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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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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路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连的张望。
这首老歌一直飘荡在院子里,如果不是老院长的那张遗像如此醒目、如此和蔼可亲的摆放在正中,如果不是挤满了通道的挽联。也许,这就是云栖画院最平常的一天,那位酷爱这首歌的老院长,只是像平日里每一个来到画院的清晨一样,第一时间放响了他画室里的老唱片。
佳衿拖着己经发胀了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朝着院子后边挪去,现在是中午,这一会儿是吃饭的时间,不会有什么重要人物过来吊唁,从老院长突然发病到逝世,她己经连轴跑了三天三夜,说不尽的疲累从身体深处泛来,现在的她急需坐一会儿,把泛红的眼睛阖上。
后院的那颗老银杏己经微微地泛黄,她与平常一样,靠在那高大的树干上,把腿尽力地往前伸了又伸,想清静,脑中却各种物象纷至沓来。
老院长女儿问那句话时的眼睛,透过她阖上的眼睑,都还在盯着她:我父亲的画就只剩这些了?
问这句话的还不止她,还有一些人,问的时候都用眼睛盯着她,仿佛他们或她们想象着的那些画都被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私藏了。
佳衿把倚靠在树干上的头又扭向了另一边,想逃避那些盯在她面前的眼睛。
“佳衿”沙哑的声音响起,她不用抬头,也不用睁眼,这是院子里的杂工老余。
“喝口水吧!那几个滑头的,上午有领导来的时候,个个都在这儿打点,跑得比亲儿女还殷勤,这会儿没人来了,就你一个人还在这儿守着!”
“余大爷,我也想休息,可惜跑得不够快!总得留个人在这儿吧!”佳衿说的是实话,她本来想趁中午回去眯一下,等她把明天火化的事联系好,一看满院子就只有她和老余在了。真是,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是溜号儿的最佳时间,只不过她慢了一步。
算了,她接过老余递给她的热水,润了润干涸的嘴:秦院长说过他下午什么时候过来吗?
“走的时候,我听他跟林助理嘀咕了一句,让他下午三点左右去接。”
“哦!”佳衿不再说话了,三点过来,估计那个时候有大人物又要来吊唁吧,现在不到一点,她可以回自己办公室里去眯一会儿。
她站起身来,看见老余又在老院长遗像前忙活,嘴里还念念有词,她突然笑了一下,那群想在自己这儿把画找出来的人,怎么不去问问老余呢?
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佳衿把闹钟定在了两点半,微信消息闪了一下,她点开一看,是游珠发来的消息,和她刚刚问老余的话是同一个事:秦院长下午什么时候过来?
她一边回复一边想着,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聪明人的午觉没有被闹钟叫醒,却被一阵浓郁的咖啡香唤醒。
溜号儿回来的游珠把佳衿摇了起来,往她手里塞了一杯咖啡:看我对你多好!赶紧提提神。
佳衿抬眼看了一下挂钟,二点十五分!
无奈地说:你让我多睡十分钟,比这咖啡提神!
游珠长而媚的眼睛往她脸上一定,似笑非笑地说:说你笨还是聪明,你知道秦院长为什么三点要过来吗?
“我不知道”热烫的咖啡从嘴里一路奔进胃中,果然很是回神。
游珠仿似早料到了她的回答,她往窗外看了一下,只有树影,把声音压低了下来:郑老今天下午来吊唁!
“哦!”
游珠对佳衿那一句平淡的哦,显然是不满意的,仿若辜负了她刚刚那不寻常的低音,便也难得理她,扭头走进办公室后面的梳洗间里。
佳衿心里是清楚的,郑老一来,这和画院相关的一干人等都得过来,事儿肯定得多起来,游珠让她早点起来也是对的,时间充裕,可以多作些准备,甚至可以把镜子里这张憔悴的脸拾掇一下,就像她眼前的游珠,黑薄纱的长裙外披了一块轻柔的素色围巾,绾起头发,只别了一圈珍珠的发夹,嘴唇用干玫瑰色的口红染过,衬着她白嫩的肌肤,美得素雅而应景,一看今天中午这号儿就没有白溜。
倒是镜子里的自己,很是有些不堪,睡了一觉也没拯救她眼下的一片乌青,对比着游珠,连补一下的心都没了,补什么补,来再多的人也是来跟老院长告别的,又不是看她!得了,憔悴就憔悴吧,看着憔悴些,说不定还会夸她真的为老院长尽了心!
