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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一
      他14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
      不受宠的公主屈辱地在两国宴席上为愉悦众人起舞。
      他听见周围人的议论,也注意到他们不怀好意的打量。
      但又与他何干呢?他漠然地想着,面上却带笑迎合着大裕的皇帝和官员们。
      只是,她与他相仿的身世到底引起了他的些许好奇。
      觥筹交错,他不经意地看向她,却不料对上了她的眼眸。
      紫色的瞳,无悲无喜。
      刹那间撞入他的心房。

      二
      他的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
      强大的家族势力,一手出神入化的毒术,偏偏却是这样天真的性子。
      认定他的父君为真命天子,借家族之力下嫁,又尽全力祝其部族崛起。
      哪怕他的父君一个又一个地纳姬妾,也还坚信大君的真爱是自己。
      外祖父说的没错,父君这一部族是不知感恩的狼。
      他跪在母亲床前,握住母亲的手。
      父君告诉他,母亲生了重病,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
      他看着母亲苍白的面容,想起刚才父君领入部族的女人和少年。
      外祖父的部族初见颓势,嗅到苗头的头狼就迫不及待地翻脸不认人了。于是,发妻“重病”,新夫人入门,还领回了比他还大的长子。
      “母亲,是你要父君封我为储君的吗?”
      “是你父君主动提出来的。我不知沾了什么脏污得了这重病,你父君为安我的心,就主动提出要封你为储君。”
      病中的女人吃力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我的垣儿长大了啊,母亲身体如此以后怕是庇护不了你了。我知你对你父君有心结,但一个部族不可没有夫人,他另找人替了我这夫人之位是我允的,你莫要怪他。”
      可母亲你一定不知道,父君领回的那人是他的青梅,更不知,跟着那新夫人的还有个年长于他的少年吧!
      然而看着病榻上虚弱的母亲,他按捺下愤恨,只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母亲你早些休息。”
      唤来侍女服侍,他起身离开。
      远远便看见那少年在他父君的陪同下往族中长老的帐篷走去。
      思及初见时少年怯懦的举止下野心勃勃的眼,他只觉可笑。
      那不知哪个山沟里教出的玩意难道还能服众当上储君?父君的目的,大概是既蒙骗母亲与安定部族,又为那人设个靶子。
      给了他储君的名义却不曾带他接触部族的兵马,反倒迫不及待地想让族中长老认可少年。
      除了他母亲那样固执己见的傻子,谁看不出他的意图?遑论草原男儿多早熟。
      忽而想起那双紫色的眸。
      异族的母亲,出嫁时带去了可敌国的财富,又有着无双智谋,于是皇权集中,富国强兵。
      哪有中原男子容得下这样的“贤内助”?于是一经得势,便随意寻了错处,赐下三尺白绫。
      留下她,怕也只是想用那瞳色与美貌换取什么。
      身世何其相似。
      三
      他16岁第二次见到她。
      彼时,那个少年成年,父君对那人的偏爱越发肆无忌惮地表现,但他倒也不着急,只默默积蓄势力,在他们面前却仍是那个胸无大志的所谓储君。
      不得庇护的狼崽子想当头狼,总是要忍让多时的。
      如此,方能在羽翼丰满之时,踩着老狼王和竞争者的白骨,成为新的狼王。
      那从内部腐败的大裕气数未绝,昏庸无道的帝王去世后,登基的新帝是嫡出的次子。胜出帝位之争后,新帝以铁血手段处理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上下整顿,整个帝国的风气焕然一新。
      他不止一次听见他的父君和那个少年说可惜此事。大裕的嫡长子性子随了先帝,为那帝位不惜引狼入室,暗中联络了他们部族,只可惜新帝动作太快,他们的兵马尚未入京,帝位之争就已尘埃落定。
      真是让人难以评说。
      他们的草原有丰美的水草,有成群的牛羊,有优质的骏马,又是西域商旅的必经之地。大裕与草原的贸易往来,纵使先帝昏庸也没敢取消。何必开这个先河,去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呢?
      也幸而大裕那位新帝不知情。
      他坐在母亲的床边,一边想着,一边小心地喂药。
      “母亲,这次我去把你的儿媳妇带回来好不好?”
      新帝登基,他们与大裕的条约要重新订立,他终于可以再次见到她。
      时隔两年,她会变成什么样呢?
