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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不堪烟重雨霏霏 ...

  •   集团调查组走后不久,郑如烟便辞去了鹏程集团总法律顾问的职务。对于郑如烟辞职的原因,公司上下议论纷纷,按照绝大多数人的观点,郑如烟离开是由于公开信贴出后,全司上下满城风雨,她也知道了原委,她不希望自己处在风口浪尖,便主动辞职了。也有人认为她的离开,是由于集团纪委来鹏程调查,找了她核实情况,让她觉得问题严重,被迫辞职离开的。
      无论郑如烟是主动辞职,还是被迫离开,对黄清文而言,虽然感到意外,但也给他带来了一份轻松。因为在单位,公开信中宣讲的他的升迁奥秘与坊间“他是靠王的女人上位”的传言,让他每每想起就如同芒刺在背,但只要郑如烟做着公司领导,他就难脱被其荫护的阴影,而她的辞职离开,也就散开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让他自由地享受着阳光的润泽,于是也就在心里希冀着靴子的早日落地了。
      这天下午,室外天气寒冷,阴云密布,下班时星星点点飘起雪花来,由于张怀正到集团参加会议去了,主要领导不在,大家又担心雪愈下愈大,下班后便早早离开了公司。黄清文想到回去也得与薇薇打着冷战,索性就在办公室加班,不想窗外却飘飘扬扬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他临窗赏着雪景,心中惦念着薇薇是否到家。忽然办公室电话响了,他心里感到奇怪,整个办公楼冷冷清清,并无什么人留下来加班,谁会在这个时候打自己的办公室电话呢?
      他疑惑地拿起话筒,电话里却是郑如烟的声音,“清文,你现在还在办公室加班?忙不忙?不忙的话,我现在刚好在公司附近,就过去坐一会!”
      黄清文说:“郑总过来,蓬荜生辉,我哪敢忙,现在就在办公室恭候。”郑如烟说:“那好,我等会儿停好车,就到你的办公室聊聊。”
      黄清文知道郑如烟素有洁癖,连忙将堆满资料的办公桌稍稍收拾了一下,又从抽屉里翻出他一直收藏着的极品金骏眉红茶——这是她一直喜欢喝的。他记得有一次她到自己的办公室,大大咧咧地问自己有什么好茶泡给她喝,从那以后就给她准备了一份特殊的茶叶,这是公司任何人,包括张怀正也不能享受到的。
      忙好,郑如烟推门进了屋。黄清文见郑如烟身着淡紫色的紧身绒衣,天蓝色的短裙,脚着黑色的长统靴,外罩白色的毛呢大衣,手里提着一个粉色的坤包,浑身上下透着优雅雍容的气质。
      黄清文请她在沙发落坐,将泡好的茶递给她,她接过来,轻轻啜了一口,摆手示意他也坐下,然后说:“ 清文,今天到市法院办事,刚好路过公司,顺便过来看看你,也与你道个别。”
      “道别?!老同学,听说你十多天前就辞去了公司的职务,今天才想起道别,是不是迟了点!” 黄清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郑如烟说:“那也没有办法,最近实在太忙,公司这边的事,学校的事,还有法院的几个案子,都要在月底前了结,下个月就离开这里了,再回来不太方便。”
      “怎么,你要离开南京?又到哪里高就?”在这之前,黄清文知道她从鹏程辞职,但压根儿没想到她会离开南京。
      “回北京,到最高法。”郑如烟淡淡地说,“当初,我从政法大学辞职时,曾先后收到最高法与古都师范大学的聘请,我考虑再三,选择了古都师范大学,但在南京这一两年,许多事情早已背离了我当初的设想,恰好前一段时间,最高法的朋友打电话给我,讲他们那缺人,希望我过去帮忙,我答应了。既然回北京,再在公司兼职不太方便,我只得从公司辞职了。”
      在郑如烟今天辞别前,黄清文曾希冀她能够早点离开公司,但今天当她正式告别时,他却感到难言的怅惘与悲哀。作为鹏程的一名中层,他清醒地认识到,郑如烟实际上是鹏程的功臣,帮助鹏程解决了许多难以解决的困难,但鹏程人从她入职到辞职,都未曾接受过她,这大概也是圈子文化使然,实际也是许多空降领导面临的共同处境。
      他思考着自己对她的态度,既承蒙她的鼎力推荐走到重要岗位,也因她的不堪情史对她有意疏离;既能在激情澎湃时保持清醒,也会在她与异性交往间醋意满腹;既身有所属难以接纳,又心有所思念念不忘。此刻的他,真的不知道她在自己心目中是怎样的地位,也不知道她会对自己如何看法,只觉得一川烟水、一言难尽……
      郑如烟见他眼神飘忽,心不在焉,以为他有重要事情等着处理,便起身告辞。他这才从散乱的思绪中清醒,很为刚才的失态歉然。他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多了,便邀请她一起吃晚饭。她摆了摆手,说晚上还有其它事情就不必客气了。
      他心中仍想与她聊些什么,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见她提起茶几上的坤包要走,情急之下便问了声:“你马上就离开这个城市了,也向张总辞别了么?”