窗外,之前被关小声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又渐渐大了起来,这是老余在提醒她,有人来了,她冲着梳洗间对游珠说了一句:我出去了!便跨出了办公室的门。
通往前院的抄手游廊上己零星坠着落叶,不大的风里明显的凉意冲着她的鼻臆,她突然想起第一天到云栖画院报到,初次走进这三进落的院子,心里的那种快乐,为了这份难得的工作,也为了这一处别致的工作场所。这份快乐一直存在着,特别是在她每一日穿过游廊的时候,春日里可以遥看灰白影壁上一簇簇绽放的蔷薇,夏的傍晚落日碎金从古榕密密的枝叶中泄落,轻轻地点在盈盈一笑的睡莲将收未收的蓝色花瓣上;秋风中卷起一角的落叶,还有入冬后阵阵清冽入脑的梅香,都让她在每一次疲倦与烦闷中舒缓过来。
所以,哪怕她并不是这画院中拥有独立创作室的画师,也不是什么管理者,只是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小文员,和老余差不多的勤杂工,但她依旧深深地、真实地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院子,也深深地,真实地对把她的档案从堆叠如山的投职档案中选出来的老院长心存感激,在这一点儿,她与老余,比与游珠更有共同感。
第一进院落里此刻多了两个躬身进香的人影,从背影佳衿无法判断出来是谁,只得加快了步伐。
眼前的这两个人颇为陌生,佳衿调动了她所有的思绪,都未曾在某一个记忆的片刻中找到某一或两个人影,与眼前人重合。
只得礼貌地笑道:不好意思,能否在这吊唁薄上留下您的个人信息,以便家属日后答谢。
稍年长的一个点了一下下巴,那年轻一点的就伸出手来接过了她手中的笔和黑底压金的吊唁薄,她手中一空,便对着年长的那一位往左边的休客处引了一下:您这边坐下休息吧!家属一会儿就来!”
年长的嘴里说了一声:谢谢!身体却并为往了休客区去,反而绕着那环簇了整个院子的挽联细细地看了起来,佳衿不知道他是谁,不好去判断自己该如何接宜这个陌生人,如是院长的至亲好友、故旧门生或是画院的相关人物,必是不能放任他在这儿独坐,得帮家属陪待着,可这样的人,她怎么也该见过。如只是院长的普通画迷,知道他过身的消息,前来道别,倒也不必过份在意。
可这难就难在,瞧这人的风度与作派,便不像是普通画迷,他在面对老院长遗像时的眼神与普通画迷有着明显的区别,眼下又无别人,总不好让老余陪吧。佳衿心里思付着,脚下却也只得一步一步随着此人在一个又一个的挽联中行顿。
前面这一溜都是画院的画师们为老院长敬献的挽联,多数都是亲笔所书,不少挽联的意境笔法都堪称上品。
“壮怀犹存书画中 翰墨常留天地间!”陌生人在为首处停了来,念诵着挽联,边念边摇头,佳衿知道这是秦院长的,这两句话大气,配上秦院长饱满圆润的隶书,昨天刚一挂出,就一片赞叹之声。
这人怎么还摇上头了呢?
陌生人迈着步子又走到了这一溜的最末
“天真不改,丹青千古,林佳衿?”
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陌生人嘴里崩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唔了一声“您认识我?”
陌生人终于将他的眼睛往佳衿脸上专注地放了片刻:这副挽联是你写的?
“嗯”这时她想了起来,陌生人念的那一串文字是自己给老院长写的挽联,在画院的一众人敬献的挽联中,这几个文字不算出彩,笔墨也甚是一般,只是在她的心中觉得那位总是穿着黄、绿、蓝三种不同深浅色系棉麻衬衣、开司米毛衫;不肯将白发染黑,学年轻人漂染金黄,衬着他那据说来自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深邃轮廓,七十多岁依旧风度翩翩的老院长,他的眼睛,他的为人,担得起“天真”二字,所以才写了这么几个字。
刚刚秦院长的那一幅,这陌生人都不太认可,自己这个估摸着更上不了眼。
陌生人清瘦脸上透着几分斯文的五官轻微地动了一下“你倒有心了。”
佳衿听到这么一句夸奖突兀而至,来不及道谢,陌生人却又立时转了话题:“秦合朴,什么时候过来?”
