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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二章 今我来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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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拥霞山庄。
“吃药。”
沈放撑着身子坐起,看着面前捧着药碗的青霭,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记忆中某些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出,像是深井里不断冒出的淤泥。
他死咬着牙根,双手抱头,竭力按压头颅,手却被青霭一下子抓了下来。
两人怔怔对视了数秒,没想到彼此的面容竟在短暂分别的两个月里生了些许陌生感。
“二师兄,我……”
“师弟们看见你摔倒在山路上,带你回到山庄后,你又晕了过去,这一路,你辛苦了。”
沈放想起,他离开洛阳后,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换了四匹马,在第十个日夜里赶到下栖。
离下栖尚有一日路程时,他便远远地看见拥霞山方向直插云霄的滚滚黑烟。
山火肆虐。
紧接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骤然落下,将整座拥霞山笼罩。
而等他终于赶到下栖镇时,黑烟弥漫,满目劫灰。他一边咳,一边往山上赶去。
画面戛然而止。沈放手里多了一丝冰冷坚硬的触感,他目光落在药碗上,没有半分犹豫,仰头饮尽。
药水的苦味让他那犹悬着的灵魂渐渐落定,踩在了坚实的地面。
“岐黄坊来人帮你看过了,你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吸取你的精血,所以体质此刻极虚,这些是些补气生精的药,每日都要喝。”青霭关切道,“至于那东西……”
“来日方长,不急一时。”沈放淡淡道。
听到这,青霭便知沈放对体内那东西的存在颇为清楚,没有再细说下去。
沈放闭目养神起来,青霭则端坐在一旁,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言。
一炷香后,沈放睁开眼,下了床,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院内是满地残红,沈放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看向青霭,后者已是做好了准备。
“说吧,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顿了顿,“二师兄不会是要告诉我,就凭神武阁那几个人,能逼得我爹内力用尽,气竭而亡。”
沈放语气之平静,青霭听得惊心动魄。
“师父……似乎体内本有旧伤。”
“旧伤……”
沈放喃喃重复道,目光飘远了,“我出生以来,他就甚少与人斗武,能让他受伤的,只有昆仑那一役了。”
“师弟,你以为是祝巫……”
“接着说那日的情况吧,二师兄。”
青霭见沈放神色没有激动,语气依旧平静,迟疑了片刻,开口了。
“第一场,师父胜了睚眦的琴剑,并在其一心求死之下,被迫重伤其经脉,使之昏迷;第二场,师父胜了魍魉的掌法;第三场,神武阁出战的是椒图。”
沈放微微抬眼,青霭以为其有话要说,等了数秒,才接着道。
“她的剑纯粹却凌厉,两人出剑极有分寸,所有人都看得入神,然而……”
“然而什么?”
“花落下枝头的瞬间,师父突然就断气了。”
“……”
“花既然落下枝头,便是师父剑气尤胜一筹,可是……却发生了这种事,椒图当时已是收了剑势,却是发现师父断气了。”
青霭顿了顿,“她神情惊惶,难以置信,还,还哭得那般伤心。”
“夫人提着剑赶来,想杀椒图,不知为何,最终却没有动手。”
“当时椒图崩溃,睚眦昏迷,为首的魍魉执意乘此机会拿下春秋阁,夫人和我们死守着,一步不让。”
“混战中,双方僵持不下,神武阁的人突然撤退,紧接着,山下传来了爆炸声,火就烧了起来。”
“火势山上蔓延开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所有人无路可逃。”
“灭火的灭火,救人的救人,但已是徒劳……”
青霭说到这,已是哽咽。
“后来,万里无云的晴天,却是突然下起了雨,对么。”沈放轻轻提醒道。
寂然间,青霭将情绪克制住,点了点头,“从未见过那般磅礴的大雨,如泉水流泻。山间溪流涨水,漫上了河堤,一下子淹了整座山。”
又是一段漫长的叫人不知所措,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知道了,暴雨,应是灵蛇沼那位出手。二师兄是有问题问我?”
青霭一怔,意识到沈放看似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实际上,他的感官无比敏锐,自己的一举一动已无意间都会将心思暴露。
“其实也不是什么急事……”
“问吧。”
“几日前,太子继位的消息已传遍了大梁的七州……”
沈放那张仿佛戴着面具的脸终于有了些缝隙,他倾了倾身子,双手交握于膝前,眼神明暗不定。
“二师兄想问我,我是否跟齐棣之死有关?”
不待青霭开口,他接着道,“进宫的那人不是我,是易容成我的样子的方堤,没想到,他们居然刺杀得手了……”
青霭神情古怪起来。
“难道……”沈放双眼微眯,看向青霭。
“据说是国师弑君谋反。”
“陆红月弑君不,这不可能。”
“可他是在杀死齐棣后背当场抓住,万箭穿心而死的……”
沈放不死心,“当时就没有别的人么?”
