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青年白自在的爱情故事》程不惑

1、最痛的告白

　　鸟儿展翅飞
　　自由
　　是最深刻的孤独

　　“人间四月天。东郊大草坪。都来。4月5日下午四点零五分。等你。白自在。”接到这条微信，花一朵想顺手就删了，白自在这家伙总是说话没头没脑，从没有过正形儿。桌上学生的作业本摊了一堆，课还没备好，马上就要上课了，花一朵才懒得理白自在呢。
　　推开教室的门，乖巧的学生们一起喊着：“祝花老师生日快乐！”花一朵笑了，再看黑板上，是关于自己的漫画，长头发及腰，一脸笑眯眯。学生们用彩色粉笔写了一黑板的祝福。“给女神”、“给女王”这样的肉麻称呼写了不少，还有祝福她“早日给我们娶个师父。”
　　花一朵的笑一点点淡了下去，“谢谢同学们，你们真是神通广大，连老师的生日都打听到了。老师感谢你们的心意，可是，花老师从来不过生日的。”
　　在学生们诧异的目光中，花一朵突然想起了白自在的微信，原来，今天，四月五日，是自己的生日。这么多年不过生日了，自己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30岁，多么不真实。一念至此，她这一天的课就上得精神恍惚了。好容易挨到了下午3:55分下课时间，她第一次比学生们跑得还快。她边跑边手机下单打了车，不知为什么右眼皮老是跳，心里慌得像是平白空了一块。一路催促司机快点快点，就跟催命一，她自己在心里冒出一个不吉利的比喻。司机是个好脾气的，可能也是见惯了各色赶路人，始终不急不躁，技术娴熟地在城市里见缝插针地游走。
　　四点十五分，离白自在约定的时间还是迟到了十分钟，花一朵到达东郊大草坪。她远远就望见一堆彩色的气球在那里随风飘舞。说“一堆”有点不准确，感觉有人把气球工厂都搬到了这里。花一朵从未见到这么多气球挨挨挤挤在一起的样子，此刻有蓝天和绿地做背景，那些气球张扬得像一个个厚颜无耻的婊子。这情形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所以眼下草坪上已经聚集了很多好事者，纷纷举着手机在拍摄。花一朵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气球下面站着的那个人肯定是白自在，不知为什么，花一朵的心跳得厉害，像是有个小人儿在她胸口哐当哐当地砸。
　　白自在远远地看见了花一朵，他的右手朝上一挥，《最浪漫的事》就在空气里唱开了，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然后像彩排好了一样齐声高唱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大家自动为花一朵留出一个通道，好像她是什么国家元首。花一朵看见人群中很多熟悉的身影，白愉快、王源进、庞洁、戴静、丁春夏……花一朵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整个青春。原本应该开心的，可不知为什么，花一朵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像是要被整个世界丢下的恐惧。花一朵一步步走近白自在，眼见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绽放出来，花一朵想到了努力逗人开心的小丑。“白自在，你又无聊什么？！”花一朵的语气里带着愤怒。
　　“花一朵，我爱你！”毫无任何铺垫，白自在用尽全力一字一顿地呼喊着，用变魔术的手法从花一朵的脖颈处摸出一枚戒指，跪地大喊：“嫁给我好吗？”他的身后，那些彩色的气球也随着风挨挨挤挤地往前凑着看热闹，惹得花一朵一阵心烦。人群沸腾了，围观的好事者都大呼着：“在一起！在一起！”在那些热烈的呼喊声中，花一朵想起上一次白自在和自己说“我爱你”时，他们的十八岁，慌慌张张的十八岁。
　　那一年，十八岁，花一朵就要去南京读大学了。行李都在家里堆着，一切都在等待花一朵出发。她却觉得心慌，必须要去见一个人，必须要去见白自在。
　　白自在开了门，什么也没说，只拉住她的手进了房间。白自在慢慢地帮她整理好衣领，叮嘱她说，“去读书了，我再也没法经常罩着你了，凡事长点心啊。男人说爱很随意的，你别给渣男骗了。”
　　花一朵望着白自在的眼睛问，“那你是男人吗？”
　　白自在凑近花一朵问，“我是男是女，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花一朵感受到白自在的呼吸，她有点不自在，只好笑着退到床边坐下，“那你说声我爱你，给我演习一下，到时我就能打开雷达，自动识别渣男，轻松避难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玩的游戏，尽管两个人都故作轻松。白自在咽了一下口水，单说出一个“我”字，两个人就笑作一团。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一向能说会道的白自在说了许多遍，始终难以完整地对着花一朵说出来。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空气里那种搞笑的味道渐渐散去，静默一点一点浮上来，好像垂死的鱼最后挣扎着艰难地吐出鱼泡泡。白自在盯着花一朵的眼睛，认真地说了三个字：“我爱你。”不知为什么，这一次花一朵再也笑不出来了，心里的小鹿乱撞，全无章法。白自在也沉默了下来，两个人在对方的瞳孔里看着自己，像沉入一个深的海，时间也就此凝固了起来。
　　“哈哈哈哈……”白自在率先打破了僵局，“怎么样，傻了吧？”笑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花一朵愣了一下，随即也大笑起来，挥舞着拳头向白自在砸去，“你个王八蛋！”白自在大笑着躲开。两个人在白自在的床上打成一团，像这一路成长中他们经常做的一样。他们很认真地厮打，像两个汉子。那一个奇妙的时间节点，就这么轻悄悄地划了过去。后来两个人回想，都意识到那就是两个人情感之路上非常重要的一个节点。就像扳道工所做的事，那一刻，你做出的选择，决定了人生的列车会开往不同的方向。花一朵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究竟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再往后的日子，他们都像约定好了一样，再也不曾提及这个话题。时间的河在两人之间哗哗流过，平静地掩盖了一切可能的兵荒马乱。

