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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小妖初长成(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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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桑若一直目送着晓晓掩进一片树林。一片树叶打着圈掉下来,落在他的肩头。叨唠观的老道士挥一挥拂尘,扫落那片树叶。桑若正在沉思,听到动静回头,低低的唤了一声:“师父。”
“跟我,回观。”
老道士已经很少来后山了,能让他寻来这边一定是桑若晚归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桑若去做。今天,却只是来接他回观。气氛有些压抑。
桑若挑着水桶,默默地跟在他师父后面。山上的小路被日复一日的行走踩得平整坚固。师徒俩谁都没再说话,一前一后的走着之字步。桑若忽然发现平日里吵闹惯的林间鸟鸣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这天的山特别安静。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投下的斑驳有点让人晕眩,那平时挑惯得水桶,为何今天的这一瞬间特别的沉重?自己快被压得喘不过起来。
回到唠叨观,桑若被师父叫到了房间。一进门,桑若便看到师父没有一如既往的坐在椅子上品茗,而是反常的盘腿坐在了床上,身形瘦小却挺直腰板,眼皮垂下并不看自己。桑若从来没见过师父黄昏打坐的,窗口吹进的风把老道士长长的眉毛胡子吹得飘了起来。师父就是师父,道骨仙风啊。桑若暗暗想着走了神,老道士终于沉默良久后开了口。
“桑若,切记。”
“是,师父。”桑若走近两步,老道士的声音暗哑低沉,闷闷的像是从瓮中发出来,与平日里的清晰稳重大不相同。桑若正觉得奇怪,老道士径自讲了下去。
“下山,可以。上山,不可。”
桑若心中欢喜,自己终于也能下山了,能亲眼见到晓晓说过的那些新奇玩意儿了。
“拂尘,收起。示人,不可。”
“徒儿谨记。”师父好像变得严肃起来,师命不可违,桑若收敛了嬉笑的神情。
“两年,晓晓。相见,不可。”
桑若一听急了,扑通倚着床沿跪下,“师父,徒儿不要下山了,徒儿要陪伴在师父身边。还有,师父,为什么不能见晓晓?”
老道士依旧看也不看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手轻轻的垂下膝头。
桑若一把抓住师父的手,冰凉,渐渐在僵硬。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师父—”
桑若怔怔的跪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师父,他敬爱的师父,如同父亲的师父就那么去了。他那样坐着,仿佛还在打坐,一如从前。
天色已晚,房间里没有掌灯,黑暗一片。
黑暗中沉寂着两尊雕塑,一个打坐,一个跪着。良久,跪着的桑若动了动,月光投照到他脸上,反射出两行晶莹的眼泪。
他起身,喃喃自语:“师父,若儿知道了,若儿听你的话。”
叨唠观的老道士归西算是叨唠村和叨唠山的一件大事。叨唠观为此做了一场盛大的道场。几乎整个叨唠村的人都参与了。人们更多的恐怕是为了亲眼目睹被传说得玄之又玄的那个幸存的道长是什么模样,还有被传说得神而又神的那一支护着他存活下来的拂尘。
主持人自然是桑若。这个年轻的小道士一身素缟衬着清秀的脸上大大的黑色眼圈,沉默,执着而认真的主持着他师父的入土仪式,仔细的完成每一个步骤,洒水,点蜡烛,烧纸钱,诵经,祭拜,连一点小小的细节都不曾出错。仿佛是一夜长大,从他的脸上能看出他的表情透着坚毅与哀伤。作法的七天七夜,桑若不吃不喝,也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老道士被白布盖着,依旧维持着盘坐的姿态,他的拂尘被收在一个不起眼的锦盒里,陪在他旁边。叨唠村里来的人,不知是不是为桑若的举止动容,还是为老道士的圆寂唏嘘,连那些凑热闹的人,都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一个个变得无比虔诚而恭敬。
桑若安葬完师父,赶在日落之前对村里众人表示感谢并送他们下山,当晚,众人散去,只有一个人留宿在了叨唠观里。
秦叔公,是一个年岁已长腿脚略有不便的老人,老道士走后的第三天傍晚他才到来。他说自己是老道士的挚友,每次老道长下山总会去他家小坐,自己是第一次上叨唠观,没想到这第一次来却是最后一别。秦叔公无儿无女,回家也是一个人,所以不用赶回家,就干脆在观里住一晚,等第二天天明再下山。
此刻,他上下打量着挚友的爱徒忙碌的身影,清明的眼睛里装满了赞许。
“若儿,你可是要下山?”
一个布袋,几两碎银,两件衣服,一个锦盒,还有一些小的物件,桑若的行李简单至极。
“是的,叔公。师父走前交代说若儿可以下山了,晚辈亦打算下山历练。”
“你可想好了去处?”
“幽郦城。”
“哦?”秦叔公满脸掩饰不住的惊讶。
从叨唠村出发,要走一个月才能到达的幽郦城,是附近最大的一个城池,也是各方百姓最多的城市。这个都未曾见识过市面的孩子一下子就要去到一个最繁华的地方,就好比一只肥嫩的小羊一下冲进龙潭虎穴,不能不叫人担心啊。
“师父说过,他是在幽郦城郊捡到我的。我想,去看看。”桑若低下头,不再言语,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布袋。
“你这孩子太心急了。”秦叔公瞥了他手里一眼连连摇头,“若儿,老朽也算是你的长辈,不知道有些话你听不听老朽的。”
“叔公这是说哪儿的话。有话叔公尽管讲。”
“老朽想你随我先在叨唠村待上一阵,了解一下人情世故。然后去到幽郦城你看可好?”
“这……”桑若没下过山,除了师父和晓晓,的确不知道要怎么与他人相处,想到此,他点了点头,“也好,那就烦扰叔公了。”
“不会,不会不会。”秦叔公胡子微翘,笑着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桑若梦到了师父,老道士从头到脚一身雪白。他想奔向师父,老道士却连连摆手,只是让他仔细想想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等时机到了,那个秦叔公自然会告诉他一切。秦叔公?桑若一下子醒过来,甚至未来得及在梦中和师父告别。他跑到师父的房门口,望进去,只看到秦叔公老人家酣睡的背影。
师父想要告诉他什么?自己生平第一次没有理解师父的意思吗?桑若回到自己床上辗转反侧,时机,是需要时间等的。既然师父说了等,那就等吧。
于是我们的桑若不再想,不再去想老道士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晓晓,是妖。若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