      那双他魂牵梦萦的紫眸。
      他失神地想着,手却突然被母亲握住,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抬头,正对上母亲含着担心的眼神。
      “你为什么喜欢她?”
      “可能是因为她好看吧,就像你觉得父君好看一样。”
      他不怎么走心地回了句,却见他母亲快速地摇了摇头,在他手上写下“不要”。
      被家族宠的过分天真的公主在发觉自己再也说不出话的那一刻,终于大彻大悟,自己所遇非良人。
      “母亲莫要忧心。你的病,我会治好;这个部族,我会拿下;她,我也会得到。所有一切我想要的,我都会靠自己得到。”
      他把空了的药碗放下,唤侍女进来照顾母亲,起身出去安排出使事宜。
      为什么喜欢她?
      也许是因为相仿的身世。这些年刀光剑影,阴谋诡计下,总会想想她会是个什么境遇。
      派了亲信潜伏大裕,传回的消息除了朝堂要事,还有的,就是关于她的。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那份野心。成为狼王,一统草原之前,想要觅得一位王后。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此生足矣。
      也许就是因为那倾国倾城貌。使人鬼迷心窍,诱人神魂颠倒,让人深夜辗转,想那紫眸旖旎时会是怎样魅惑模样。
      无数个月色隽永的晚上,她悄然入梦。
      也许只是应了那句中原人的古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四
      两国宴席,她不在。
      这让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失了效用。
      宴席尚未结束,早已不耐的他随意寻了个借口出去。
      甩掉身后跟着他的人马废了些功夫,不知转到了哪个偏远的院落。
      牌匾上写着“月华居”,他本无意入内,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异族语的歌声。
      汉人皇宫里的异族,只有她了。
      他不光彩地翻墙入内,做了回梁上君子。
      月色如水,浸润着这个小小的院落,朦胧夜色里,她在跳舞。
      月下美人,倩影翩翩。
      异族的语言有着别样的韵味,曲调带着祭祀的庄重感。声声悠扬,像月宫的神女下凡惊鸿一舞,舞后便随月而去,徒留一地银辉。
      他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计划进展得顺利。他回到宴席上时,父君已为他求娶了她,大裕最美的公主。
      他听着父君与新帝商谈嫁娶事宜,举酒欲饮,从那清酒中瞥见自己情不自禁上扬的嘴角。
      是真的欢喜。
      虽然他为这求亲付出的是储君之位。
      于他父君而言,这求亲大概是一箭三雕。联姻巩固了与大裕的关系,储君之位空缺了出来而他又得了个对他没有什么帮助的妻子。
      但他甘之以贻。
      至于那个位子,他的父君许是忘了,草原部族大君之位的传承从来都是看实力,顺利承袭的储君少之又少,哪一次不是兄弟睨墙,血流成河?
      他的身上,也流着他们部族,狼的血液。
      是他的,终究是他的。
      五
      他在成年那日迎娶了她。
      出嫁的车队停在大裕和他们部族的边境,他遣了人去为她梳妆打扮。
      十里红妆,凤冠霓裳。
      他按汉人的规矩予了她他能做到的最好。
      洞房花烛夜,他掀下她的红盖头,她睁眼看向他,紫眸含着水汽,美得让人心惊。
      四目相对,红烛映染下,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
      她柔顺地接受了他的亲近。
      唇舌间的触碰纠缠。
      衣衫滑落。
      他扯下红帐,掩住了旖旎春色。

      六
      她的性情出乎他意料地温和。
      温婉贤淑,少言寡语。
      但与他而言,每一日回到帐中,哪怕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听他讲话,周身的疲倦似乎都消失殆尽。
      然而,亲信给他的密报上的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她。
      “储君,夫人与新帝间似有些说不清的瓜葛。夫人承其母智,新帝登基有其相助,大裕开拓疆土的攻城利器也为夫人所制。有勇有谋,望储君小心为妙。”
      丝毫不像此时温顺为她揉肩的她。
      “你与新帝之间,有关系吗?”