　　花一朵大半生都追求做一个灰色地带的人，凡事都控制发力，哪怕平时的考试也刻意不让自己得全班第一。她总是尽量不要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可眼下白自在很随意地就让她被置于众人瞩目之中，这让花一朵很不自在。
　　“朵儿，你就说爱不爱我吧！”白自在的目光里透着一种让花一朵紧张的决绝。
　　“无聊！”花一朵说完转身就走。人群集体发出了一声叹息。
　　“朵儿，我爱你呀！我爱你！”花一朵听见身后白自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的心也被撕扯得生疼。她回头，看见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湛蓝的天空，五彩的气球在升腾，气球下面缀着白自在。他在腰间捆了一根粗绳，连接了气球与他，这根别别扭扭的腰带带着白自在越飞越高，他微笑着冲大家挥动两手，像一只奇怪的大鸟。
　　“朵儿，28282！”白自在大声喊着。这是白自在留给花一朵最后的话。
　　28282。花一朵突然明白白自在在做什么了。

　　他们九岁那年的夏天，白自在的外公送了他两个气球，一只红色的，一只黄色的。白自在开心地拿来送花一朵一只红色的。其时，花一朵正躺在自家院子杨树下的凉席上，啃着西瓜，盯着一群蚂蚁围着她吐出的西瓜籽忙碌，真是百无聊赖。那两个气球让花一朵兴奋了好久。回想起来，花一朵和白自在的童年物质极度匮乏，然而正因为如此，每一样新奇或精巧的事物都让人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欢喜。花一朵一会儿把气球当皮球拍，一会儿又在气球上画上笑脸玩戏剧表演。最后终于玩累了，二人并排躺在凉席上，两只气球被拴在树枝上，偶尔随风起舞。那天的天空干净得没有杂质，仰脸看两只气球，红的和黄的，蓝色的天空做背景板，那是花一朵对三原色最美好的记忆。太阳暖洋洋的，照得人眼里粘哒哒的，在半梦半醒之间花一朵问白自在：“你说，我把气球挂身上，要多少气球才能把我升到天空中，就像鸟儿一样？”
　　白自在想了半天，“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嗯。”花一朵随便应了一声，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以至于后来她都怀疑这是自己的一个梦。

　　原来，那对话是真的；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此刻，望着成千上万的彩色气球带着白自在越飞越高，花一朵不知怎的就想起和白自在一起看的《大话西游》。无论如何不舍，至尊宝和紫霞的手终将放开。那时候，花一朵哭得很惨，白自在一直嘲笑他，“别说咱俩认识啊！以后要是咱俩要分开了，你哭那么惨还可以理解，看电影哎！”花一朵狠狠地捶了白自在几拳。花一朵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一语成谶”。她哭着往回跑，却只看见白自在升到了她再也够不着的高度。此刻，很多话都涌到你喉咙口，它们挨挨挤挤、争先恐后地想出来，却因为彼此挤压冲撞，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花一朵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被撕裂一般，“回来！白自在，你给我回来！”
　　可白自在只是挥挥手，大声喊着：“朵儿，保重啊！”他的声音因为他飞得太高而听不真切。花一朵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阵痛，像被什么人生生地剜去她的一块肉一般。眼见着白自在变得像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不见，花一朵突然大哭了出来，这哭声好似决堤的洪水，无遮无拦，“白自在，你混蛋！你给我滚回来！你回来！我爱你啊！你回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蹲下身子，伏在自己的膝上痛哭起来。人群围拢过来，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对花一朵来说，都如噪音一般难以接受。
　　“走吧！走吧！没什么好看的！”有声音在驱赶看热闹的人群。有人把温暖的手按在了花一朵的肩上，“朵朵……姐，这是我哥让我给你的。”花一朵抬头，是白愉快。他的手里是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给朵儿，我的挚爱。”看见白愉快，花一朵心中的愤懑终于找到了出口。她边哭边捶打着白愉快，“你早就知道了你哥要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白愉快闷闷地哭着，“他得病的事，谁也不让说。他就让我给他准备气球，我也不知道他要干嘛啊……”白愉快蹲下身子，把头放在两膝之间，呜呜的哭声像在拉风箱。
　　花一朵胸中有难以言说的酸楚，看着白自在刚才站过的地方，仿佛他的气息还在那里，然而，白自在已经变成了一朵消失在天边的云了。
　　白自在出现在花一朵的生命里，就是那一个明媚的春天。眼下，又消失在这一片春天的天际了，仿佛不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