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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二十】驯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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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导致变故。特定事件或是特别的人。
原来我对你来说还不够特别。
还是那个脆弱苍白的青年,他落座轮椅的姿态更能激发你泛滥的责任心与慈悲心,于是就此离去。
可严戎原本并不痛恨秦俞。
沈念升邀请他去帮助秦俞——协助他去山上看风景,他行动不便,只能在屋子里,很可怜!只有我们能帮他了。
住豪华独幢别墅的德籍华裔青年,他只能说简单的中文,日常用英语和沈念升交流。
在当时的严戎看来,他们的对话过于高深,他并不完全能听得懂。讨论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他们就精神的主体性和言语的意义及功能陷入争论。他们有时意见统一,能整日坐在书房的窗边或花园的槭树下,沉浸且排外。
也会意见相左,沈念升好几天都不去秦俞家,只和他往来学校与租屋之间。
秦俞大约也是寂寞的人,他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
让他的老管家为他们准备了特制的毛毯,连严戎也有一条。
冬天他们一起围坐在炉火前,聊天、吃点心喝热茶、听沈念升诵读王尔德的诗,或者秦俞拉提琴。那日子真是像茨威格笔下的文人沙龙或是贵族聚会。沈念升连结他们,跨越语言的屏障,抵达生活与生命的真谛——爱与光明、真诚与渴望。
——她的美啊!任何男人都不配,看了就会把魂魄丢却,女王和艳妓都不及她的美,甚至水中的夜月也逊色。
念升摔毁他精心准备的泰姬陵乐高模型。
洁白无瑕的完美宫殿与白色肌肤釉地砖的撞击声清脆悦耳,支离破碎的积木碎片奏出可视的音符。
严戎后来为小提琴着迷。
他觉得那尖利悠扬的乐音,总令他回忆起这奇特的快感,以及沈念升摔碎礼物时的满足微笑。
她让他烧毁了全部情书,那些恋慕垂涎她的男生写出的蹩脚情话,她一眼都不会看。
她说,严戎,我讨厌积木和建筑,因为爸爸的书房里全都是这些东西,所以我并不是有意伤你的心你能明白吗?至于他们送的东西,我连亲手毁掉的意愿都没有哦。
所以答应我,不必为破碎的东西伤心难过好吗?
并且你看,它们被摧毁时的样子其实更美!
她像指着碎掉的积木一样,在夏夜的庭院里指向地上熊熊燃烧的信件,摇曳火光照亮她充满生气与喜悦的脸。
与她相比,月亮的确黯然失色。
——红唇轻含洁白的碎玉仿佛一劈为二的石榴,她的两颊泛起淡红,如同向南红透的鲜桃。
他们为秦俞准备生日会。她自学一组傣族舞,舞蹈分了好几个篇章,复杂又难学,然而她聪慧好动,舞姿绰约,欢快的跳动着并且拉着他们——严戎总是拘谨的观看他们讨论或演奏,秦俞则是根本不能自由行动——在奇妙的冬日夜晚,一起舞动起来。
他摇头晃脑推着秦俞的轮椅旋转,也许因为杜松子酒实在醉人,或者炉火让人心暖融融的,他觉得自己像是陷进一个梦。
这样的梦在他的既往生活中绝对不可能出现,因为缺乏经验素材,也缺乏必要的环境与人物,他就那样推动着秦俞抬起头旋转,恍惚间明白,朝圣的人费尽千辛万苦想要抵达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梦境。
而他何其幸运,所及皆是。
——桃金娘的枝叶束起她的长发,绿叶映衬她的黑发正相宜。绿草在秋日玉米的黄穗间闪现,也不曾有如此迷人。
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理解彼此的忧伤并分享彼此的生命体验。
第二年春天,他们照旧定期出游。秦俞教他使用各种型号的相机,指导他如何摇拍、构图、对焦,告诉他避免过曝和眩光的技巧。他是一个好的引导者和启示者。
严戎的镜头里,沈念升永远鲜丽明艳、笑颜如花,他愿意永远屈膝伏地,为她拍出最好看的模样,他可以忽略所有的山光湖景只瞄定她就足够,他愿意做那个永远追随的人。
只需她转身,他会一直在。
——她的颈项洁白如木樨,闪现于太阳的光照,红雀嗓音的律动,看来也没有如此美妙。?
与沈秦二人的相遇让严戎重新生长并以新的视角感知世界,他觉得自己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他的生活此前总充满惶恐与疑惑、不安与猜忌、委屈与怨怼,而秦俞用自身的□□缺陷启示他,相比外界的非议与审视,物质的不足与缺憾,内心的富足与稳定如此重要。
秦俞因为瘫痪会偶尔失禁、尿路感染肾功能受阻、长期缺乏运动导致的褥疮在未来会引发败血症,以及更多的并发症。他的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疼痛和他人的异样眼光中度过,然而他却是一名优秀的陶艺师。
他来中国只为见识更精美的古陶器,他撰写陶艺发展的文化及地缘影响并系统的进行技术分析,他哪怕行动不便也还是要定期走访调研全国各地博物馆收藏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并不为既有的困难耽搁。
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残障者。
——她的樱桃小口生来为亲吻,绝不是为痛苦而哭喊,翕动如湖面轻漾的涟漪,又如夜雨击打后的玫瑰。?
