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雾海月之歌》沐酒汐

1、第 1 章

　　这是一个故事，记录着穿过墨拉尔维特海域，直抵克瑙雾洛斯之森深处的歌声。

　　1
　　静谧的海岸，银色的月光，只有海浪拍打礁岸发出可怖的声音，这是年轻的候选神从未见过。
　　咸湿的空气，是大海特有的气息，这对于深居森林的神裔来说，实在太过新奇。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她已经实现了走出森林的愿望，那么现在该是转身回去的时候了。
　　作为将一生奉献给克瑙雾洛斯之森的雾月神后裔，她不该有属于自己的好奇心。
　　这不是个优秀候选神该有的行为。
　　但是她为什么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2
　　越来越近的海浪，打湿了她的裙摆，这是她所不知道的世界。
　　“你是谁？”
　　她听过很多声音，雨水冲刷树叶的声音，各种森林住民的声音，还有不久前听到的海的声音……
　　天籁这个词，她不能理解，可就在刚刚，她突然懂了，天籁之声，不过如此。
　　她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坐在礁石上的少女，正好奇的看向她。
　　蜷曲的长发，湛蓝的眼睛，盘在身下的鱼尾，还有那天籁般的声音。
　　她知道这种生物，虽然她深居森林，但也无法阻止候鸟们将口口相传的遥远故事带回。
　　大众口中大海的女儿，诱惑的海妖，落泪成珠的鲛人，她的名字太多了，自己该怎么称呼她比较好？

　　3
　　“你是人类？”
　　令人沉迷的声音再次响起。
　　年轻的神裔想了想，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应该不算人类。
　　少女换了个姿势，将盘在身下的鱼尾舒展开来，伴着月色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之后垂落礁石上。
　　“我也觉得你不是人类。”
　　没有哪个人类能像眼前的这个人一般，美丽，却又不容侵犯，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但又像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女。
　　矛盾又和谐。
　　真奇怪。

　　4
　　一时间陷入了无语的境地。
　　人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又不想离去，只能不断用尾巴尖撩起一片片小水花，让自己看上去不是故意留在这里。
　　但另一方很明显不满足于这种沉默，她小心的靠近礁石上的人鱼，坐在了人鱼的身边。
　　随便说点什么吧，她想，她喜爱人鱼的声音。

　　5
　　人鱼侧过脸，却又视线游移，装作漫不经心的询问。
　　“你从哪里来？”
　　神裔指指身后那片在黑夜中显得更加幽深的森林，人鱼知道，那是一片非常广阔的森林，是自己的鱼尾，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神裔似乎有些沮丧，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颈，沉默着摇摇头。
　　是的，她无法出声，她是森林的守护者，森林不需要再多一个声音了，森林需要的只是倾听。
　　但是没关系,现在不一样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摸上了人鱼的喉颈，冰凉的触感让她舍不得收回，就是这里，发出了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6
　　强烈的喜爱之情，从温热的指尖直接的传递到自己的皮肤，使得冰冷的血液开始加速，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奔流至人鱼少女的跳动缓慢的心脏，催动着它不得不跟着快速鼓动起来。
　　这个人，喜欢我的声音啊……

　　7
　　喜欢她声音的人不在少数，她天生就拥有同族中最美的声音，这对于她们一族来说，是利器。也正因如此，她被钦定为下一任族长，他们都在仰仗着自己能带领同族繁盛。
　　但渐渐的，她不能为此而感到自豪与开心了，每个族人都在不断不断的告诉她，你必须使你的声音变得更加动听，你必须听从长辈不断提升自己，你不能发错一个音，你甚至不该为自己发声。
　　你的声音不属于你……
　　慢慢的，她不愿再出声，她是自私的，她不想把自己的声音就这样交出去，她不愿意承受这样的器重与喜爱。可是没有了依附的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歌唱了。
　　她的声音迷失了方向。

　　8
　　看着突然沉默沮丧的人鱼，神裔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说起来很神奇，她就是能感受到人鱼在否定自己的存在，可是她做不到开导，因为她无法出声。
　　声音是很重要的东西，能直白的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有感受传达给对方。
　　这是应该自豪的，不要为此沮丧，你就是你，你和你的声音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捧起人鱼的脸，碧绿的眼眸望进一片汪洋，海浪拍打着礁石，人鱼确认自己感受到了什么，那大概是叫做信念的东西。
　　如果是这个人，她觉得自己愿意为之献上自己的声音，甚至是自己的全部……

