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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凛冬镇(4) ...

  •   酒馆里依然喧闹,劣质酒精、呛人油烟、未曾精细鞣制过的皮毛味道和体味揉成一团,伴随着人声在有限的空间里炸开来,奇异的是,这方点满火烛,以棕色调为主的空间,在寒冬雪夜中并没有显出它应有的温暖。

      他们几人所在的小空间则陷入等待中。
      赫柏在等待应长生的回应。
      图兰朵也在等待应长生的回应,克诺伊敏锐地意识到。

      他们都在等待应长生的回应。

      终于,应长生微微有所动作,他的神态语调和遇到图兰朵时并无不同,回答也一模一样:“因为有人死在这里。”

      赫柏没有吝于表现他的讶异,刷地起身:“除了我和你们之外,有第三波人来凛冬镇?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应!”图兰朵喊道。

      那是明显劝阻式的语气。

      赫柏却会错意,理解地一点头:“如果是不方便告知的原因,那就不必告诉我。”
      说完,他用那双深邃的绿瞳扫一圈周围,企图开个玩笑活络气氛般道:“不过接下来,我会把自己对于这里的警惕等级提到最高。”

      应长生直视着他:“今天是哪天?”
      赫柏:“一月十七日,怎么啦阿应,你出门又没看时间吗?”

      他显然很了解应长生,甚至可以说很熟稔,否则绝难有这样亲切的口吻。
      那和图兰朵截然不同。

      应长生:“你来凛冬镇多少时间?”
      赫柏回答得依然流畅:“四天,应该。我是一月十二号与十三号交界处来到的凛冬镇。”

      他一敲自己的额头:“对了,我差点忘记问,你和图兰朵是一起来的吗?是为了调查我们同伴的死亡?”

      图兰朵侧眼瞄到墙角上钉着的日历。
      一月十七日。

      是今天的日期,和赫柏到来凛冬镇的天数。

      应长生:“我是。”
      他这两个字淹没在赫柏的提醒里:“阿应!”

      那双黝黑的,冷寂的瞳孔中央,蹿出一点细小的亮光。
      金属亮光。

      亮光越来越近。
      原来是酒馆侍者攥着一把金属叉子。

      他攥得很紧,以至于手背暴起青筋,脸上也暴起青筋,周围皮肤是赤红色的,腮帮子高高鼓起,像是咬着牙关。
      侍者宛若疯牛,飞扑过来,叉子直捣应长生眼睛。

      他撞翻两旁的酒桌,酒杯、餐盘、刀叉……林林总总叮叮当当掉落着,两侧的客人被激怒,一只只拳头愤怒地捶上桌面。

      忽然,侍者静止了。
      叉子停在半空,握着叉子的手手背青筋消退,再然后,他皮肤恢复正常,青筋像退潮的海水,突起的颧骨变回平整。

      那点金属亮光仍停留在应长生瞳孔中,照得他素白的面孔有种漠然的美丽。

      他看上去不知所措,凭着本能向应长生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啊!”

      一只拳头凭空横过来,另一只立马接上,逮着侍者的左右脸颊就是“啪啪”两下,紧接着又给他下巴来了一下:“混蛋!你打翻了我的酒!”

      图兰朵顺着拳头认出它的主人。
      他们认识。

      在酒馆门前遇到的两个猎人之一。
      老练的猎人不该如此愤怒。

      他的同伴也已经揪住酒馆老板的领子,拿盘子愤怒地给了老板两下:“黑店!我呸!”
      盘子瞬间碎裂,沾染上红红白白的血浆。
      颜色新鲜,尚且温热。

      他似乎注意到图兰朵的打量,当即转头,视线阴沉沉的对上图兰朵。
      眼睛里带有暴虐的红。

      图兰朵抬起下颌,冲他牵动两边嘴角,算是一个微笑,随即眼神滑过两排座位,无一例外地从扭打成一团团,到处是痛呼惨叫和嘶吼的客人眼中瞥见那种暴虐的颜色。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赫柏抬起按在油腻桌面上的右手。
      他刚刚试图以特殊的方式来阻止,然而可惜的是,他的能力对这里无效。

      于是赫柏不做尝试,快速上前,一手掀翻按着侍者的猎人,另一手一推旁边桌子,桌子抹油般冲向前面的客人,短暂且有效地将其暂且分开,上面插满了飞来飞去的刀叉。

      很快,客人们发现自己失却乘手的武器,又挥舞着拳头厮打起来。
      赫柏再次掀翻几个,躲过嗖嗖向他飞来的小木凳,向应长生求助道:“阿应!”