佳衿愣了一下,老半天才把秦合朴这三个字和秦院长拉在了一起,在这三进院子里,可是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连名带姓的称呼那位一脸圆融的副院长了。
她只得说:一会儿就到了!
这时,年轻人走了回来,把吊唁薄还到了佳衿手里,这下好了,赶紧打开看看,说不定看了名字能想起来这人是谁。
还没等她把翻开的这两个名字念上一遍,检索一下。
前方就响起游珠独有的嗓音:易老!
于是,在这两个字响起以后,佳衿彻底的发现什么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易老显然对游珠不甚熟悉,那略帯懵懂的眼神,并没有妨碍迎面而来的游珠一脸熟络的神色,微笑,伸手,轻握,再一个转身就将易老,顺势引离了挽联区,一连串的动作毫不停滞等佳衿回过神时,游珠与易老己双双在休客区落座了,而就在那片刻间,院门外一群人簇拥着郑老走了进来,在一片喧哗中,郑老发现了游珠陪坐的易老,竞是先行过来与易老打了招呼,再去祭拜老院长,而秦院长在易老面前神色也透露出一种难得的热情。
在这么热闹的时刻,最先迎接易老的佳衿却彻底的凉凉,谁叫她学艺不精,连个贵客都认不出来,傻呆呆走了半天,现在却只能看着游珠在人群中来回张罗,四下打点,礼貌周到却又不失庄严肃穆,连那心事重重、对画院这一群不知道偷藏了她父亲多少遗作的人保持审慎态度老院长女儿也频频与她私语商议,老余在游珠的指挥下斟茶送水,不时用眼光扫过己远离人群核心的佳衿,能看出里面有着深表同情的含义。
作为佳衿与游珠这样在画院办公室里的小文员,不能像专业画家为画院抬脸,也就只能在这一年四季中,妥善安置各项杂务,妥当接待各色人等,妥贴安顿所有艺术家不屑或者不擅长做的各种事情来体现出自己对画院不可或缺的作用,就像林妹妹之于贾府是精神象征,王熙凤之于贾府是家族日常必须一样,画院需要林妹妹,也需要王熙凤,你没有林妹妹的才情,也没有王熙凤的玲珑,那你对画院来说,显然存在价值偏低,存在价值偏低,那各种好事儿,就只能靠边儿一点,而游珠己然拥有了玲珑的本领,在这一点上佳衿是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服。
所以,当她看着游珠拿着那张名片时,她心里没有嫉妒,只有佩服,细细地念出那上面的字:易青山,青山艺术推广工作室。
后面这九个字,她相当熟悉,也难怪游珠会如此热络,也难怪郑老和秦院长会如此客气,自己的确眼拙,画院画家的画作每一年有大部份都会交给青山艺术推广工作室进行海外推广,推广有很多形式,或是参展,或是参评,或是出售,总之这个青山艺术推广公司,就是云栖画院的一尊财神菩萨。
但是这个工作室的老总极少露面,传说他和秦院长曾经都是老院长的徒弟,青年时期都跟着老院长学画,只是后来,秦院长接了老院长的衣钵,成为国内山水画界新一代的领军人物,而这个易青山家里有些背景,半途改行做了艺术品推广,十数年间便成为了书画界人人都想笼络的人物,不过他很少来云栖画院,佳衿到画院工作三年了,这都是头一回见他,不知游珠是哪里来的神通,竞然把这尊大神认了出来。
游珠揉着腿肚子,一边丝丝吐气,一边抱怨:真是累死了,你说秦院长,郑老一走,他就轻飘飘一句:你们几个留下来把明天去殡仪馆的事情安顿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们几个在那儿陪老院长的女儿,你不知道那位阿姨,平日在美国待着,一年也回来不了两次,现在老院长走了,她跑回来对着我们倒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什么她爸爸的画作去哪儿了?画院的抚恤金是不是少了点儿?她爸爸在岚雾山的私人工作室怎么处置?这哪一个问题是我能回答的。还有刘秘书长,她又不是马上退休,不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吗?这老院长身后事,她倒是一概不插手,就紧着我们两个小喽啰跑腿!还有那个林助理,见秦院长一走,不过半分钟就没了人影,真是的”