      “陛下是我的异母兄长。”
      “我想问的并非此事。”
      他轻轻执了她的手,肤若凝脂,是冷宫养不出的娇贵。
      “莫要多想。”
      他没有说话,只细细啄吻她的手。
      “为我解衣。”
      她应下,素手芊芊覆上他的衣襟。
      细细抚过他前胸数不清的伤疤。
      “你们中原王朝的帝王为讨美人欢心,烽火戏诸侯,造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为其父兄封官加爵。草原不似你们中原,但凡你所说,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允你。”
      她没有说话,手停在他的自幼带的胎记上。
      他凑上去吻了吻她的唇。
      又是一夜被翻红浪。
      他一遍又一遍亲吻他钟爱的紫眸。
      哪怕她真的是条美人蛇,也无损他对她的喜欢。
      毕竟,草原上的狼从未惧怕过血与征服。
      七
      他把对她的喜欢明明白白地表现给她看。
      和她一起去看草原的风光。
      旭日东升,月下镜湖,苍茫草原,高巍雪山。
      他带她去见了他珍重的人与物。
      和她讲他的过往,想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展现在她面前。
      讲他草原驰骋的少时,母亲的宠爱,外祖父的教导;讲他无甚记忆的幼时,孺慕的外祖母,死在他怀中的那只雕。
      “其实我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外祖母很强势,身为部族首领的外祖父都有些惧内,所以最后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但外祖母似乎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像你一样。”
      说着说着,他又偏头去亲她的眼睛。
      她笑着躲开他,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细水流长的宠爱,让她逐渐褪去了温顺的伪装,只是,除了喜爱一遍遍地唤他“夫君”外,依然很寡言。
      “这只金雕好像是外祖母送我的生辰礼物。金雕的寿命是很长的,我这只却不知为什么十分虚弱,因此早早去世了。其实算算也过了好几年了,可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失去它那一年撕心裂肺的痛。”
      见他情绪似有低落,她安抚地抱住了他,却被他一把搂入怀中。
      “以往来此地总是很难过,可今时却不同往昔了。”
      他把她抱得紧紧的。
      “我们回去吧,它一定很想要个小主人的。”
      他把她扶上马,再自己上去,感受怀中温软的躯体,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哪怕没有姬妾没有子嗣,成为全草原人尽皆知的“异类”又如何呢?
      情爱之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
      现在这般,他已经很满足了。
      只他与她,耳鬓厮磨,情意绵绵。
      八
      他20岁登上了大君之位。
      年迈的狼王一闭眼,他便迅速纠集了自己的势力,驱逐失败者和其从属。
      他请了最好的大夫为母亲治“病”,然而毒素入体已久,纵是能发声,说活也难免嘶哑。好在他的母亲似乎已经不甚在意,坐在高位上俯看众人,眉宇间依稀可见昔日作为夫人受宠时的意气。
      她坐在他旁边,身上穿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服饰。
      也不是很像汉族的。裙摆繁复,紫色的花纹盘亘在上好的绫缎上,有种特殊的美感。
      不知怎么,他觉得这服饰有些眼熟。
      当夜,她穿着那裙为他跳舞。
      月色入户,他想起他做梁上君子那夜,她身上的服饰花纹依稀与这件相似,只是那件的颜色,是烈焰的大红。
      舞罢,她卧在他怀中,告诉他,这是她母族的服饰与舞蹈。
      “他们信奉月亮,自称月族。因着眼睛的颜色与常人不同,受人排斥,因而一直隐于山野。大裕那位开国皇帝出身草莽,皇后就是月族人,帝后情深,只有一独子骄纵,最后那皇帝选了人禅让。后来皇帝病逝,临死前烧掉了皇后的所有画像,把所有的财富和暗卫留给皇后,让皇后与他们的孩子回到了族地。新帝不甘,派人追杀,皇后在暗卫的护送下逃回了月族,月族的财富由此而来。”
      “月族人善卜术。那开国皇帝屡战屡胜就是因为皇后,我母后智谋之名也是因此。母后在时,曾算过我的姻缘,算出的就是这个印记。”
      她轻轻扯开他的衣襟,纤纤玉指抚上他的胎记。
      “陛下有个类似的印记,母后和我助他都是因此。后来才知,陛下不过是幼时偷听到我们的谈话,因彼时我母后受宠,才忍痛烙上了它。”
      她重新为他拉上衣襟。
      “方才我跳的,是月族表达爱意的舞。”
      那双紫眸随着渐长的年岁越发潋滟,蕴着深情。
      他知这深情因何而生。
      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两年说过的话加起来,估计也没有今天多。
      他把她抱到膝上,吻上她的唇。
      唇舌的缠绵间,气氛逐渐升温。
      他把她拦腰抱起,向床榻走去。
      “夫君,我想向你要个承诺。”
      “嗯?”
