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灭》慕子楚

9、第 9 章

　　漆黑的夜里，树影鬼魅地摇坠，风的气息冰冷而潮湿。
　　唐小莲仰头望着天空，暗云黑压压地叠聚在墨蓝色的天空里，带着些许不详的杀气。今夜没有月光，而魔的力量最弱，然而她却准确而清晰地感觉到了桃夭所在的地点。
　　她一个人走在盘曲的山路上，一头黑发在那天之后长到及臀，此时凌乱地在风中铺散。没有月光的山林里寂静可怕，唐小莲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半点惊慌。毕竟，最恐怖的时刻她也见过了。当她的力量觉醒的那一霎那，她便奇怪地知道身后那些暗暗盯着自己的妖魔身在何方，而它们恐惧的低语在风的卷动下“呜呜”地鸣响…
　　今夜，她要杀魔。
　　她知道桃夭试图寻找自己，也知道她需要自己体内的灵力来控制那只恶毒的魔。虽然她不太清楚为什么桃夭没有找到，而天萧也没有说出木屋的地点，但是唯一知道的是桃夭不死，师傅的下场便是她的写照。至于天萧…她完全不介意杀了他。
　　唐小莲的手紧了紧，眼中射出摄人的银光，身后黑暗中的异灵纷纷撕声逃散。
　　山峰矗立在深暗而庞大的天幕里，愈往上走空气愈冷，树木也稀疏起来。随着厚重的云层在旷野上空缓慢移动，一缕月光如镰划过，眼前的空旷忽地折射出一抹金色，薄纱一样罩住了她跟前的路。
　　这是什么？好像是结界一样的东西….
　　唐小莲虽然恢复了灵力，经验却不多。她狐疑地探出手，手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抓住，她却看见那抹轻薄的金纱被扯破一大片，魔气带着诡异的黑色豁然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寻找唐小莲气息的桃夭猛然睁大双眼。
　　找到了！而她竟然就在…
　　旷野上，唐小莲连连退后几步，挥动着手驱赶魔气。满天黑气盘旋，搅起漩涡冲向天际。一阵桃色花瓣骤雨一般从空中飘落，夹杂着女子尖锐的笑声。
　　“我还以为你逃下山了呢，谁料到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唐小莲笔直地站在桃夭跟前，冷冷地说：“不杀了你这只魔我怎么能安心离开？”
　　“哈哈！”桃夭狂笑，“你以为凭你就能杀了我？小丫头，当年连方心茹也没能杀了我。”
　　“我是我！你不试怎么知道？”
　　妖艳的眼微微地眯起，“你还不够资格！不过，既然你亲自来了，倒是省了我的时间。”
　　说完，纤手上扬，指尖一道红光爆炸开来。唐小莲还来不及看清楚，空中飘零的花瓣变成无数尖细的针，如同一团粉色云带密密匝匝地射向自己。唐小莲屏气凝神，从手中抽出一柄墨黑的寒剑，剑身极薄，一层银色的气流笼罩盘旋四周。似乎受到魔气的影响，身体中共鸣起一股奇特而强大的力量。她闭上眼睛，却能看见每一根细针的轨迹，剑随心而动，银光闪过的霎那，一片片细针丁零当啷地掉落在地上。
　　“那柄剑…怎么落在你手中？”桃夭眼中闪过惊讶，这女孩的力量刚刚觉醒，却已经能够驱动天萧的武器。看来杀她也不怎么容易。
　　“可恶！”桃夭狠狠地咬破自己的手指，摁在额头上，细腻的皮肤下立刻召唤出可怕的怪物，在额头上挣动，就要破皮而出！
　　大地轰隆一阵晃动，然后愈来愈剧烈，地表龟裂开来，而从赤红的地心下钻出来的竟然是一只只长着巨大獠牙的棕色独眼怪物。它们迟缓地爬出地面，朝唐小莲歪歪斜斜地扭动，嘴里腥臭的浓汁顺着獠牙流在地面上，像硫酸一样灼烧地面，冒出一股股刺鼻的黄烟。怪物一批批地围了上来，唐小莲心里发毛，不断挥动手中的长剑。剑身虽然锋利，砍在粘腻坚厚的兽皮上还是要花不少力气。粘稠的汁液到处飞溅，有几滴溅在她的裤脚，瞬间便腐蚀出一个个的洞来。