“行了,行了,我是小喽啰,你可是大美人,我瞧着老院长女儿和你说话客气着呢,比跟我们好多了,郑老临走的时候,不还握着你的手说:小游啊!辛苦了!”佳衿知道游珠的那一番抱怨,不过只是一种矫情,她今天下午可真是没白劳累,倒是自己,别人溜号儿自己守着,别人回来了自己靠边儿凉凉,自己是说不出来的惨,游珠活妥妥就是卖惨。
听到佳衿的话,游珠窈窕的身姿轻轻一拧就走到了办公室里墙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妆容完好,因为激动微微透着红,更显得肤白貌美,眼神是不骗人的,那闪着些微光的妙目,透露出她的心里状态是满意的,尤其对现在放在佳衿面前的那张名片是满意的。
她用手拨弄着耳旁的几络碎发:“看吧,我让你起来是对的吧!我就问了林助理,知道秦院长三点要过来陪郑老吊唁,你看,今天下午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关键人物,连易青山都来了!”
佳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难道我不知道三点钟秦院长要过来,只是自己技不如人而己。想到这儿,佳衿明知故问地说:易青山比郑老还重要?得了这张名片瞧你高兴的!”
“那是当然,这个青山艺术推广工作室每一年的业务量有多大,在业界的招牌有多硬,同一张画,青山艺术推广工作室推的,和其它工作室推的差别大了去了!”
游珠转身,回眸,镜里的自己正面反面都无懈可击,正如今天的工作一样完美。她还有一些没说出口的话,佳衿是清楚的,游珠比佳衿早一年到画院工作,待人接物又很是周全,再加上作为一个漂亮女性的特殊优势,这画院的画家们都挺喜欢她的,私下里她常拉一些业务,帮画家挣点闲钱,她手里也存了不少画,有好的渠道推广一下,自然更好!
院子里的人又走空了,老院长的歌也停了,夜让这个空间静了下来,关了门准备回家的佳衿,在这一刻只听到老余的茶壶在炉火上的咕咕声,还有自己浅浅的呼吸。白天堆簇的挽联这时候都只剩下静默,老院长的遗像在微弱的光线里微笑着,在那么一刹那佳衿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走进的是一个梦境,那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变成了一张相片呢?这各路人马的吊唁,甚至于她、游珠、老余围绕着这张照片的跑动,他知道吗?他许久未见的女儿,他又看见了吗?看似热闹的这几日,其实不过是人生最后的一次烟火,转瞬即逝,他生命最后的痕迹也将随之燃烧殆尽。今天,她已经在不经意间听到郑老在和其它的相关人提起画院下一任院长的人选物色,很快老院长对云栖画院来说就只是一个文字符号了。
她想起那个深夜里撕破宁静的电话,老院长心脏病突发的消息,把她从被窝里挪动到了急救室,还没等她回过神,在门外的众人便等来了老院长逝世的消息,佳衿的人生中这是第一次全程经历一个生命的告别,她的内心是纷乱的,从接到电话到宣告死亡,这期间她都未曾再看到过老院长,等她再见时,那个阖目灰白的人体让她感到陌生,她无法将躺在眼前的人与素日里喜欢拖长了声调叫她小姑娘的人划上等号,他的灵魂会去向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歌里的那个遥远的地方吗?那里会有他曾和她提起过的那位好姑娘在等他吗?
伤心、疲惫、担忧交织在一起,甚至有一丝来自心深处的虚无,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他带来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心里有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人感到恐惧。
老余走了出来,为遗像前的香炉换上了新香,没有其它的声响,佳衿这时听清了他嘴里的叨叨:老哥哥,你再看看吧!这个地方就只有这个晚上属于你了!人死如灯灭啊!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