      “辞职时,与他讲了,他虽然竭力挽留,但我认为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郑总,虽然我与你是同学关系,但我秉于公心讲一句话,实际上张总留你是有道理的,你是鹏程的功臣,这两年如果没有你,无论企业对外扩张发展,还是对内维护稳定,都不会如此顺利,公司上下也都看在眼里。我相信,即使公司不是张总执政,换了别人,一样会挽留你的。”黄清文推心置腹地说。
      “清文,我今天也与你讲一句实话,鹏程怎么样,其实与我并没有关系,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压根就不会在鹏程任职,更不用说与张怀正交往了,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打通了职场的通道……,我也该离开了。”郑如烟有些伤感地说。
      “为了我……”黄清文嗫嚅道,“我真地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做呢?”
      “为了心中的平衡与社会的公平正义吧!清文,说实话,一直以来,我对你挺有歉意的,当年不顾你的感受,一张卡片就断绝了那段感情,当时,高考失败逼得我只能斩断情丝,破釜沉舟,但事后,自己也曾自责,觉得有愧于你,能帮帮你也是应该的……但向公司推荐使用你,我也不完全出于私心,你是我这么多年学生生涯中遇到的最优秀的同学,有理想、有才华、有自律,以你的能力与发挥的作用,如果不用你也是企业的损失!”
      “可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以原则做交易啊!”黄清文在这一瞬间已捋清了郑如烟与张怀正情感关系的内在逻辑,虽然感动,却更激动,脱口道:“你这样做,我的良心会不安的,早知如此,我宁愿辞职,也不做这办公室主任的。”
      郑如烟听了,果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清文,别这样激动,我不知在你的想象中,我是怎样的不堪,也不知我这样做,你良心是如何地不安,一切都过去了,不提了吧!现在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说完,提起包转身便走。他望着她那气质惊艳而又步履从容的背影,知道她转身之间就是天涯,他明知天涯很远,此一别不知何日能见,但茫茫人海,自己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他将办公室的门关闭,一个人仰躺在她刚才呆过的沙发上,望着窗外雪花飞舞的银白色世界,耳畔又响起了她在KTV所唱的《殇雪》:
      ……
      每当雪花纷纷飘落
      想你是我戒不掉的习惯
      望着天空我苦苦追问
      为何老天要牵错这情缘
      每当雪花纷纷飘落
      念你是我最痛的牵绊
      多少次拨通你的电话
      却又默默挂断不知不觉泪涟涟
      ……

      他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许这首歌的余韵会永远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盘萦,但此刻,他却忽然担心起她在风雪中的安全,便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手机。
      手机接通,传来了郑如烟高兴中夹着一丝意外的声音,“清文,你打我电话,找我?”黄清文说:“我看到窗外风雪很大,路况不好,想给你提个醒,一个人开车小心点。”
      “老同学,没想到你还这样侠骨柔情,”电话中,郑如烟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小心的。”
      黄清文挂断电话,觉得屋内空调吹出的暖风热得自己直冒虚汗,忍不住脱掉了呢子外套,但脱掉后又觉得寒意彻骨,忙又将外套穿在身上,一时觉得口渴,低头瞥见郑如烟喝剩的半杯残茶,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茶杯将半杯冷水一饮而尽,当冰冷的液体流入他燥热的脏腑,他才觉得心里舒服了点。
      正在这时,他一直抓在手里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下来电显示,却是张霏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揿下了电话接通键。电话中传来了张霏霏的声音:
      “才子哥,你那下雪了么?我以前的小姐妹发了几张南京的雪景照片给我,拍得很美,我通过□□转发给你了,见你没有接收,便打电话告诉你。”
      此时,黄清文仍沉浸在郑如烟离别带来的伤感中,哪里有心情与张霏霏谈论室外的风花雪月,他于是冷静地说:“霏霏,我想向你提个请求,可以吗?”