　　“呵呵…”桃夭格格地娇笑，笑容映衬着额头上恐怖的突起格外恐怖，“你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吗？他们是被魔气侵蚀以后的灵魂呢！说不定，你将来也会变成其中一个，供我驱使…”
　　眼前怪兽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唐小莲应接不暇，被几个怪兽在胳膊上蹭了几下，鲜血顺着绽开的皮肉流下胳膊，沾在手上。她的手一滑，黑剑就这么飞了出去！
　　一个淡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右手捏住无名指，放在额头间，跟我念‘甘罗司迦莫…’”
　　唐小莲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念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古语。霎时间，她的全身被剧烈的银光包围，强大屏障急速扩张，碰到怪兽的时候只听一阵凄叫，那些怪兽便被一寸一寸地被银光焚尽！
　　这竟是她的力量吗？唐小莲浮在空中，愕然地看着银光是从心口处射出，居然在她眼前开辟出一条血路。正是时机！远处的长剑像长了眼睛一样立刻飞到她的手里。唐小莲鼓足了力气冲向桃夭，狠狠地将长剑戳进了她的心口！
　　桃夭摇摇晃晃地倒退两步，不敢致信地瞪着唐小莲。
　　“你竟能伤了我！”
　　半晌，她的胸口溢出黑色的血液，有生命一般地爬上剑柄，飞快地渗入每一寸纹理。那黑剑如此坚固锋利，却在黑血的侵蚀下慢慢融化成一滩铁水泼在地上。
　　“你竟能伤我！难道你破了‘断情’的试炼？这是怎么回事！”她一步一步地走近，额头上的怪兽破皮而出，爬满了她的脸，无数触角扎进皮肉里面迅速重新组成一只恐怖骇人的兽面。同时，裸露在外的皮肤爬上一层黝黑斑驳的硬皮，满布毒刺。
　　唐小莲头皮发麻地连连倒退，眼前这个魔的真实面孔竟然是如此丑陋！而且，它还在不断扩大！
　　“你…没死？”
　　“哈哈！” 魔兽诡笑，声音粗哑阴邪，“你以为任何武器都能杀我吗？灭魔者，难道你不知道？世上只有聚灵珠可以杀死我，而二十年前它已经毁了！”
　　庞大的魔站在唐小莲跟前，半边身子是兽，肩膀上却分出桃夭的头。尖锐的指甲如同一排利刀，正要砍下去，却被一道透明的墙壁反射了回来！
　　“嗯？”桃夭一愣，厉声叫道：“天萧！”
　　狰狞巨大的魔就在身后，男子却肃然站立在冷风中，身形修长，神情凛然。广阔的屏障将魔挡在身后，他低敛双眸俯视跌在地上的唐小莲，眸光幽深。
　　“你恨我吗？”
　　呵！唐小莲心里一笑，到了最后她终究逃不过他！抬起眼睛来，她冷冷地说：“恨！恨到即使你死了，这股恨意也不能消减半分！”
　　“很好！”他的唇轻轻上扬，却又有一丝苦涩转瞬而逝，“杀魔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找到魔心。这世界上只有灭魔者拥有能够看见魔心的能力。”
　　她警惕地盯着他，“你干吗告诉我这些？”
　　他并不回答，伸开手掌，她脖子上系着的一刻晶莹剔透的圆珠立刻飞到他的手心上方！珠子破碎成几片浮动在空气里，互相呼应地闪动着斑斓的光泽…
　　“聚灵珠？怪不得她能从我手心里逃走！”桃夭怒吼道，“天萧！你背叛我！不过，即便你有这几块碎片又能怎样！”
　　魔的利爪在天萧射下的屏障上反复碰撞，屏障似乎承受不住着巨大的撞击力而逐渐出现裂痕…
　　天萧却丝毫不理会，只是用双手飞快地做出金色的结界，笼罩住珠子的碎片。随着他口中难懂的古语，唐小莲愕然地发现碎片的光芒凝住了，好像是时间停摆！然后，结界里的景物以倒退的方式飞快变化，树木由丰茂变为嫩芽，碎沙由细小组合成岩石…
　　结界里的时间在倒退！
　　瞬间，唐小莲看见了二十年前的战役。
　　满天的冰箭仿若流星洒满了空间，方心茹周身散发着银色的光圈，手中持一柄奇怪的宽剑，剑没有刃，而是包裹着一层金边。剑身素白，深深地刻着金色的文字与花纹，每当方心茹念出一个字，纹络便像是活了一样浮出剑身…