第二年冬天大雪纷飞的周末午后,他们如往常一样围坐壁炉,看书,听音乐,午后小憩,时间仿佛静止般静谧祥和,一切都美好的恰如其分。
让他不愿醒来。
却终究还是转醒,于是看到,沈念升伏身轻轻吻秦俞的唇。
落地窗外飞絮涌动、万物素裹,她的柔顺发丝垂落缱绻,那无声的吻,昭示他们是这寂静世界最生动的留白。严戎旋即闭上眼睛,和着窗外的风声听见了心中的裂痕。
他约沈念升去燕刹海溜冰,他在她家矮墙下蹲守整整一晚才得知她彻夜未归,她迎着晨光的自责不忍让他觉得安心,他想,她总会为他转身的。即便吻完秦俞也还是会来给他盖好毛毯,并躺到他身旁;她就算失约了,也还是会抱着他,把他冻僵的手捂在胸口;她不会抛弃他不要他的。
他如此深切的笃信自己对她来说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们会一起生活很久,像她允诺的那样。
——哦,一对素手!哦,娇弱的玉体生而为爱为痛苦!
第三年夏天,沈念升的父母意外离世。
尽管很悲恸,但他同时也觉得这意外如此合宜。是命运把她毫无保留的推向他,像是天注定的波荡,好让他稳稳接住她、抓紧她、守好她。
严戎,救冉冉,不能没有冉冉,我们一定要救她啊!
那一向快乐洒脱、肆意豪嚇的沈念升,只发出畅快笑声与悦耳歌声的沈念升,哭嚎嘶哑着声朝他哀求。
他花光所有保险赔偿金以及妈妈的存款也不够,他要救的并不是那奄奄一息的小拖油瓶。他只是见不得她哭。不想她受苦。
严戎,我会带冉冉随秦俞去德国,往后可能都见不到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
临行前他袭击了秦俞,在他和沈念升亲手种下的核桃树旁,他用刀刺向秦俞的心脏,但被沈念升亲手拦截,于是刺偏。
一把刀,伤了三个人。血溅在低垂的叶片上,沈念升惊茫却静漠的对他说,我们不会报警,现在你可以走了。也似一种诀别。
她别过头去没有再看他。从此不再看他。
——哦,爱的小屋!哦,多凄凉,被风雨击打的苍白小花朵!
那棵核桃树,离开前被沈念升砍掉了。
他们离开那天下大雨,严戎在车后跟了好久,他跑呀跑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直到车子都不见他仍旧在跑。就那样,跑穿了全部青春时期,精疲力竭,天地失色,转身回望,仅剩自己一个人。
沈念升送走了他的妈妈、用光了他的积蓄、收回了他的青春时光、耗尽他对人的想望并最终告诉他,严戎,我恨你,这么自私自利、冷酷无情,连唯一的亲人都能离弃,你就是个疯子,和你妈一样的疯子!
他真的,是像妈妈一样的疯子吗?
“O House of love! O desolate——”他喃喃念诵,然后低声笑,“Pale flower beaten by the rain!”窗外阳光普照,有风,早年的鸡爪槭至今仍旧郁郁葱葱,在风中蓬勃招展。时间将他抛在这一日的窗边枕上。命运没有舍弃他。
他伸手触碰她的脸,汗与泪痕,起伏耸动着的,他终于将她唤醒并彼此相融。
而她也会意,握住他的手,亲吻掌心,并放在胸前心上,“My limbs are wasted with a flame, My feet are sore with travelling,现在,我的心脏只为你跳动!”所以不必用那样哀怨的眼神看我,我已被虏获。
那之后第三天沈念升随严戎搬出响水滩0724中心宅院。离开前,严戎让她弹了维瓦尔第《四季:冬》,并在那旧壁炉里,和着乐音,点火烧掉他少时曾为她拍过的,所有照片。
他说:“我们一定要忘掉过去!”他这样说的时候,并未转头看她。
但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她想,她原本也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流水落花,没有根由的事情,本就不必记挂。
“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严戎于是转过头回望。
然后看到她正微笑着,却没说话。
严戎没有追问,他并不真的需要她给出确切回答。他只要忠实且彻底的达成自己的目的即可,照片很快成为灰烬。他起身走向她,坐到她身边,然后轻轻吻她。
言令她的演奏不要停止。
用行动抹除记忆,新的欲望也将永不止息。他真想告诉她,那个漫天飞雪的冬日午后,他因为不属于自己的吻成为世界最孤独的人。
达!达!达!
他想到母亲总是唔嘤念叨的,其实就是寂寞的人对世界发出的追问。
雷神生天说,达,你们听到我了吗?众天回答说,你说了,达姆雅打,制服自己。
长久等待的唯一目的,即是回到我们自身啊!
他们次日便去拍了婚纱照。严戎把一切都安排好,沈念升穿他选的婚纱、梳他心仪的妆发,她看起来很开心,笑盈盈看着摄影师的镜头,由严戎搂着腰,俩人端正仪容,庄重和谐,真一对檀郎谢女、连枝比翼。
那明媚由衷的微笑简直让人心意迷乱,然而搂着她的人,平静的也看着镜头,却并未展露任何除漠然之外的多余表情。
雷神生天说,达,你们听到我了吗?人回答说,你说了,达打,施予。
亲爱的念升,我想,我所做的事情对我们来说,是最公平、最对等的安排,你该知道我所施予你的,除爱与等待外,还有数不尽的慈悲与恩照。
根据最初的指引,我要一个仅属我自己的圣典,它起初是你,最终,也还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