      电话中传来了张霏霏欢快的笑声,“才子哥,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婆婆妈妈的,有什么想法你就讲呗,还谈什么请求?”
      黄清文说:“最近,我与老婆发生了严重的误会,家庭关系陷入了僵局,为了避免她的多心,你以后没有特殊事情,就不要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电话中传来咯咯的笑声,“才子哥,我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样一本正经!即使在古代,也只听说把女人养在深闺,不让女人与外界接触,没听说对男人有这些限制,现在都什么年代啦,你老婆还疑神疑鬼,对你提这样那样的要求,她的观念既然这样保守,这样不讲道理,你休了她算啦!”
      黄清文心中,一直责怪张霏霏是自己家庭矛盾的“罪魁祸首”,见她此刻非但没有自责,反而口无遮拦地开着玩笑,心中生气,说:“我与你讲的是正事,不要胡说。”
      张霏霏见黄清文生气了,也不敢肆无忌惮,怯怯地问:“才子哥,你很喜欢你的老婆,很在乎她是不是?”
      黄清文说:“是的。”
      张霏霏说:“我问你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假如你的老婆离开了你,你会怎么样呢?”
      黄清文听了,心头一动,想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与她虽然有些误会,但按她的性格,还不至于离我而去,如果她一定要离开,那是她的自由,我能有什么办法?”
      张霏霏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要学贾宝玉,出家做和尚呢!”
      黄清文没有说话。
      张霏霏说:“牛郎织女每年都有个鹊桥会,难道我们永远就不再联系了吗?”
      黄清文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要再联系了,如果万一必须联系,你就打我办公室电话吧。”他说着,将办公室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张霏霏记下了号码,然后说:“好吧,才子哥,我听你的,以后不会轻易打扰你了,以免给你带来麻烦与误会,但是……但是也请你记住,千里之外有个不太懂事的女孩,一直痴迷地爱着你,也许,被爱的人会感到厌烦,但爱人是无罪的,何况她希望的,也不过是聊聊天而已,从没要求谁,承诺给她一生!”
      黄清文心中一阵抽搐,电话那一端也传来了轻微的抽泣声,他叹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你,希望你保重”,便轻轻挂了电话。
      晚上,他回到家里,薇薇仍在书房里看着书,见他回来,冷冷地问了声:“还没吃?”他点了点头。她便放下书本,到厨房里热了饭菜,然后摆上餐桌,便自行忙碌去了。
      黄清文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模式,草草地将桌上饭菜吃完,自个将碗碟洗净,忽然想起手机快没电了,便到卧室里找到充电器,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充电。然后,从柜子里找出换洗内衣,便到卫生间冲澡了。
      其间,薇薇到卧室找东西,刚好看到黄清文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充电,她稍一迟疑,顺手拿起手机,打开机套盖板,显示的却是手机□□的聊天记录,她有些奇怪,翻看着屏幕,原来是一位网名为“云霏霏,雨霏霏”的网友发来的几张雪景图片,她上下翻看着雪景图片,只是一般的街景,无论拍摄技术还是图景内容,并无特殊之处,她有些疑惑,复又打开了图片收藏夹,上下翻了翻,忽然收藏夹里的一张照片让她脸色突变——照片色彩朦胧,赫然显现的却是黄清文与郑如烟手牵着手,肩挨着肩,彼此依偎如同一对亲密的恋人。
      这张照片,本是去年在桃花坊中,黄清文与郑如烟唱歌时被朱竹拍下的,当时传给了他却没有删去,一直保存在手机中,但田薇薇哪里知道这些。她看到照片,心头的震惊不可言喻,想当然地认为黄清文与郑如烟最近仍保持着联系。如此一来,黄清文最近表现出来的歉意与忏悔,只不过是一种刻意表演的骗局。
      她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打开了手机的通话记录,最近的两个通话记录赫然显示的正是张霏霏与郑如烟。她默默地放下手机,没有声张,没有吵闹,她的心伤透了,身体也像患了中风,陷入了麻木,再也不受自己控制。
      黄清文洗完澡,换好衣服回到卧室,却见薇薇神情恍忽,呆呆地坐在床边。他感觉到她的神情不对,本想询问一下原因,但又担心她会突然发火,索性也就不吭声了。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郑如烟的即将远离,张霏霏的信息隔绝,让他对夫妻关系的改善充满了期待,他希望通过积极的行动获得她的信任与理解,如此同床异梦、缘木求鱼、南辕北辙,是他与田薇薇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第二天周五,早上上班后,黄清文与秘书一起在办公室讨论总经理季度分析会讲话材料,忽然接到毕玉芬的电话。毕玉芬说:“黄清文,明天是周末,你是否有空?我与小何邀请你与田老师到我们家做客,给不给面子?”