　　“心茹！你真的要杀了我？”师傅倒在地上问。
　　“师傅…”方心茹执剑的手停滞不前，银色的眼泪汩汩流出，迸溅在白剑上。剑身仿佛发怒一样颤抖，瞬间碎为几片飞了出去。方心茹大口大口地吐血，瘫倒在地上…
　　“我就知道，你还是没法过‘断情’这一关！”倒在一边的桃夭大笑道。
　　“妈妈！” 唐小莲看着结界里的景象，心痛地大叫。
　　景象却在这一刻停止了。碎片飘在空气里，迅速组合成为剑身，再化为剔透的聚灵珠。嫩芽迅速成长为大树，巨石风化为碎沙…
　　而眼前天萧手心当中，捧着一颗完好的聚灵珠。
　　“不可能的！”桃夭恐惧地嘶叫道：“聚灵珠不可能被修复！”
　　“我没有修复它。我只是用结界将它的时间倒流。”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唐小莲，笑容轻淡苍白，“而代价…是我的命。”
　　“什么？”
　　唐小莲身体便被某种力量托起来。聚灵珠像是认出了主人飞到她的手心，能量与她心口的银光共鸣，闪电一般噼啪作响。在刺眼的光球中，聚灵珠幻化为一道白影，竟是一柄宽剑。剑柄上刻着繁复的金色花纹，迅速地生长，密密麻麻地裹住了素白的剑身…
　　“你准备好了吗？”耳边那个的声音，竟是他的？
　　她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聚灵剑风驰电掣一般带着她冲向天萧。而他，静静地站在她跟前，让利剑穿胸而过。轰然间，身后巨大的屏障大片大片地碎裂，无数晶莹的碎片与嫣红的血液迸射在空中，折射着怵目惊心的光泽，仿佛绽放了一幕凄厉绚丽的烟花…
　　唐小莲愣愣地看着那柄宽剑没入他的胸膛，血沫喷得自己满身都是。她的手在颤抖，使劲想松开，却好像被粘在剑柄上！
　　他伸手轻轻地抚摸上她的脸颊，垂首在她耳边， “对不…”
　　话没有说完，桃夭尖利的诅咒已至，魔的利爪一挥而过，天萧的身体如同残叶飞了出去。
　　“天萧！”
　　唐小莲惊叫着要去追，魔爪却紧随而至，扎压之下她狼狈地躲避，身上还是被割破了好几道口子。
　　“师兄，你到底也没能变聪明！”桃夭唾弃地瞥了一眼天萧的尸体，走向唐小莲，庞大的兽身震得地面发抖，“就算你让她破了‘断情’的试炼，就算你能把聚灵珠恢复原样。今夜，她还是要死！要怪，就怪你押错了人！”
　　“小苹果，你还在等什么！”
　　唐小莲猛地回头，远处疾驰而来的竟是查克！只见他手里捏了一个咒，一道火焰骤然在魔的身后腾起，巨大的影子映在地面上，倏尔挣动如活物。影子分道成几条黑色的手，牢牢地捆绑住挣扎的魔，利爪在唐小莲的眼前，却一寸不能再移动！
　　“快找到魔心！”
　　魔心？唐小莲慌忙地搜索着庞大的魔身，黑色的魔气盘旋如飓风，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看不见…”
　　“集中精神！只要把聚灵剑插入…”
　　查克还在说些什么，唐小莲却似乎什么都听不见。暗黑的天地，魔兽发狂地挣动，烈焰绞长风肆虐，整个森林都着了火！浓烟之中，她却看到了一只诡异而巨大的眼睛，黑框红瞳，冷冷地盯着自己。
　　那只眼睛！唐小莲凝神屏气，使劲地睁开眼睛…那只眼睛在巨魔的左肋！
　　霎时间，心口处涌出另她承受不了的力量，竟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长发在风火中凌舞，眼睛没有了瞳仁，荧荧得仿佛抹上了一层水银，口中念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古文。聚灵剑上的文字倏尔浮起，顺着烈焰飞向桃夭的魔身，正插在左肋的位置！
　　魔的吼声震天，黑血如决堤的瀑布涌出，黑浆盖住了一大片土地，瞬间消失在火焰里。巨大的兽身摇摇晃晃，只听那个阴邪的声音吼道：“桃夭，你失信于我！你非但没能让我拥有人身，还导致我的灭亡！”尖锐的魔爪削过肩膀，桃夭惨叫，头颅落入火海，嘶叫声能扯破人的耳膜。与此同时，魔身终于支持不住，倒塌在火焰里化为一团浓烟消失了…

