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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破城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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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守内城第十五天的时候,我照例巡视,到了内城的南门——朱雀门。
众位将士见皇帝来巡逻,都按照事先规定,只是行礼,并不出声呼唤万岁,我站在城楼,朝外面俯瞰下去,东面的民居中,此刻火光大起,只照上天空,滚滚的浓烟也跟着随之而上,入眼的,是满目疮痍,外城十室九空,大街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些尸体,有的被劈成两瓣,有的还流着肠子在外面。更有些房屋已经倒塌,压在尸体身上,房顶上的雪,洁白一片,而街道上,污浊的泥水,混着血水,在夜下,凝成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气息,弥漫在整个城楼上。
我原本的打算,是同将士们说笑一番,鼓励他们一番,顺便告诉众人,前来救援的宗泽,已经召集到了二十万之众,再过十多天,就能倒达汴京,解了开封之围。
可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如同堵了一块大石一般,只说了救兵何时能到,原先准备的笑语,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的手紧紧的扶住城墙。城墙上的石头,冰凉刺骨,周围的人,唯有一个叫张所的,指着交错的街道和半坍塌的房屋,向我介绍白天同金兵交战的情况。
金兵攻的更急,每日箭如雨下,矢石乱飞。
城外的街道,也是今天被金兵占了去,明天有被抢占回来。
伤亡人数一天比一天多,今日更是如此。
我听着,心中暗暗计算,宗泽手中,只不过有十万人。
他的本部只有一两万,剩下的那八万,都是他新近招安的一个人的队伍。
究竟能不能解救开封,还是个很大的问题。
退守内城第十六天的时候,水井被奸细投毒,全城仅有五处水井得以保全。全城将士和百姓,仅靠这五口井过活。全城捉拿奸细,最后拿到一人,将其车裂于菜市口。
我方死亡人数,已经累计到了五万人。金兵死伤,累计约8000人。
第二十一天,祸起肘腋,有两队兵士共500人叛变,夜闯禁宫,想要行刺皇帝,以图结束战争。被全部斩于崇政殿,皇帝右胸受伤,太医诊察过后,说道,若是再深入半寸,就刺穿肺叶,会当场身亡。
第二十五天,金兵首领完颜宗望将赶来救援的先头部队的首领刘浩的首级,丢入内城,宣称所有的救援部队,已经被金兵全歼。城内人心惶惶,将士士气低落。
皇帝遂拿出老将宗泽的亲笔书信,言30万精兵已过李固渡,十日之内,必解开封之围。
我军只剩四万人守城,金兵几乎无损伤。
第三十天,城中粮草将尽,有人发现开封尹徐秉哲在其家中酒池肉林,醉生梦死,嫌粗糠无法吞咽,将整整一桶白米饭倒入茅坑。激起民愤,被激动的士兵和百姓打死。
一个月内,共打退金兵大大小小的进攻两百多次,平均每天,小规模的战斗,就会有六七次。
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无休无止。
金兵始终只守着外城,驻扎在城外,每天不停的拆毁外城的民居,现在已经拆毁了三分之一。
第三十二天,我依旧躺在软榻上,看着秦桧和张叔夜送上来的奏折。
忍着胸口的伤痛,咳了两声。
十二月了,明天,就是除夕之夜。
又是一夜大雪,崇政殿的蜡烛,已经从24根,降到了一根。宫中其它地方,都已经没有了蜡烛。
殿中的暖炉,也从四个,降到了两个,白天都已不烧煤,只有夜间,才点燃。
城中粮草,在今天用完最后一餐饭的时候,彻底没有了。
今天当值的是高公公,他站在我身边,身上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袄,可也冻得直哆嗦。
明天的粮食,在哪里?
秦桧的奏折上写到,城中老弱病残者,已死大半,有人已经开始在夜间偷偷掘出尸体……
张叔夜的奏折中写到,内城西门连日来遭到金兵猛烈攻击,三天之内,恐怕就要破了。
我放下奏折,从榻上起身,一旁的高公公连忙扶住我,为我披上鹤氅。
我走到殿外,仰头,纷纷扬扬的雪花,簌簌而下,有的随着风,落到我的脖子里,冰凉一片。
我叹了一口气,对高公公说道:“去传张叔夜,张所,秦桧,梅执礼,李若水觐见!”
高公公看了我一眼,想说些什么,最后忍住,转身走了。
一旁的宫女石榴伸手作势要扶住我。
我打落她的手,道:“朕自己会走!”
崇政殿一片沉默的气氛,比起二十多天前的情绪高涨,现在面临的形势,已经不是简单的坚定信念抗战到底就能解决的了。
我看着座下的几人,挥挥手,将太监宫女们屏退。
几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我用手指轻轻的敲着龙案,人类只喝水,不吃饭,能够坚持下去的天数,高人可以一个多月,我等凡夫俗子,最多一个星期,且在金兵的不断进攻之下,能挨到后天就不错了。
秦桧首先打破沉默,说道:“陛下,突围吧!城中尚有四万余兵力,如果突围,陛下说不定有机会!”
我慢慢抬起头:“四万将士保朕一人?城中的百姓怎么办?破城之后,还有数十万老弱妇孺怎么办?留给金兵屠城吗?”
我紧锁眉头,看着同样眉头紧锁的梅执礼。
梅执礼一直沉默,极少开口,现在也一样。石炭在炉子中时不时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响,我在等着他开口。
许久,梅执礼才道:“城中的百姓,从昨日起,已经开始吃树皮了,还有些刨除已经埋下的尸体。更有的挖观音土……”
梅执礼停了停,又道:“若是陛下要坚持守下去,士兵还要作战,尸体吃完了,剩下的,就该是城中的老弱妇孺了!都是一个死……”
说道这里,梅执礼也说不下去了,闭上了嘴。
李若水道:“大丈夫,饿死是小,失节事大!”
还剩张所没有说话。
我问张所:“张卿家,你的意思呢?”
张所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抱拳道:“臣听陛下号令!”
我转过身,盯着大殿内的开封地图。
这张图被我盯了一个月,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城中的箭羽,若是敌人再次进攻,只能支持到明天黄昏,明天一过,内城,恐怕就破了。
我站了起来,走下殿去,站在四位大臣中央,手指握着剑柄,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终于狠下心来,道:“坚守汴京,到最后一人!”
几位没有再说什么,都沉默的看着我。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思。
城破,同金兵战死。
城未破,吃人,直到城破。
我走出殿外,仰头看着普天盖地而来的雪,眉头紧蹙。
也许,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夜晚了!觉得胸中郁结,肺部滞涩,咳了两声,扶着高公公,到了已经一个月都没有去过的坤宁殿。
坤宁殿此刻漆黑一片,我还站在殿外,就听见殿内稚嫩的哭泣的声音。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边哭边喊:“娘,我怕……呜呜……好黑……”
皇后的声音随着响起,柔声安慰道:“乖,柔儿不怕,娘在这里!”
另一个声音随着响起,亦是哭声:“爹爹呢?爹爹怎么不在?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我忍住咳,站在东暖阁外,笑道:“谌儿,你是男孩子,怎么也跟妹妹一样,哭哭啼啼的?”
听见我的声音,两个小人立刻朝我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哭的更加厉害,年幼的柔嘉公主抓住我的手,一边摇晃,一边哭。
我将她抱起,轻轻的哄她:“柔嘉乖,柔嘉不哭,爹爹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柔嘉破涕为笑,小手抓着我的脸,稚声稚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