      黄清文说:“你与田薇薇讲了吗?她去不去?”
      毕玉芬说:“我说你们夫妻俩怎么回事,我刚才问田老师,她与你讲一样的话,让我问你去不去,你们这么恩爱,是不是一切事情都让对方做主呢?可大家都谦让,总得有个结论啊!”
      黄清文心里苦笑了一下,自己与薇薇虽是夫妻,但已形同陌路,还谈什么恩爱,自己根本做不了她去或不去的主,但这些话不好明讲,只得说:“我明天没有问题,只要她过去,我一定去。”
      毕玉芬高兴地说:“那好,我再与田老师确认一下,再告诉你。”
      毕玉芬放下了电话。一会儿,就发来了消息,说她已与薇薇联系上了,薇薇答应明天中午到她家做客,同时也将自己家的地址发了过来。
      晚上,黄清文回到家里,见到薇薇说:“明天你去毕玉芬家吗?”薇薇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听了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黄清文说:“我们明天上午什么时间过去?”
      薇薇说:“随便。”
      一个晚上,夫妻俩就讲这两句话。黄清文如今也适应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想方设法与她搭讪,希望通过交谈来消除彼此间的阴翳。因为事实已证明,那样做,过程很无聊,结果也无效。
      他默默地走进书房,随手从书橱里抽了一本《唐诗精粹》,随手翻了翻,恰好读到了唐诗人徐夤写的《蝴蝶》:
      缥缈青虫脱壳微,不堪烟重雨霏霏。
      一枝秾艳留教住,几处春风借与飞。
      防患每忧鸡雀口,怜香偏绕绮罗衣。
      无情岂解关魂梦,莫信庄周说是非。
      他拿起桌上的笔,在“缥缈青虫脱壳微,不堪烟重雨霏霏”的诗句下重重划了一笔,心里有些感叹,觉得一千多年前的徐老先生所咏的《蝴蝶》,竟神奇地预言、印证了自己与薇薇间的爱情,这份爱情从缥缈青虫脱壳成蝶,怎么能经得住重重烟、霏霏雨的困扰与打击?这烟之重重与雨之霏霏,是现实中郑如烟、张霏霏、秦潇雨造成的,还是田薇薇自以为是的想法作怪?他叹了一口气,觉得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中的安排。
      第二天早上,两人吃过早饭,薇薇先在卧室复习功课,黄清文在书房撰写秦淮河的文章。十点钟左右,薇薇开始换衣服,黄清文知道她准备出去,忙也换上衣服。夫妻俩虽然没有更多交流,但也默契,各自收拾好,估摸着对方也差不多了,俩人便一起出去。
      根据毕玉芬提供的地址,两人转了两次公交车,又步行了一段路,便到了他们所住的小区门口。黄清文打电话告知何书园已到小区门口,何书园说你们在门口稍等,我下楼接你们。一会儿,便见何书园跑了过来。三人打了招呼,何书园便将二人领到住处。打开门,便见毕玉芬挺着肚子迎了过来,看到薇薇,两人便拥抱到一起。薇薇看了毕玉芬的体形,知她已经怀孕,问几个月啦。毕玉芬说:“五个月了。”说着,上下打量了薇薇一眼,对着黄清文说:“黄清文,你要努力,田老师的肚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黄清文笑道:“能力不强,工作做得不好,这次过来就是要向何书园兄弟学习取经的。”一句话将在场的几个人都逗乐了。毕玉芬说:“他不叫何书园,已改成宥书园,小宥,对不对?”黄清文想起了集体婚礼上田蔷蔷的“何必缘分”之说,当时毕玉芬就要求何书园改姓的,没想到如今居然当真了。
      何书园见毕玉芬当众这样讲,也有些不好意思,忙阻拦说:“别瞎说。”毕玉芬立刻凶巴巴地说:“怎么瞎说,你说在家里你是姓何,还是姓宥?快说,快说。”何书园显然没有办法,只好说:“你说姓宥就姓宥吧。”
      毕玉芬很是满足,对着薇薇说:“当然,我们家书园只在家里改姓,在外面还是叫何书园,男人嘛,在外面要给他们面子。”
      黄清文见这对夫妻十分有趣,不由目视薇薇而笑,但薇薇却把脸转向了别处,他的心立刻又黯然下来。