      “一生一世一双人。”
      “好。”

      九
      只是,他终究是要食言的。
      草原大君可没他想象中那么好当。他们的部族本已就是草原上最大的一支,事务繁杂,更遑论他有雄心壮志,有志在有自己生之年,一统草原。
      联姻,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草原上不少部落受汉人观念的影响,认为既然已经做了姻亲,便不会在刀戈相见。
      他对此嗤之以鼻。若汉人真有如此观念,哪里会有被士大夫们深恶痛绝的外戚干政,又哪有战国争霸,王朝更迭呢?中原的规矩,从来都是用来约束懦夫的,这些思想,不应该出现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
      他要做的,是积蓄实力,把拥有这些思想的部族付之一炬,尽数吞并。
      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第一个姬妾入门那日,他歇息在了她那里。
      交融之时,他一再向她保证,他的子嗣只会是她的。
      第二日他醒来的时候,身边却没了她的身影。
      他猛地坐起来,却见她从帐外走入。
      “你去哪了?”
      “安顿你的妾室。”她对他笑了笑,“如此待她,你是想结亲,还是想结仇?”
      陌生的温顺。
      他不喜欢她这样。此前有个乐姬想要勾引他,她一气之下废掉了那人赖以为生的双手。
      独占欲因爱而生,他爱她那份表现在行动上的独占欲。
      只是.....
      他只能沉默。

      十
      他二十二岁那年,离一统草原的目标只有一厘之差。
      草原上仅剩了一个由被他打散了的部族勉强拼凑起来的部族联盟。
      论武力,对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但武力于他,是下下之策。他希望得到那些人的臣服,统一一个富饶的,人口繁多而安居乐业的草原。
      因而与归顺的部族首领们多次商讨,其中他最信任的自然是他外祖父的部族,只不过反复因膝下无子被劝说纳妾甚至换夫人让他有些烦躁。
      所有姬妾都没有碰过也全都送回了她们原先的部族,但他与她之间却似破镜重圆终有裂隙,再不能恢复到最初。
      那日他外祖父家来了人,他陪母亲招待着,不知怎么就喝得酩酊大醉。
      那时她似乎又因什么事和他闹了性子,几日不肯见他。他想她想得要命,酒后没有什么理智约束,拨开侍从,跌跌撞撞地就要回帐中和她温存。
      不料竟进错了帐。
      好在他醉了酒,脱衣费了不少功夫,乌起码黑地准备上床时,猛然想起她怕黑,睡觉时烛火也是不灭的。
      这一想把他酒都吓醒了。匆忙地穿上衣服,狼狈不堪地跑了出去。
      正好他的侍从赶到,看他这样,吓了一跳。
      “大君你怎么样?你怎么从表小姐的帐里面出来了?”
      “闭嘴!此事不许让夫人知道!”
      虽说他什么都没有做,可到底心虚,担心她误解。
      假如他知晓这一时的隐瞒会造成那样的后果,他一定会痛快地把这件事和盘托出。
      可惜没有“假如” 。
      十
      这件事不久,母亲做主为他纳了位妾室。
      他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母亲那边自他即位后这样的事情便没有少做。他虽是不愿,却顾及母亲颜面想着过段时间再送回去,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过了两月,那妾室竟然显怀了!
      他又惊又怒—他从未与那妾室同床共枕过,哪里来的孩子?
      来不及多想,第一时间封锁掉消息,不让她知道。
      念及母亲那边应该不会做这种会把男人气到七窍生烟的事情,他先去找了那妾室。
      女子一身西域打扮,小腹微凸,竟也显的风情万种。
      “我的孩子不是你的,是我心上人的。只是我的父母兄长都不同意这门婚事,才强行让我做了大君的妾室。”
      “那无事。看在你是我母亲送来的份上,我可以允你回去,担你与你的心上人成婚。”
      虽说清楚知道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闻言他还是松了一口气,心弦一放,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带他那性子有些害羞的夫人去一趟西域,这样的服饰若穿在她身上,真的是光想想都已经让他心神摇曳。
      “可是大君,他们,都知道你那晚入了我的帐……不知是谁乱传,弄得我的亲族间人尽皆知,再加上这个孩子来得又不巧……”
      “你这是…威胁我?”