“据说齐棣早有准备,是有意瓮中捉鳖,将西凉的余孽一网打尽,当时上阳宫外,确实死了很多西凉的人……”
“死的人里面有呼延东流和方,不,沈放么?”
青霭看着沈放的眼睛,摇了摇头,“也许,陆红月他与西凉勾结?”
不可能这绝对说不通……沈放心道,但是没有说出来。
“陆红月假死过一次,确认死的尸体是他么?”
“不会有错,听说宫内,是用他豢养的鲛人亲自辨认的,他以自身血肉喂食,那些鲛人识得他的血。”
沈放沉吟良久,淡淡道:“呼延东流本想挖出我的眼睛给方堤,我被救出后,又被他抓住了,然而,他却让我走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让我走。”
“这样看来,也许他最后得到了陆红月的相助?”
“可凭陆红月的本事,尚当场毙命,呼延东流和方堤在齐棣早有预料的情况下,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青霭无言。
沈放用手指捏住了眉心,揉压了起来,思绪如同落花飘零,掩埋住他疲惫的身躯。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上清观的道士没有走,在这两个月里帮着山庄弟子们重建拥霞山。
两个月里,沈放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没有做。所有人都知道,在他看似平静的状态下,是一种远比悲伤更可怕的东西。
麻木。
他活在将死未死之间,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唯独脱离了当下。旁人不敢打扰他,他也不会主动开口,一日比一日沉默。
椒图留在了山上,无人同她说话,但是和对沈放的态度浑然不同,山庄弟子们只是对她满怀敌意。她执拗地留了下来,自己在后山搭了个草棚。
萧念锦终日在沈昱诚书房里呆着,不曾迈出房门一步。
眼看着她们心魂的火焰一点点灭了,她们把自己藏在了绵长的寂静和晦暗的灰影当中。
七月都快过去了,沧州战事结束的消息才传来。北荒伤亡惨重,撤军百里。
已是深夜,独坐房中的沈放忽然想出去后山走走。
夏夜,树林里的蝉鸣极响极密,几乎淹没了他。漫不经心地,他的手抚过途经的每一棵劫后余生的树。
一个小石头突然砸在了他身上。他望向那处灌木,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里面传来。
他拨开灌木,往人迹罕至的密林里走去,似曾相似的情绪忽地涌上,上一次,是在明媚的秋日。
远远地,看见山涧的水潭里泡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白影,尖喙搁在岸上,一张一合,垂头丧气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北冥鸢习惯了北方的气候,南方的夏日对它来说极为难捱。
岸边,依旧是一身灰色布衣,庄离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放。
沈放刚迈出第一步,庄离便站了起身,身影模糊的刹那,下一秒已是飘至沈放身前。他握住沈放的手,像猫一般用下巴蹭着沈放的手掌,“本是想直接去你院子里找你,经过后山时,无意间撞见你娘和那位萧姑娘在一起,谁知又看到你大晚上跑了出来,怕惊扰她们,便把你引到这了。”
他顿了顿,闭眼低声道:“我都听说了。”
沈放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庄离柔软的脸庞,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对方目光中的哀伤。
庄离似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对上沈放的眼眸。
“怕我是假的?”沈放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却发现难以做到,不得不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痛楚。
两人额间相抵,呼吸交织在一起,双唇不带丝毫情玉地轻触着,磨蹭着。
“在沧州得到消息时,我差点就什么都不管就往洛阳赶去了……后来,又听说……你一直都记得,你还有我的,对么……”
庄离把沈放死死抱住,仿佛深怕他会像碎屑一般坍塌。
沈放点了点头,把头埋入庄离的肩上,想笑,却终于哭了出来。
在庄离面前,他那一层无形的壳彻底消散了。他的哭声压抑而沙哑,像是一匹垂死的动物。
任由庄离轻抚着后背,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狠狠,用力地宣泄着内心的不安与悲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庄离的怀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两人走出密林,来到山坡上,看着繁星满天的夜空,躺了下来。
“庄离,我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你想要真相也好,想做什么都好,我呀,舍命陪君子。”
“话给我收回去。”
“我,我,我收回去了。”
庄离的手在空中慌乱地抓着,似把什么东西捂回了嘴里。
沈放绷着的脸一下子松了,俯下身子,贴着庄离耳边道,“不论发生什么都陪着我?”
“不论发生什么。”庄离掏出那把短剑,在手中把玩着,“这难道不是你给的定情信物么?”
沈放默然,目光落在那把短剑上,“其实,它是拥霞山庄六把名剑之一……我当年贪心,要了两把剑——哎!”
话未说完,他被庄离轻轻踹了一脚。
“我说错什么了?”
“贪心。”
“贪心……诶?啊!阿离,贪心不等于多情……我错了,我发誓我——”
“你叫我什么?”
“不喜欢么……那我不叫了。”
“不,就叫这个。”
“阿离?”
“嗯呢。”
“阿离……我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