      午餐由何书园掌厨,他的厨艺不错,一个人做出了满满一桌的菜肴。午饭期间,毕玉芬讲了自己的打算:因为南京人地生疏,夫妻俩上班,生下孩子没人照顾,因此再过两三个月,她们准备回云南。薇薇说:“也可以请父母过来照料啊,南京毕竟是大都市,你们两人在这儿单位也都不错。”
      毕玉芬说:“以前我也这样想的,可是,小何,不,小宥的爸妈来自农村,不习惯都市的生活;我爸妈呢,在老家有个规模不算小的企业,忙得脱不开身。本来嘛,我们结婚时他们都反对,如今,快有下一代了,两家也热和起来,宝宝还没生,他们已协商好如何照顾了,这次小宥回去,我爸也想将企业交给他打理哩。”
      “而且,他们年纪大了,也需要我们回去照顾。”毕玉芬讲话时,何书园一直憨憨地笑着,这时插话说。
      毕玉芬听了,立刻换了一副脸色说:“谁要你照顾?你不要搞错了,我爸妈是要照顾你和你的老婆、小孩,你知不知道?”何书园挠了挠头,顺从地说:“知道了。”
      毕玉芬感慨地说:“我担心再过一些日子,肚里的宝宝大了,不方便陪你们了,就想请你们过来聚聚,说实话,分别这么长时间,我和小宥怪想念你们的,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黄清文看了薇薇一眼没有回答。薇薇迟疑了一下,说:“凑合着过吧。”
      毕玉芬立刻从两人的面部表情看出了问题所在,她看着黄清文说:“你们小两口最近是不是闹矛盾了,我看今天来了半天都没讲过一句话。上次集体婚礼小夫妻不少,数你们郎才女貌最恩爱,怎么蜜月刚过,就闹了矛盾。依我说呢,男子汉大丈夫要学会包容,凡事没必要与老婆计较。女人嘛,实际上很好打发,嫁给男人又要操持家务,又要生儿育女,图什么?不就希望男人宠宠,讲几句好听的话么!”
      她讲完,又对着薇薇说:“薇薇姐,我们对男人也要网开一面,他们在外拼搏也不容易,我与小何,不,与小宥讲过,在外面只要他不搞婚外恋、出轨,不养小三,不包二奶,犯什么错我都可以原谅的。再说,家庭矛盾么,哪家都有,你们别看小宥现在对我言听计从的,要把他惹毛了,他眼睛一瞪,都恨不得吃了我,有时还家暴呢!所以呢,有些事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不要光顾生气伤了身体。”
      毕玉芬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看到田薇薇眼角已沾满泪痕。何书园也发现了,用脚在桌下碰了她一下,示意她别再讲了。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家都埋头吃饭。黄清文心里十分难过,早上临来时,他还希望夫妻俩换个环境后,能消融一些隔阂,如今看来,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罢了。
      吃完饭,大家又聊了一会,薇薇便要回去。何书园夫妇将清文与薇薇送到楼下。毕玉芬瞅空悄悄把清文拉到一边,说她与薇薇虽然接触不多,但已发现她是理想主义者,对事情过于认真,有小女人脾气,让黄清文在家庭生活里多照顾她,不要与她计较。黄清文知道,自己与薇薇的矛盾症结不是毕玉芬理解的那样简单,但也不好明说,只得含糊答应了。
      四人互相告别后,黄清文与薇薇顺着来路往回走。走到公交站牌,黄清文忽然发现,站牌刚好位于长干里风情园的门口。他见公交车一时还没有过来,便对薇薇说:“我们到园里面看看吧。”薇薇没有说话,但看她表情,沉默中也算同意的。这是一座对外免费开放的公园,两人走进大门,迎面便是一方巨大的青石板壁,上面刻着李白的《长干行》。
      薇薇驻足于青石板前,似乎默读着石板上的题诗。黄清文虽然对《长干行》了然如胸,但也只好停下脚步,陪着薇薇重温了这首古老的情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薇薇伫于板壁前,沉默了许久,忽然说:“当年读大学时,老师讲这首诗是李白的写实作品,既然写实,人物就会有原型的,真不知原型中这对青梅竹马的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结局,难道他们真的能白头偕老、相爱一生?”