　　夜风掠过，山峦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听火声噼剥。火光映着唐小莲怔愣的脸，火势愈来愈大，火线劈开旷野，将她隔离刚才的战场之外。
　　“天萧！” 唐小莲看见天萧的身躯慢慢地湮没在熔融火海中，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却被查克拉住。
　　“别去。他已经死了！”
　　唐小莲看着查克，喃喃地重复道：“他死了？”
　　“没错。你不要太伤心，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奇怪地看着查克，“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半个月前他告诉我，要我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赶到这里。”
　　半个月前？
　　她怔怔地望着火海，似乎明白了什么，泪水簌簌决堤而落。眼前浩瀚的大火，却仿佛走出一抹白色的身影。那个男子修长出尘，长发垂在火中，细长的眼眸深谙如潭，仿佛看穿了千年的过往，此时却只执着于她。
　　她伸出手来，似乎要抚摸他的脸，手却划过他的映像，扑了空。满天的星光下，他浮在空中，与前尘往事一起化为晶莹的光尘，辗转流逝。
　　“你看到了是吗？你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他对她淡淡地微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她含泪而笑，“你那么鲜明地存在过，怎么可能让我以为结束了？我宁愿我没爱上…”
　　他笑了笑，伸出手指放在她的唇上，最后一次感受她的温度。然后，不舍地轻轻划过她的眼泪，“我要走了。保重。”
　　“天萧！”
　　她在身后追赶，而那抹身影还是消失在黑暗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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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萧…”
　　女孩的声音愈来愈遥远，天萧回过头来，还能看到那张活泼的小脸上满布的泪水。他仰起头来闭上眼眸，心中有一种陌生的痛楚遍布了全身，紧迫得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天与地是平行的，距离很近，整个视野都是灰色，只有黑色的远方像是一条通道指引他走下去。
　　这就是死亡吗？
　　“你认为呢？”一个声音传来。
　　“你是谁？” 天萧淡定地问，丝毫没有惊慌。
　　“人们给我有很多名字。神或命运…”那个声音仿佛很遥远，“其实，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观察什么？”
　　“观察人。例如你，拥有神抵才配有的力量，可以扭转过去，也可以改变未来。我一直在观察你，看你怎样运用这股凡人不该有的能力。”
　　“那我大概叫你失望了…”
　　“没有期待自然没有失望，我只是惊讶。”那个声音说，“你早就看到改变未来的代价是你自己的性命。可是你依然我行我素，替唐小莲改变了命运。爱情，真是难以捉摸的力量。”
　　“爱情…” 天萧喃喃地问，“爱是什么？”
　　“伸开你的手。”
　　他张开手掌，唐小莲的眼泪在手心滚动…
　　“这便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