      应长生一直静静坐在原地。
      克诺伊和他挨得很近,可以发觉他眼下半弯月痕变得鲜红。

      冷风尖叫着卷过他们,室内灯烛齐齐被吹灭,只有一点冰凉微弱的光。
      克诺伊猛然沿着光源看去。

      门窗已经全部大开,雪地上方的月亮高挂夜空,一览无余。

      克诺伊眼睛一花,景象斑驳模糊两下,耳朵里听见门窗合拢关上的声音,灯火重新亮起。

      刀叉、碗碟、桌椅……所有可能变成凶器的东西老老实实回到他们该有的位置,杯子里又装满酒液,盘子中盛上烤肉,客人们都坐在原来的位置。

      酒馆老板像他们进门时那样,擦拭着杯子,察觉到有人,抬头准备招呼客人。
      他咧开嘴角,想要露出笑容。

      笑容定格,老板的皮肤迅速干瘪下去,紧紧包瘪着骨架,仿佛内头的血肉在那一眨眼的功夫风化,那张皮一直一直往下陷,直到陷无可陷之际,就成了一堆粉末落地,露出一具白花花的骨架。

      地上堆满灰烬。
      座位上坐满骷髅。
      有的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剔剔透透,有的挂着腐肉和没有烂干净的内脏

      腐肉的气味钻进克诺伊鼻腔,令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

      “昨天晚上死的,所以还没有成为骨架。”
      图兰朵拿椅子腿拨弄了一下其中一位猎人的尸体,把他翻过面检查:“我想他们踏入这里时,死亡已经无可挽回。”

      赫柏歉然看着应长生,眼神中隐含关切:“虽然我对这里的设想很不好,但没有想到是最坏的那种,我不该拜托你出手。”

      “没有关系。”
      应长生答道。

      尽管有一具具骸骨,酒馆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正常,克诺伊能久违地感受到密闭空间该有的暖意。

      或许是因为暖色调的烛光,应长生双眸显得不那么迫人,迫人到非人感,连带着白发红痕也比以往柔和:“安静的死亡比吵闹好。”

      克诺伊第一次听应长生说个人倾向那么重的句子。

      “不像你说的话。”赫柏摇摇头:“倒像镇律会说的。”

      “镇律。”
      与之同时,应长生和他吐出相同的一个名字,某两个音节不约而同重合,

      他清冷的音调依旧很好辨认:“他的话会更适合现在。”

      “不不不,不一样。”
      赫柏说:“这句话如果是他说,我会认为他在陈述事实和他的观点顺便宽慰我。如果是你说,我会认为你在试图宽慰我,很显然,是后者更宝贵,阿应。”

      应长生看他:“这也是我的观点。”

      赫柏宽容地接口道:“那就当作我的失礼。”
      他朝着图兰朵克诺伊挥手:“我想阿应是不介意在这里过夜的,不过图兰朵,克诺伊,你们应该介意吧?”

      “当然。”
      图兰朵打个哈欠:“我受够这个小镇啦,不过一个可以正经休息的地方总是好的。你认识克诺伊?”

      她对赫柏的口吻很随和,不算盘问,只是随口一提。
      不过像赫柏这种同伴,总是不会太讨人厌的。

      “那去我住的旅店里休息吧。他是我送出凛冬镇的。”赫柏坦然说,“看起来一些机缘巧合,他遇到了你们,那很好,克诺伊很向往天不夜,能在凛冬镇得知天不夜,本来就是一种缘分。”

      图兰朵若有深意道:“确实如此。”

      面对她的暗示,克诺伊只能尴尬地笑笑。
      他需要为自己辩解的太多,不能说的也太多。
      于是只能无话可说。

      图兰朵放慢步伐,和克诺伊并肩走在后排:“原本想为你介绍赫柏,但是看起来你不需要。”

      “赫柏…”克诺伊犹豫一下,选择直接叫名字,这片大陆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太讲究称呼,“和应是很好的朋友?”

      “很浅显的结论。”
      图兰朵:“我不确定在应的定义中他有没有很好的朋友,如果有,赫柏一定是其中之一。”

      克诺伊:“其中之一?”

      图兰朵不耐烦一挥手:“可能总共就两三个,不用鬼鬼祟祟压低声音,应他不会在意这个。”

      克诺伊不由得默认。
      事实上,在酒馆中旁观应长生和赫柏交谈时,一个并不太合适的形容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中蹦哒出来——
      只有在那个时候,应长生才有那么几个片刻像个活人,拥有活人的情感和活人的思考模式。

      凛冬镇中仅有一家旅馆。
      旅馆的木门半掩着,在沉寂得几乎窒息的深夜小镇中,透出点罕见的光亮,老板娘也没有休息,在一楼就着灯光算账。

      她大约有点岁数,或许是因为岁月,或许是因为操心,眼角皱纹蛛网般爬开,却不显难看,至少不至于吞没她全部的风韵。

      门外来了客人。
      三个……不,四个。

      木门被推开,老板娘意外地看见有客人走了进来,一个黑发绿眼的年轻人,和凛冬镇格格不入,拥有着格格不入的出众相貌,以及格格不入的热心肠。
      有些人的美德是被写在脸上的。

