轻的抚上去,道“天下除了我,还有谁对你这么尽心尽力呢?”
林煜枫瞥一眼香茗,怒极反笑:“这么说来,你如此‘尽心尽力’,必然不会拂了我的意思......”他声音一顿,冷然到:“明日寻个机会,你也去云府配合阿落吧。”
“什么?!”沈香茗坐起身来,杏眼圆瞪。
“你想办法也进去,寻得云飞扬的信任…...替我早日寻回秘方,然后……”
“不是有萧零落?”
“双管齐下!”
沈香茗从未像此刻这般失态过,她跳起来,钗髻零散,指着林煜枫恨声道:“我去?你竟然让我去勾引姓云的?!在你眼中,我终究只是这种女人!”第一次,沈香茗在他面前如此歇斯底里,却有着从未有过的痛快淋漓。
林煜枫眉头皱起来:“不是。”
“不是?哈哈,说得好听!你说,你说我为你做过多少事?是啊,我是不如你手里大将,能去战场抛头颅洒热血。可是为了你,我父亲那般固执的人,生生被气死,母亲哭瞎了双眼。”沈香茗目眦欲裂,指甲掐进肉里鲜血淋漓: “我只身入这十丈红尘,牺牲清白名声!求什么,为什么?怎么,如今觉得我贱了,可以丢弃了?!”你怎么可以忍心,林煜枫你说你怎么忍心?!
“不是。”
“你就会说不是!”她已经心神大乱,口不择言,“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我做这么多事,只为了得到一样东西——你的心!没想到努力到今天,反而叫你把我看贱了!”
“我知道。”林煜枫低下头,带着深深的叹息,“我知道你的心意,一直都知道。”
早已泪眼朦胧的沈香茗,一时竟无言以对,以不顾一切的决绝盯着他,像要瞪出血来。
“我知道一个女子牺牲自己的亲人、清白,意味着多少情意。”林煜枫走上前,轻轻的拥住香茗:“我不是看轻你。只是如果有心,又何必在意做些什么,人在何处呢?…….待你从云府回来,我就娶你。”他望着她的眼睛,坚定、柔情。“乖,别哭了。”
突然而至的幸福让这个苦命的女子木讷的说不出话来。
“别哭了,”林煜枫爱怜的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道:“再哭就不好看了。乖,我再处理些公务就去陪你。”言罢又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嗯,我等你。”刚才还凌厉非常的女子,乖巧的点点头,回抱了抱林煜枫,走出门道,拉上帘。跳动的心一路颤动不已。
随着关门的咔嚓声,吴言从阴影里走出,望着门帘,淡道:“你又哄她。”
林煜枫随意的仰在椅上,闭上眼睛按着太阳穴,刚才说那么些言不由衷的话,真累。
吴言轻轻浅浅的叹息:“她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吧......”
呵,谁知道呢?
漆黑的夜空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断断续续,随风飘摇,仿佛是深深浅浅的叹息。
西门楚一路狂奔站在云烟阁的檐下,全身宛如穿了水晶衣,薄薄一层,在远处灯火的照耀下,越发明亮。
雨势渐渐大起来,斜斜的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屋檐上的雨起先还像断线的珠子,此刻已经渐渐的连成线,像挂着的巨大珠帘。西门楚被溅了一身的雨水,却依然不闪不避,倾刻间湿了个通透。
萧零落站在二层的小楼上冷眼瞧着,本想唤他回房,却见他突然低头“嗤嗤”的笑起来,完全不像平日张狂神色,反而含着几分嘲弄,几分悲凉。
他自然不是初入江湖的傻小子,知道醉酒当歌万丈豪情的背后,是一长串一长串的功名利禄恩怨情仇。
他以为他早已是看淡的。
小如被人毒死,莫云殿想活捉自己。莫说缘故,单论最有机会说这个谎的,躲不过萧零落。很多事情看似毫无头绪却又清清楚楚的摆在面前——最后一个见林小如的是她,而她又是莫云殿的人。
其实早就怀疑了,在今天跟着玉青檀站在屋顶听这一席话之前就怀疑了。这大半年除了林小如的事情就是遇到萧零落,所以好端端有人要活捉自己,怎么可能和她无关。
以前看见云飞扬自以为幸福,傻乎乎笑的时候,自己还嗤之以鼻,心里还暗呼他一声:云呆子。可是此刻那个呆子的笑容猛然戳痛了他的神经。——我在这里笑别人傻,可其实我才是个傻子吧。
我和云飞扬,又有什么不一样。
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风急促的嘶吼,裹着滂沱的大雨,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屋檐,墙头,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临窗的那抹丽影也已远去,西门楚自嘲的笑了两声:
萧零落,我们究竟是真有缘分,还是从头到尾只有算计?
你是七王爷还是林煜枫的人都好,可你这样精心算计竟然只是想活捉我!
你,你还想我死。
好吧,我个人的安危可以不计较,可是你将我的师妹弄哪儿去了,为什么这几天我上天入地怎么找也找不到!!难道她真的藏在七王爷那里,你真的和七王爷有交易?
那你替林煜枫来云府又图些什么?
呵呵。那天我还以为旁人都看不清你,而我能看清。转瞬我才明白,最看不清的人,其实是我。
“莫想那些无用的。”背后突然有人冷冷出声,头顶移上一把伞,“想染上伤寒,正好请玉大夫捉你来么?”
西门楚愣愣的,雨水贴着发丝流到脸上,又汇成一束淌进通透的衣领,整个人狼狈不堪。
萧零落表情还是那般冰凉,只又打开一把白色描梅的乌骨伞,递到西门楚手中转身便走:“刚才玉青檀来过,走时让我给你送伞。”
西门楚怔忡的接过伞,半晌哈哈笑起来:“喂——”,一付讨嫌的涎皮模样:“萧姑娘真是体贴入微。”
萧零落停在檐下,依然不回头,声音干涩道:“玉青檀旁击侧敲你是否在我这里,却并没有害你之心,恐怕只是因为爱恨交织,才胡乱应了林煜枫,你莫放在心上。”
西门楚的脸色不易觉察的一沉,又很快换做更不羁的笑靥:“你以为我是为着玉青檀?”
萧零落颤颤的轻咳了两声,抬头望望天,靡雨的凉气入了肺,怕又是个彻骨的不眠夜,不禁心头烦躁。
“你病了?”西门楚站在雨地里,神情模糊。
萧零落轻笑一声,满是自嘲。她飘忽的穿过前厅,入了后堂,再看,已经没了踪影。
“零落!”西门楚追到半路,知道及不上,厉声道:“旁的不论,我师妹你可千万动不得!”
“闭嘴!”萧零落扬眉低声喝道:“想把人都引来么?”
西门楚吃了瘪,脸上讪讪的,声音越说越小:“七王爷不是善茬,你莫惹多些闲事......”
“七王爷如何我很清楚,你却莫作无知!你以为若不是因着苏吟,我能容你几日?”萧零落说着伤人的话,一洒衣袖便决然进了里室,独留下西门楚站在堂内,形单影只。
他狼狈的瞧着手中依然滴水的雨伞,摇头苦笑——青檀,当年我说这话的时候,你也曾这般心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