      “妾身怎敢。但大君总是不想让夫人知晓这一桩事的吧,因而妾身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说说看。”
      “大君有所不知,妾身从小习的是汉家兵法,听闻大君近日有意举兵中原,妾身愿为此出谋划策。而与此相对,妾身希望大君能将妾身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直至这个孩子的出生。孩子出生之后妾身想着一切应该就好办了,毕竟虎毒不食子。希望大君体谅妾身一片慈母之心,妾身定会为大君南下中原竭尽全力。”
      “此计我连夫人都未曾告知,你又如何知悉?”
      “这……大概和为何大君入我帐之事为何在我亲族中人尽皆知一个道理吧,大君应该好好整顿一下身边亲信了。”妾室妖媚一笑,“妾身知大君不愿让夫人知晓此事。但这么多年,中原的帝王狡诈不守盟约,对我草原部族实在不公,大君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沉吟片刻,允诺下来。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他也不怕这人整什么幺蛾子,再者这是母亲送来的人,用着他也放心。
      而这些机密事情一再被传的事情却值得他好好查一查了。
      门口的帘子微微晃动,像是有风吹过。
      他挥手示意那妾身离开,兀自沉思起来。
      十一
      他一向是什么事情都与她说的。
      只是这件事却是涉及了两个不能言的事情。一来关于男女情爱和孩子,二来关于她的故国,因此他对此事只简单提及了和妾身做了个交易。
      她只点了点头,没有盘问下去的意思。
      沉默不知何时横亘在了他们之间。
      他只觉满心挫败,但又想着,等他一统草原,做了这片草原绝对的主宰,多的是时间让他弥补他们之间的伤痕。
      风起云涌掩盖在日常的平平淡淡下。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顺利到让人诧异。
      从大裕皇帝那里得到了想要的粮食布匹,昔日不平顺的草原部族也逐一归顺,带着军师班师之日,他自己都感觉恍惚。
      却未想到,毡帐中等待他的不是欢呼而是牢笼。
      他的外族一支,反了。
      那在他征服草原的过程中立了大功的妾室依偎在他的外祖父怀中,怀胎八月,红颜白发,刺目地让人作呕。
      他的母亲站在他的外租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已沦为阶下囚的他。
      “垣儿莫怪母亲,女儿家最紧要的到底还是娘家。母亲保证,你外祖父也不会亏待你的。”
      也许是他醒悟得太迟,经历过他父君那样的“良人”,母亲又怎会一如往昔。
      “孙儿也莫怪外祖父,我也没想到我这般年岁,这中原皇帝赐给我的西域美人还能让我有老来得子的际遇。你外祖父我一生跌宕,这孩子让我觉着,其实中原有个成语委实说的对,老当益壮!你们部族全都流着恶狼的血,你母亲也是怕了,为这草原着想,我才设了此计。孙儿啊……”
      他的外祖父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却忽然想起幼时,他的外祖母还在的时候,教会他骑射的那个壮年男子在马背上跟他讲:人这一生,最要紧的不是享受,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行得端坐得正,而你作为世子,要做的就是让草原富裕,百姓安乐,让那些中原人再不敢欺辱我等!
      那时那个马背上意气风发,只对外祖母温柔小意,让他满心孺慕与敬仰的,才是他的外祖父啊。
      而不是这个虚情假意,又因多年声色犬马,萎靡不振的老翁。
      很多事情,冷静下来,就都能看清楚了。
      “你对中原皇帝称臣,或许还签订了极其不利于草原的契约吧,因此中原皇帝才那般爽快地送来了粮食和布匹。”等到他的外祖父终于结束了掩不住得意的讲话,他才出声道,“我出兵征讨的那些部族,是早已被中原皇帝出兵消灭了,随后派人假扮的吧。信奉苏鲁锭的草原部族们,怎么可能做出不战而降这种事情。外祖父你为了一己私欲,屠戮草原,不知待你百年,长生天可会饶过你?”
      “休得胡言!为了草原的未来,困住你这恶狼的后裔,他们的牺牲是心甘情愿的!是值得的!”他的外祖被他的话语激怒了,霍得站了起来,“你的父亲才是那个为一己私欲至草原于不顾的人!不,你父亲那一族都是如此!凡他们统治之下的部族,就没有不憎恶他们的!他们……”
      “那我可曾有过恶行?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就莫要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了吧。这话说的活像中原的那句话,做了婊子还立贞牌坊。”
      “你!你!你!”
