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玉》春落花还在

1、回山

　　第一卷第一章
　　这一天终是来了。
　　江怀望着眼前这袋金珠，心里想道。
　　“人我带走了，这些权作这些年你看顾他的报酬，足够你花一辈子了。”眼前的人身姿挺拔，一身矜贵脱俗的装扮。他微垂着眼皮，语气很淡。
　　这样的语气江怀是很熟悉的，矜持中带着一丝不屑。
　　江怀在街边支个面摊卖面，迎来往送中总能碰到一两个这样的人。做小本生意的，生计维持艰难，遇到这样不拿正眼看人的客人，他也只能无奈地笑着，好声好气地应对。
　　活得蝼蚁一般卑微而小心。
　　他望了望站在一旁的阿玉，后者正不明所以地睁着眼睛，眼眸黑白分明，看到江怀望来，立刻弯起眼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即使穿着粗布衣裤，也掩不住这个笑容的动人，像是挂在天边的月亮，又像是屋后热闹开着的栀子花。
　　只要是明眼人，都不会把他俩当作一路人。
　　“你、你想带他去哪……”眼前的人气势太强，江怀胆战心惊，仍是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问。
　　那青年微微皱了皱眉，手指轻轻一弹，桌上那只缺了一点口的粗陶壶便“嗑哒”一声裂了开来，涓涓细水从裂口中流出，不一会儿便漫过了桌子，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地方。”那青年道。
　　江怀张了张嘴，没再说出话来。
　　青年锦衣玉带，腰间佩剑，手指连茶壶边都没沾上便让它破了个口。这样的本事，他也只是在戏文里听过，同他这样的小人物离得太远，太远。
　　在这三年中，他无数次猜想过阿玉的身份来历，他猜过他是哪家走失的公子，或者是被人追杀的江湖侠客，现在看来，好像都不是。
　　江怀望着那袋金珠，心想，厢房的一角有些漏雨，有了这袋金子，便可以找人来修修了。家里的桌子断了条腿，他可以找人去打张新桌子。对了，他还可以盘下一间店面，以后再无须餐风饮露地在街边摆摊了……
　　江怀想，他应该高兴才对，这满满一袋金子，靠自己摆摊卖面，一辈子也挣不来。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来，嘴角却似冻住了般僵硬。
　　那一头，青年正低低地同阿玉说着什么，他唤他“师兄”，语声很轻柔，同他说师父和师兄弟们如何着急寻他，说自己得知他的消息后如何披星戴月赶来，说山上离不了他，兰沧殿还如往常一样布置，静待他回去。
　　被唤作“师兄”的人低头抠弄着手指头，青葱一般细长白皙的手指，哪怕是做着这般幼稚的动作，也如画一般的赏心悦目。他问道：“山上有糖葫芦么？”
　　青年愣了一下。
　　“没有么？”他蹙了蹙眉，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望。
　　青年忙道：“自然是有的，师兄要多少有多少。”
　　“那山上有温泉吗？”
　　“有，兰沧殿中有灵瞿温池，一向便是师兄的沐浴之所。”
　　“有锦缎做的衣服吗？”
　　青年笑了起来：“师兄穿的衣裳是云丝鲛绡做的，若是想穿锦缎，也可。”
　　他便放下了心，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好啊。”
　　青年大喜，连忙搀起他的手，放柔了声音：“路途遥远，我带师兄御剑飞去，师兄可要小心些脚下。”正要拉他出门，手中一空，却被他挣脱了。
　　“等等。”他道，跑到桌边，将一人抱了个满怀，“江江也去。”
　　江怀屏息，感受着那人胸膛温暖的气息，眼眶酸胀，喉头发涩，一颗心被攥紧了似的生疼。他没像平常一般伸手回抱，只是僵硬地垂着双手。
