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你看到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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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妮莎跟随她的丈夫搬去门萨区的那天晚上，塞缪尔抱着自己的膝盖，靠在救济院的门廊上坐了很久。
暴雨被狂风斜吹进屋檐，冰凉的雨雾扑进来打湿了他的卷发，他无知无觉地坐在那里，既没有想安妮莎，也没有想杜雷尼科中学糟糕的开学季。在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只想自己。就快要在雨幕中沉没，呼吸凝滞的自己。
变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塞缪尔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它的过程——他最初只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幽微得甚至比不上一次呼吸——然后须臾之间，它就忽然出现在了那里，如同呼啸的龙卷风掀翻天与地。
这之后又过了一年，人群中越来越沉默的塞缪尔迷上了喷漆。
并不是什么艺术性的即兴创作行为——还远远够不到那个地步呢。真正让红发少年下定决心，用最廉价的喷漆覆盖整面墙的理由简单且极富有孩子气。他只是突然无法忍受前人的作品了而已。
无法容忍那句喷在救济院外墙上的：
我们是生长在垃圾堆里的有毒垃圾。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被戳中了哪根神经。在位于救济院后方的格兰杰垃圾场地，类似的喷绘简直到处都是，你还能指望格兰杰垃圾场附近的喷绘“艺术家”们写些什么呢？他们大多数人从未念过书，能够将通用语以毫无错漏的方式拼写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太过认真可不是明智之举，对吧？
但是塞缪尔偏不。
为了这新的爱好，他为自己找了个整理旧书的工作，挤占了他几乎所有空余时间。安妮莎教给他的阿卡纳西古语成了他脱颖而出的最佳优势。
他只在每个月的中间和最后一天有空。
只要时间一到，他就会带上自己被喷漆染过色的黑色帆布包，格兰杰交易市场（它紧挨着格兰杰垃圾场）的黑盒自制喷漆，黑色防毒面具，黑色橡胶手套和一件带兜帽的黑色防风外套……在下午两点三十分准时走进一片落拓的建筑群里，就像一个不能见光的黑色幽灵。
一开始，塞缪尔在覆盖掉前人的作品时，还会举着喷漆桶，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凝滞。他最初只抱着灭掉它的目的而来，实在不知道，也没想好该喷上怎样的图形。于是他在时间全部流逝之前，只得匆匆将他在杜雷尼科中学看见的校训喷了上去。
那应该只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激励文字。类似于人们常说的“明天会更好”，“你必会获得你应得的”之类的标语，却很快就被新来的人刷了下去。当塞缪尔怀着忐忑的心情下一次造访时，只收获了一面干透的黑色墙壁，和同样干透的文字：
傻逼
这简短而又极富攻击性的文字让这尚且还迷蒙，不知道怎样定位自己行为的少年瞬间涨红了脸。他咬了咬牙，紧紧拽起肩上的背带，从此开启了和这一片的喷绘“艺术家”们抢夺墙壁的战争。
万用的黑色喷漆是一开始消耗最多的颜色。但很快，塞缪尔的手腕就掌握了摇晃喷漆桶的节奏，他已经可以从非常不好用的喷头里泼出均匀的色彩。最疯狂的一次，他做了一整面墙的黄红蓝紫渐变色，并在这彩虹一样梦幻的色彩上回敬了对方上一次的问候：
我才不会认输呢，贱人
覆盖，再覆盖。重置，再重置。该如何形容这完全少年意气的幼稚争夺呢？这一切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等到塞缪尔觉得实在无趣，并且发现自己无论用通用语写上什么，都会被不知名的家伙狠狠攻击的那天。他站在刚被覆盖的墙壁面前，鬼使神差地写下了一串阿卡纳西文字，一句安妮莎教过他的诗。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能有什么不同。
在喷出第一个阿卡纳西文字的那一刻，他实际上就已经预想到了会收获怎样的回应。但他的身体远比他的思想更快，仅仅凭借肌肉的惯性就独自完成了一整句。
那是上漆非常利落完整，边缘没有溢出，漆面流畅美观的一整句。
那就这样吧。塞缪尔心想。抢夺墙壁的战争会继续，在下一次。
然后一切如常。他在半个月以后的下午两点三十分又来到了同一个地方，查看同一面墙。但这一次，他用蓝色和淡紫色喷漆绘就的阿卡纳西文字还在那里。它已经干透，和通用语完全不一样的精致笔画如同花儿一样绽放，映衬在暗红色的墙面上，就像一副真正的喷绘画作。
它还在那里。