      他的外祖父连说三个“你”字,跌坐在座位上,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显然被他气得不轻。
      “话说回来,若失了我这头外祖你口中口口声声的‘恶狼’,不知道你这只老秃鹫能不能镇住那些真正归顺我的豺狼虎豹呢。”
      他再接再厉,不期然却对上正帮他的外祖顺气的母亲尽是了然的目光。
      “垣儿,你不必想着拖延什么时间。在父亲得权之后,我就立刻派人去追你的夫人了。”
      他瞳孔微缩,住了嘴。
      “你不该这样对我的父亲的。你父亲从我这里拿走的,我的父亲再从你这拿回来,这再公平不过了。”
      他沉默着闭上眼。
      知儿莫若母,这句话放在这里何其讽刺。
      只希望,他安排的保护她的那些人能机灵一些,带她逃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十二
      他意识昏沉了数日,每天都是浑浑噩噩。
      再次醒来,却是坐在什么东西上面颠簸。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恢复了些气力,吃力地挣扎着坐了起来,遥看四周,发现竟是身处险要山道,滔天江水拍打在石壁上的声音震耳欲聋。
      “夫君你醒了。”
      是梦吧?不然他怎么会看见他牵肠挂肚的那人。
      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
      “没事夫君,是我炼制的能解毒的丹药,会暂时失声。”他的夫人身着劲装,衣服上依旧绣着典雅的紫色花纹,熟练地驾驶着身下像是木牛流马却行进极快的载具,“不过也好,素日总是你说我听,今日可算是可以反过来了。”
      “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那时你调查我查出的那一些都是真的。我擅长墨家机关术与黄老炼丹之学,这些帮了我那位异母兄长大忙,助他登上了帝位,可惜却没能帮到你。”
      “我们的初见,并不是在那次父皇欲折辱母后而令我起舞的宫宴上。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更小的时候,在月族的族地。”
      “月族人确实擅长占卜,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浩荡星海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工具,但他们一生只可以占卜一人。换言之,只要有人得到了月族的占卜,那就可以避开所有的艰难险阻,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但如此泄露天机,也使月族难有新生儿。天道是公平的,篡改了天机便要以无后作为代价。”
      “那位开国皇帝在最初就自愿承受这份代价,好在他的开创是天命所归,虽过程有变但结果未变,他与他的皇后得了子,独子骄纵其实大概也是一种代价。但总有人是以此篡改天机又不愿意承受这份代价的。比如我的父皇,比如你的外祖父。”
      “但已经与月族女相爱并得了好处了,该怎么办好呢?有人发现了摆脱这份代价的方法,月族有秘药,名为月神水,一碗月神水,能让人遗忘掉所有有关月族的事情,甚至于过去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憎恶相爱的月族女。这份代价将全部由月族女承担,男子会与别的女子生下孩子,而身为月族的她们却永远不再会有孩子,并且会越来越虚弱,然后以无比凄惨的模样死去。”
      “他们都说,这是月神的惩罚。”
      “我的父皇和你的外祖父,都选择了第二条路。”
      “我们本是青梅竹马,那段月族族地的生活,是我随母后在深宫之中时唯一的寄托念想,可是你已经全部忘记了。你的外祖母铁了心带你回草原时,喂了你一碗月神水,于是你也忘了我为你占卜的那一夜。”
      “你的人生本没有我。虽然你父兄支持的那位中原皇子最终靠着草原势力登了基,但你最终还是成功地在壮年一统了草原,母慈子孝,妻妾成群,你很长寿,终老时也是儿孙满堂。是我篡改了天机,于是现在这个大裕皇帝即位,而你众叛亲离,无儿无女,如今更是沦落到这种境地。”
      “那日你与那妾室商讨的南下中原之计其实不必瞒着我的。我不会阻拦的,毕竟你此生本该南下。大裕应该是被你逼得偏安一隅,而不是如今在这个帝皇手上治理得蒸蒸日上。”
      “我不该参杂进去的。”
      “这是临车,专门行这些崎岖山道的,本只可搭载一人。就像……你本来顺遂的人生路,本也该就你一个人走。”
      她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呢喃。
      “你总说我眼睛好看,我却不曾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琥珀色的眼,尤其是…那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时。”