　　9
　　一段隐秘的交往开始了，连接着森林与大海。
　　没人会想到深藏森林的神与萦绕海中的妖会在午夜时分相聚于隔断的海岸边，海妖为她的神献上歌声，神明为她的妖引来月光。

　　10
　　有了方向的海妖，却又开始不满足了，她觉得不够，她的声音还不够，不足以配不上她温柔的神明，害怕留不住她高贵的神明。
　　她从未表现出自己的不安，因为她明白，她的神明心思多么的细腻。她能做只有让自己的歌声变得更加动听，试图迷惑神明跟她一起深陷汪洋。
　　如果她能成为自己一个人的就好了……

　　11
　　时间从来不会为任何一个美好的时光而停留，它将稀薄的关系编织得紧密，但它也能将之毫不犹豫的割断。
　　太过急切的努力，迅速使得本就天赋极佳的海妖变得无可比拟，族群迫切的希望把她捧上了首领之位，也将沉重的责任交托给她。
　　而曾经的旧神即将陨落，新神将会取而代之，撑起整片森林，成为真正的守护者。
　　她们已经不再年少，有些东西，时间让她们早就明白了，但她们都心照不宣的避而不谈。
　　海妖坚信，没什么能切断她们之间的联系。

　　12
　　但新神却没那么有信心了。
　　毋庸置疑，她是喜爱眼前的海妖的，这种喜爱是超越了神该有的博爱，让一个神的心胸变得狭隘，再也容不得其他。
　　她作为一个神，从诞生于这天地之间，她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她与她的森林同源，她的力量是森林的赐予，森林是她存在的原因。
　　森林是她生命的中心，这是她从未怀疑过的。
　　但当天籁之音带着自己见识过自由的大海时，她的心脏便渐渐开始偏移。

　　13
　　她其实是不该走出森林的，只是在旧神的庇护下，她偷得一丝机会，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可如今随着旧神力量的减弱，每一次踏出森林，连呼吸都变成了折磨。
　　与其说她是神，不如说她是一个囚徒，一个傀儡，责任与力量变成了枷锁与丝线，企图把她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她不愿意放弃见海妖的每一次机会，尽管每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成为最后一次。
　　仅仅是听着那歌声，看着那熟悉的脸庞，所有痛苦都能在此刻得以减轻。抬起手，拨开云层，使得月光毫无保留的倾撒在她的海妖身上，让她能更加清楚的看见海妖的模样。
　　她要把这一刻印在自己的心底，小心的珍藏……
　　这是神明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14
　　海妖是不愿离开这片海域的，但她也有属于她的使命，这让她不得不暂时离开。
　　她对着她的神明起誓，说着自己一定会尽快赶回来。
　　她的神明什么也没有说，一个亲吻落在海妖冰凉的额头上，带着神的祝福。

　　15
　　那天，孤独的神站在海岸边目送着自己的海妖离去，许久没有回过神来，直至月亮被海平线的光辉驱离，她才转身离去，没有一次回头，便消失在森林深处。
　　随后渐浓的雾气将森林封锁起来，阻挡了外物的窥探，也困住了内里的自由。
　　从此这个森林只有一个神明了，她有一个美丽的称呼，雾月神。

　　16
　　带着神明祝福的海妖平安归来，但这片海域她却不再熟悉。她夜夜徘徊在海岸边，望着森林的方向，但是却无法看见那个她期待的身影。
　　为什么？
　　她被她的神明抛弃了？
　　不！她不信！
　　难道一方的放弃，只能让另一方努力变成的翻涌的海浪，气势滔滔的卷上海岸，随后只能缓缓消退？
　　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她要去找到她的神明，就算那是她凭借鱼尾无法抵达的远方。

　　17
　　她游历了大片海洋，找寻了很多方法，花费了很长时间，终于她遇见了一个人类巫师。
　　听了她的诉求，巫师无奈的摇摇头。
　　“那不是你能付出的代价。”
　　她说愿意献上自己的一切，只为换取一个能踏入森林的机会。
　　“就算你只有三天时间吗？三天一过，你就会彻底消散，就算如此，你依旧认为值得吗？”
　　海妖低着头沉默了，过了许久才提起头，目光坚定。
　　“是的，值得，她喜欢的我歌声，我愿意我的生命为她献上最后一曲。”
　　“也许你都还没有见到她便丧生森林。”
　　“但我也许能见到她。”
　　概率不过是赌自己相信的，没有尝试便不会有任何结果。