      夫妻俩很长时间没有正常交流了,黄清文听到薇薇的话,一时不能肯定她是自言自语,还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应。他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既表示不知道诗中主人公的状况,也表明不能理解她如此讲话的意图。
      薇薇轻轻叹了一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薄情寡恩,今古皆然,如果世上男人们能如蓝桥尾生那样坚守信约,女人们何必化成望夫石,或者登上望夫台呢!”
      黄清文明白她是以诗说事,借机指责自己对爱情不忠,满心委屈却不敢答腔,索性沉默着。薇薇仍然盯着石壁,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着黄清文说:“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双蝶结局,是不是从这首诗中获得灵感的呢?”
      黄清文仍然默不作声。薇薇见他装聋作哑,索性将脸转了过来,对着他说:“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梁祝故事中,如果不是安排梁山伯与祝英台悲剧性地化蝶,而是让他们现实中成为夫妻,他们真的会甜甜蜜蜜地相伴终身吗?”
      黄清文没有办法回答薇薇提出的这些任谁也说不清楚的问题。他明白,她今天丢开冷漠,一反常态地讲了那么多,不是为了用交流逐步消融隔阂,而是对自己,对这份爱情不再信任的爆发。他有些气恼,也就不再避让,冷冷地说:“如果互相信任,我相信他们会白头偕老。如果互相猜忌,同床异梦或者分道扬镳都会可能的!”
      薇薇大概已经习惯了黄清文的退让与容忍,对他忽然出言反击有些出乎意外,便也毫不相让地说:“信任不信任不是问题的本质,本质是为什么得不到信任。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之所以得不到信任,那也是咎由自取!”
      黄清文见两人说不了几句,又争执起来,只好抛出自己的秘密武器,以沉默表达态度上的妥协。
      黄清文的息事宁人却使薇薇的情绪得到了爆发,她对着他激动地说:“梁祝故事虽然是个悲剧,但化蝶的结果使这份爱情固化,用悲剧制成了永远幸福的标本,这可能是他们的爱情能够流传的原因。可笑的是,你在《双蝶辞》中,非要狗尾续貂,给他们虚构一个美满的结局,而我不仅信了,还将其当□□情的圣经,天天收着藏着,像珍惜生命一样,我觉得自己真可怜,这结局也可笑!”
      清文记得,这是他与薇薇第二次讨论梁祝爱情千古流传的原因,第一次在两年前的狮子山,当时,自己认为梁祝故事能够成为经典,是缘于人们对爱情忠贞不渝本质的向往,那时,自己的想法深得薇薇赞赏。如今,她的观点却发生了180度的转变,将梁祝爱情流传归因于人们对固化的美好爱情的怀念,向往与怀念,一词之差,又岂是沧海桑田所能够表达得尽的。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使对着十恶不赦的人,还允许其回头是岸。自己真有十恶不赦的过错吗?黄清文心中充满了苦涩,但面对这个深爱着的人,面对着无休无止的不信任,他并没有发火,只是愈来愈深地感觉到彼此间的隔阂,如暗痕深藏的钢条,之所以没有断裂,是因为没有承受外力的重压。
      他伸了伸腰抬起了头,朝四周望了望——不远处,古老的明城墙沿着丘陵蜿蜒向远,美丽的秦淮河顺着旷野铺陈而去。河道与城墙在不远处毗接,然后呈“V”形各自向远。他远眺着明城墙与秦淮河的交汇点,那是“V”的端点,也曾是自己与薇薇走过的爱的起点。如果时光能够回头,不曾经历烟重雨霏霏的情感波折,此刻,在这阳光安闲的午后,他也许会与薇薇登上明城墙携手远眺,或是顺着秦淮河随意漫行,哪里会像现在人隔咫尺,心距天涯。
      而这一种间隔,虽然只有短短的“信任”两个字,却让他穷尽心力也难以到达。他因而觉得,空间上的距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感情上的隔离,这一种隔离,是洞房花烛中的同床异梦,是捆在一起的分道扬镳,是咫尺相对的海角天涯。他明白,今日午后,自己与薇薇仍要一起回去,回去后仍会同床共枕,柴米油盐,但两人已像不远处的秦淮河与明城墙一样,正因为相遇之后,将愈离愈远,他该用什么办法,让两者相汇之后,再度携手重相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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