      她又吻了吻他的眼角。
      他有了极差的预感。
      “别了,夫君。”
      衣袂飘飘,坠入了湍湍急流。
      十三
      重整旗鼓,统一草原,对他来说,虽不容易却也并不十分困难。
      很多时候,一个优秀的将军胜于千万个麻木的士兵。
      他成了这片草原真正的王,铁骑所向披靡,甚至大裕迁都,天子守国门以防范着这来自草原的凶兽。
      他仿效大裕制度进行了改革,整个草原风气焕然一新。
      他统辖的区域商旅不绝,牛羊不断,繁荣兴盛。
      唯一让人诟病的是,他没有姬妾,没有孩子,还派遣了大量的人马去寻找他当初坠入了滔滔江水的夫人。
      曾有长老看不过眼,叫停了寻找的人马,去西域寻了个紫眸的女子给他,直言自己是为他好,为这片草原好。
      不料竟被他当场诛杀。
      血浸透了绣着紫色花纹的地毯,所有人噤若寒蝉。近年来他渐趋温和的政策让他们险些忘了他的血性与杀伐,统一草原的王座下堆积的是累累白骨。
      他挥挥手让他们离开。
      大帐变得空荡,弥漫着血腥气,他却目光放空,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
      “你知道吗?我寻了上好的医师,想起了你所说的月神水让我遗忘的那一切。”
      “甚至,那一夜的占卜结果,我知道的比你更多。毕竟,那时候你总是不乐意上占卜的课,我却是节节都不缺席的。”
      空荡荡的大帐里,草原的君王自言自语,眼里却泛起温柔。
      “壮年一统之前我做了十八年外祖父一族的傀儡,被下药废掉了生育的能力,母慈子孝是虚假的,成群的妻妾,满堂的儿孙,都是别人的。”
      “那位医师定然也能破解掉你口中那所谓的月神的诅咒。”
      “你看,所有人都在催促我,所以你快回来吧,你不回来,我哪里来的子孙后代。”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纵使明知,所有一切都有可能是无用功。
      他闭上了眼。
      “我很想你。”
      十四
      她梦见了很多东西。
      外祖母为她戴上的吊坠上奇形怪状的骨壳。
      赌气出走时总是陪伴着自己的那只金雕。
      母亲带她离开那一夜格外圆的月亮。
      两国盛宴上琳琅满目的佳肴。
      及笄那日映亮了整个夜空的璀璨烟火。
      茫茫草原上东升的旭日。
      还有颤动的帘子,湍急的江水。
      总感觉忘记了什么。
      是什么呢?
      意识逐渐陷于混沌之中,她不断地想着,到底忘记了什么呢?
      她想起来了。
      吊坠是月族人的定情之物,男孩收到后把那骨壳的形状烙印在了自己身上,说这就是他的胎记,将伴随他终身。
      金雕是男孩最好的朋友,在男孩不在的时候保护着她,母亲带她仓惶逃出月族族地的那一夜,它替她挡下了致命的那一箭,无力回天,在金雕的壮年早早去世。
      母后带她离开月族族地的那一夜,她重新回顾了当初对男孩的占卜,看到了很多很多从前未曾发现的东西,明月皎皎,她却只觉得满心荒凉。
      两国盛宴,少年漠然的眼神成了她的梦魇。
      及笄礼那日,是母后的祭日,由爱转憎的父皇却以她为理由放了盛大的烟火。当初母后因为爱含笑接受了结局,她曾不理解,曾不屑,曾愤恨,可想到她隐隐约约看见的少年日后的悲惨境况,她好像又能理解母后的做法了。
      逆天而行,篡改天机。
      于是,他成了她的夫君。
      他们在旭日升起之时拥抱接吻。
      他的宠爱让她无措。不应该这样子的,她已经注定没有后代,而一个君王必定要拥有后代。更奇怪的是,她依旧康健,明明他的外祖母在他幼时就喂他喝下了月神水,所有篡改天机的代价应该由她一人承担。
      直到他纳妾。
      直到在帘子后面听到那一番话。
      最后他踩进他外祖父的圈套,她不顾一切回来救他的路上,突如其来的呕吐之症-母后临终前一模一样的病症,让她恍惚明白自己应该篡改的是什么。
      她要救他。
      她要他做真正的君王。
      所以,就让江水把她带离他的生命,让他的人生从此真正顺遂无忧。
      她再也看不到也绝对不想看到的,和别的女子的顺遂无忧。
      意识渐趋涣散沉坠,深渊之中却好像有微光闪烁。
      “我不管!总之你一定要救活她!”
      是谁在说话?意识循着那光而去。
      再度睁开眼,她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瞳。
      那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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