      他身后跟着一望就不好惹的漂亮女人,克诺伊,以及——
      老板娘放下羽毛笔,笔杆磕到不住轻颤的尾指:“您一定是位非常好的客人,给的钱也足够丰厚。”

      她的语调悦耳而真诚。

      赫柏在外行走的经验丰富,将老板娘委婉的拒绝听出大半,礼貌回应道:“我相信我的同伴也会是。”

      “当然啦,他们比您更出色。”

      老板娘的叹息伴随着一串钥匙铃铃铛铛碰撞:“可是在这片大陆上,出色代表着奇异,奇异则代表着不可探知。我们都在与奇异为伴,又都不能接近。”

      赫柏不再劝说,通情达理地表示理解:“我能够明白。”

      “非常遗憾,我指的不单单是这件事。”
      老板娘一枚枚推开赫柏的金币还给他,乘这个空隙,图兰朵眼角余光觑见摊开在桌面上的淡黄色纸薄,上面用墨水划满圈圈叉叉:“看样子住店的旅客很多?我以为凛冬镇会是比较封闭的地方。”

      她无论什么时候,声音和兴致总是很饱满。

      “不,恰恰相反,我在刚刚失去了我有可能的所有住客。”
      一个神秘的微笑绽放在老板娘脸上:“记录是个好习惯,在必要时你们会再遇见我,不过我由衷希望没有这个必要。”

      这时,应长生才有所察知似的,向她略一示意:“多谢。”

      “这应该由我来说。”老板娘一怔,喊住要随之踏出门槛的克诺伊:“克诺伊,我记得你已经离开了凛冬镇!”

      克诺伊无奈摊手:“人生难免有些意外。”

      “那么这次你要记得,既然决定离开,那么就永远不要回来!永远。”
      老板娘说到后半段,神色转为严肃。

      克诺伊发自内心地说:“我一定会记得的。说起来,您拒绝提供住宿,是因为…吗?”

      他没有用姓名,没有用代指,只是一个空格。
      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那是谁。

      “哦克诺伊。”
      那个神秘的微笑又出现在老板娘的脸上,她一个人守在空荡的旅馆中,烛火摇晃,有种油画般的质感,“我不相信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没有和我同样的感觉,那时候你觉得他像什么呢?”

      “灾祸之源,是吗?”
      后面几个字,老板娘一个比一个轻。

      克诺伊呼吸微微加重,他在原地站着向老板娘一欠身,飞快跑出去追上三人。

      “很不幸,一切重回昨天的轨迹。”
      图兰朵说着不幸,表现得倒很无所谓:“克诺伊,小伙子,恐怕你要再带一次路,带我们到你们家去,作为暂时的落脚之地。”

      她忍不住抱怨道:“你们这边的路真的很难认。”

      克诺伊没有意见,任劳任怨带路。

      他们来到熟悉的民居前面,这一次克诺伊主动开锁,手比他想象中的更稳定。
      自从在酒馆见到赫柏的一刻起,他就明白,有些命运是无可逃避的。

      无可逃避不代表着死路一条。
      应长生。
      克诺伊默念着这个名字,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惧。

      门锁完好如昨天。
      雪地比他们离开时更完好,没有一个脚印。

      除了坑坑洼洼血滴出来的痕迹,干涸的铁锈红色彩在雪中交错拼出一个大陆文“不”字的拼写。

      图兰朵可能有点麻木:“我想昨天我们应该没有谁在离开前没事找事干这个吧,我从进天不夜开始就没见过应受伤——谁!”

      雪地中飘忽地掠过第五个黑影。

      长期的战斗本能使她下意识做出反应,抽弓旋身,箭尖比视线更早对准来人。
      箭尖指着昨晚说话的白袍牧师。

      他站在拱门的阴影下,向他们彬彬有礼地问候:“欢迎回来,克诺伊。欢迎到访,克诺伊的新朋友们。”

      图兰朵:“你昨天问候过我们。”

      牧师:“昨天是平静的一天。”

      应长生:“今天是哪一天?”

      牧师:“一月十七号深夜。”

      破天荒的,应长生唇角稍微地,稍微地翘起一点,克诺伊不能肯定那是不是个笑,但绝对稀少,稀少所以珍贵:“一部分的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目前还是很平静的凛冬镇,可能会有一些重复,但重复不是因为我想水字数。
    求个评论啦~
    感谢在2023-11-09 19:37:13~2023-11-10 19:2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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