　　18
　　也许是被海妖的声音所蛊惑，巫师最终还是叹息着，答应了海妖的请求，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三天时间。
　　巫师为海妖换上了精美的礼服，整理好每一根发丝，装点上美丽的发饰，让她足以与她口中的神相匹配。最后将海浪织成的斗篷，披在了她的肩头，为她抵挡烈日，以给她短暂的舒适。
　　“去吧，这是一条不归路，但我依旧祝福你。”
　　海妖向巫师道谢，然后用稚嫩的双腿走向那片她曾无法抵达的森林。

　　19
　　走路比海妖想象中的难得多，但她从未想过放弃，她走了很远很远……
　　第一天，她路过了参天古木，但她无心欣赏，因为她没有见到她的神。
　　第二天，她碰上了友善异类，但她无意交谈，因为她没有遇到她的神。
　　第三天，她抵达了密林深处，但她无力前进，因为她没有找到她的神。
　　她开始怀疑之前的美好记忆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她快要放弃了，但是她不能放弃，她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她在密林深处唱起了歌，就算不能相见，也请让她把自己的歌声带到这森林的深处，化作森林的一部分吧。

　　20
　　海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但她努力让自己发出有生以来最动听的声音，这是献给神明最后的礼物。
　　突然一双手环住了濒临死亡的海妖，海妖笑了起来，她放松身体靠在了对方怀里，她知道，她赌赢了。
　　她的神，出现了。

　　21
　　神原来也是有眼泪的。
　　雾月神抱着她傻傻的海妖，哭泣着。

　　22
　　她从未想过放弃海妖，但快要逝去的旧神却为她们之间的交往画上了终止符。旧神不会允许自己优秀的继承人有任何的背叛行为的出现，她们的一生便该属于森林，从一而终，任何使其动摇的都不该存在。
　　年轻的神祇卑微的祈求着，旧神也清楚这个从小长在自己身边的孩子。

　　23
　　一次机会，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给予。
　　“你愿以你心念之物起誓吗？
　　如若背叛今日之言
　　你所珍爱的
　　将被夺去声音
　　撕裂尾鳍
　　逐离族群
　　孤身一人沉入无尽之海
　　以血肉饲周遭饱食
　　以躯骨供微物寄居
　　直至生命消逝之时。”
　　每一字，每一言，都无异于剖开的胸膛，分解她的心脏，她知道，这是旧神的诅咒，也知道这是旧神对她保护。

　　24
　　雾月神，与森林同源，离开森林则消逝。
　　雾月神，注定不能与大海相见。
　　曾经的咒言重新在心底浮起，但如今的雾月神却不再忌讳，她只知道，她的海妖快要死去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拯救她的海妖，她作为一个神，却什么都做不了。
　　雾月神只能寄希望于大海，要把她的海妖送回大海。
　　那里才是海妖真正的归属。

　　25
　　雾月神背着自己的海妖，一步一步靠近森林的边界，她不怕消逝，她只怕自己不能抵达大海。
　　而海妖知道雾月神想做什么，反正自己也已时日无多，就让她自私的享受这短暂的时刻。
　　力量消逝的速度，比雾月神想象得更快，曾经是她庇护所的森林，此刻正毫无留情的收回自己赐予的生命。
　　雾月神不支的跪倒在地，却又挣扎着想要站起，此刻的海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真是两个傻瓜。

　　26
　　“停下吧，大海拯救不了我，我交换了一个愿望，而我要带着已经实现的愿望离去了。回去吧，你还有归去的地方。”
　　雾月神看着一脸满足的海妖，突然就笑了起来，是啊，真是两个傻瓜。

　　27
　　她不再向前，也不会退后。
　　被神性控制了一辈子的神，终于还是坠落了。
　　她摸了摸海妖的喉颈，这是她们心照不宣的小动作。
　　天籁之音再次响起，这是一首悲歌，一首送葬曲，却带着万分的安详，回荡在大海与森林之间。
　　就算声色变得暗哑，咽喉溢出腥味，海妖也未曾停下，而雾月神一如既往的依偎在海妖身边静静聆听着。
　　直至大雾重新封锁了森林，直至明月再次照耀着海面，直至平静的海岸从此再无熟悉的身影……

　　28
　　墨拉尔维特海域还是有着海妖出没的传说，克瑙雾洛斯之森依旧有着森林之神的信仰。
　　谁能有幸再次听到那首森雾海月之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