塞缪尔背着自己的帆布包，手里握着一桶纯黑色的喷漆，几乎走到快要贴墙的位置才能确定。他定身凝注自己一处未动的作品，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从这一次开始，他所有喷绘的阿卡纳西文字作品都得到了保留。塞缪尔当然不会相信是自己的创作征服了垃圾场附近的人群——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会相信荒诞故事的孩子了。他非常明白，一定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守护神潜藏在看不见的破旧建筑群深处，潜藏在格兰杰垃圾场四周的荒芜地，替塞缪尔守护着他无人在意的过时文字。那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直到两个月后才得到解答。
那天是十月的最后一天。迟到的黑色幽灵背着他一如既往的行装，来到了救济院身后的厂区建筑群，这里曾经是生产试剂，油漆，工业发光材料的经济价值地，但如今它已死去，只剩下一副骨架裸露，躯干残缺的尸体卧在这里。附近垃圾燃烧的灰青色烟雾经常会被肆意的北风带来这里，在每个月的第三天晚上站在高楼上眺望，你将看到成片的有毒气体从这尸骸地上冉冉升起。
塞缪尔沿着沥青的小路向厂区内走去。铅灰色的天空下，稀薄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渗出，滴在墙面开裂的建筑群上，给了这有毒的荒芜地一个铂金色的光环。它核冬天一般的冷寂和空洞被稍许驱散，总算沾上了一点凡尘俗世的暖。
这里很少会听见虫鸣。早已不再平整的路面栖息着大小不一的凹陷，里面盛满了经年长存的阴沉死水。你只需要向其中扔下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酸碱性试纸，就能得知它烈性而残酷的毒。
塞缪尔在上个月来过这里。
他这次的目的地是厂区的正中心。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洼，周围罕见地生长了几丛植物，赤红的枝叶间长满了无数臌胀的肉球，就像泛着青筋的囊肿。
他记得水洼的前方有一面墙。一面从中间开裂，裂口不断加深扩大，一直贯穿进地底的青砖墙。它的砖面都已经分化，却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如果塞缪尔没有意外地发现它，它或许还要继续站在这里很多年，带着墙面上已经大面积褪色的喷绘文字：
地狱
这就是塞缪尔再次来到这里的原因，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他的胸腔里汇聚着完全混合的情绪。
他最初只想解决一条他看不惯的喷绘，接着他做到了，然后——他不知不觉地走入了昏暗广袤的更深处。他越来越不确定这隐秘的探索欲究竟会结束在哪里。
或许会在今日结束，或许永远也不会结束。
格兰杰垃圾场周围这一片又一片的死地不能并入旧城区。因为它们的地契还握在某些知名不具的贵族手里，这地方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新的区政府征用地。它们也不能成为阿兹塔尔内的第二个廉租公寓区，因为格兰杰垃圾场从它们的身躯上冲天而起，为这一带附加了挥之不去的臭气。就算是烂醉的酒鬼和嗑药佬也不会来这里，谁也不希望自己生活在有毒的垃圾堆里。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生活在这片土地？生活在这一片又一片的建筑群里？
塞缪尔不知道。他住在分割两块区域的地标性建筑——阿兹塔尔救济院里。他的生活曾经如此简单，被温柔和爱意包裹，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前后正分布着整个阿兹塔尔区的两极。
黑色幽灵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他黑色的喷漆，用手指握紧桶壁，迅速地上下摇晃，为接下来要做的大面积覆盖做努力。在上一次到来时，他已经完成了一半儿。
要想去到化工厂的正中心，他还要穿过一扇被撕下来，半抵在台阶上的门。通过一条格外漫长，墙侧画满了油漆符号和凌乱涂鸦的通道。在完成这一切后，他来到最后的阻碍前，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掌心推开了“咔咔”作响的铁门——
“你迟到了半个多钟头。”一个声音说。
靠在青砖墙上，用一本翻开的书盖住脸，好像在享受头顶上可有可无光照的黑发少年站起身。他用左手一把抓住下坠的书脊，右手抬高，将苍白的手指并拢，化成了一把向塞缪尔瞄准的枪。
“我等得都快睡着了。”他轻声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你看到了什么？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