　　“江江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呀？”那人搂着他轻轻地晃，将脸埋在他肩窝蹭，如往常一般撒着娇。他虽失了心智，却聪明得很，知道江怀心软，以往遇到事儿只消这般轻轻蹭着撒娇，这人多半便会应他。
　　“他不去。”一旁青年道。
　　他将脸搁在江怀肩上，没听懂似的，偏过脸，睁着澄澈的眼眸望向青年。
　　“他不能去。”青年又强调了一遍。
　　江玉不说话，只是将脸转回去，径自抱着一动不动的江怀。
　　“师兄？”青年等了一会儿，见他抱着江怀，半天没有动静，试探地催道。
　　不理人。
　　青年面上露出一丝尴尬，轻咳了一声：“师兄，再不走天色就晚了。”
　　“不去了。”那人将脸埋在江怀肩窝，闷闷道，“江江不去，我也不去。”
　　青年皱紧了眉头，拿眼去看江怀，眼中的神色江怀自然明白。
　　他暗自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拍着江玉背部：“阿玉听话啊，那是你的家，人都是要回家的。”
　　江玉习惯他的拍抚，江怀的手温暖，带着令他安心的节奏，无数个日夜，他都在这熨帖的拍抚中安然入睡。他将下巴搁在江怀肩上，手指绕着江怀一缕微黄细软的头发，闻言感到奇怪：“这才是我的家。”
　　他眼眸转动，目光澄净，一一扫过屋中摆设，墙上挂着的蝴蝶风筝是江怀同他一起做的，柜子上插着的两枝栀子花是江怀同他一起剪的，窗前挂着的一串风铃是江怀同他一起串的。
　　江江说错了，他的家在这里呀！
　　江怀喉头一哽，用力眨了眨眼，眨去泛出的水意，柔声哄道：“那是你以前的家，你在这里的家住得够久啦，该回去看看了。”
　　江玉困惑地皱起了眉：“这也是家，那也是家……”他嘀咕了许久。
　　他信任江怀，轻而易举便接受了他所说的，然而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他依旧摇了摇头：“不去。”
　　“为什么？”江怀一下一下地拍着江玉的背部，问。
　　江玉笑了一声，跟江怀咬耳朵：“因为这个家里有江江啊！”
　　江怀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胸膛里热烫的厉害。他抖了抖嘴唇，喊了声：“阿玉。”
　　“师兄……”一旁的青年头痛了起来，他刚得到消息时着实又惊又喜，待见到失去了心智的师兄，也只是略略惊疑。有师父和几位长老在，这迷心之症总能治好。
　　只要人找到了便好。
　　这三年来，眉山上下，从未放弃过对兰师兄的搜找。赤麓山一战后，便失去了师兄的踪迹。兰沧殿中魂灯犹亮，性命仍在，却迟迟未归，实在让人心焦。如今看来，确实是出了点意外。
　　林书元原本觉得这个意外不大不小，如今却深感头疼。他来时已查过这个江怀的背景，不过是凡俗中一个卖面的，一袋金珠便能将他打发了。未曾想师兄失去心智之后，性情也同孩子一般，任性固执。只有这江怀说的话才听得进去。
　　他咬了咬牙，道：“师兄，得罪了。”用上了强硬手段，伸手去点江玉睡穴。
　　哪知还未碰到江玉身体，手指一麻，便被凭空出现的护体气劲震开。
　　江玉蛮不高兴的，回头瞪他：“你干嘛？”
　　林书元捂着隐隐作痛的手，不忧反喜，师兄仍能有护体真气，说明一身修为还在。
　　他猜得未错，江玉真力犹在，只是因为心智缺失，不知如何调动体内真力，如今受到林书元一激，真力便自动护体了。
　　江玉在门中地位尊崇，掌管眉山大小事务，在一众弟子心中也极有威信，如今虽心智如孩，板起脸来仍颇有威严，竟让林书元不敢再妄动。他瞥了一眼江怀，心中既不屑又带着一丝嫌恶，这等感受，便如见着上好珍贵的白玉瓷不甚沾了污泥，既有对珍宝的痛惜，也有对污泥的嫌弃。
　　不过是个卖面的凡夫俗子，也配师兄如此放在心上？
　　眉山上下皆为修炼之人，江怀一介凡人，去那里能干什么？但是他又不敢忤逆江玉，思来想去，终于妥协道：“好吧，让江怀同我们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