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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篇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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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言端起一杯毛尖,轻啜一口,淡然说:“我想死。”
猴子点点头,但一语未发,仍专注调着鸡尾酒。
蓝色酒液倒入,贴着壁沿沉入最底层,他在杯口插上一片柠檬,随后朝着对面貌美的女人微微一笑:“蓝色妖姬,非你莫属。”
女人也笑,红艳艳的指尖在猴子鼻端刮了一下,随即拿着鸡尾酒摇入人群中。
猴子得空瞥了定言一眼,嘴角泛着笑意。
他这人做不得虚伪之事,笑颜都是带着真诚,虽看不惯来来往往的人,但看不惯是眼睛的事,不会与脸颊嘴角沾上边。
他转身拿了个红酒杯,倒了八分满,扭头对着定言举了举:“要来一杯吗?”
定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觉得茶挺好的。”
“也是,你喝茶也能醉,酒只能靠一边。”
猴子靠着柜台,瞅着定言的下巴尖,再越过棱唇停在他半阖的眼皮上,咂摸了一番,又开始笑:“我这里是正经的酒吧,被你这么一显摆,倒像不正经的茶室。”
定言闷声应道:“雨后毛尖是你的,红矿石雕龙纹茶具也是你的,明明是你在炫耀,关我什么事。”
“又抠字眼了,一句玩笑话而已,怎么又当真了?你这人,就是活得累。”
定言沉沉一点头:“我就是累,每天吹毛求疵,心都折腾破了,真的很想死。”
“能把‘死’字挂在嘴边的,通常都死不了。”
“你信不信我真的会去寻死?”
“不是不信,而是压根就不信,我当你的话是耳旁风‘咻’地一声就没了。”
定言抬起头,恼怒瞪着他:“我当你是兄弟。”
“我也是,是兄弟才放着钱不赚,杵在这里听你发牢骚。”
定言一听,气焰熄了大半:“我很难过。”
猴子仰起脖子,喝光了杯中酒,嘴角上扬:“我也难过。”
定言说:“三十五岁的年纪,讨不到老婆还丢了工作,信用卡透支房贷还不起,再谋生路却发现自己没半点能力,每天行尸走肉,跟个活死人差不多。”
猴子寡淡应道:“那是你懒。”
定言双拳压住桌面,整个人站了起来。
“难道不是吗?”猴子食指抹去酒杯上的一滴红酒,接着放在嘴上舔尽,然后挑衅看着他,“本该奋斗的年纪,你贪图稳定窝在国企里一晃就是十年,十年期间,你翘着二郎腿翻着微博打着游戏过的轻轻松松,你有幸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打磨谋生之道,却不知好歹尽数挥霍,现在被生活所逼就是你应得的。”
定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猴子又斟了一杯酒,自顾自与定言的茶杯轻轻碰了一下,喝一口,随即往定言胸口补上一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曾经落后你一步的人一直都在负重前行,尽管龟速但总比你停滞不动强,他们挪到现在已经把你远远甩在身后,你伸长脖子看都看不到,不是现实对你残忍,是你自己不对自己残忍,不给自己下狠劲的人迟早会被淘汰,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淘汰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空调开得极低,然而定言的脑门沁出了一层汗,他喉结重重吞咽一下,像吞下一块赤红的烙铁,烫的五脏六腑生痛。
“后悔了吧?”猴子明知挑破了定言的伤口,但仍觉得不够,因为表层结痂只是一种假象,里面的烂肉不挖掉,久而久之深入膏肓,必定以摧枯拉朽之势毁了定言,他手指沾了桌面一点茶水,写下一个“服”字,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你这后悔都悔了十年了,都说凡事适可而止,你却愈演愈烈,只知后悔失眠,思想上在努力行动上却懈怠,就算悔青了肠子也没用。”
“你说我能怎么办!”定言恼羞成怒吼出一声,声音太大把刚进门的几个大汉唬了一跳,猴子看到他们,立刻扬起标致的笑容,熟练招呼他们:“青哥,来了啊,您的位帮您留着呢,酒水要加还是照常?”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听你的。”为首的青哥走近前,刻着青龙的糙手摸上了猴子的脸颊,像铁丝球一样搓了再搓,接着不过瘾似的捏起一块肉揉啊揉。
猴子笑嘻嘻,好似旁观者一般,末了才嘤出一声:“青哥,有点痛,请手下留情。”
“我说你这男人怎么能长出手感这么好的细皮嫩肉呢?难道是底下接了根水管就出来骗人了?”青哥凑近看他,塌鼻子差点就要顶上猴子的高鼻梁。
猴子笑的更欢:“皮肉真不真不知道,但是管子倒是真的。”
“现出来我验验真假。”
“大庭广众之下您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你这个被人封杀的戏子,面子能值多少钱?”
“闭上你的狗嘴!”定言突然蹿上前,扯开青哥,转而揪住他的领子,“不准你随便践踏我朋友!”
“谁给你胆子碰我!”青哥一咆哮,身旁的跟班倏地钳住定言,把他拉出三尺之外。
猴子见势不好,撑住桌面飞身一跃落到定言面前,勾住他的脖子对着青哥眉开眼笑道:“青哥别生气,这家伙是个将死之人,死前就想充当一次英雄,趁便拖个在地狱里作伴的人,您老是长命百岁之人,就别趟这个浑水。”
青哥狐疑地盯着定言,见他眼球暴突、红丝炸裂,一副不要命的模样,心里惴惴然,倒是信了七分,因为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所以他一挥手,定言身上的桎梏就消了。
猴子使了十足的力气压制住定言,逼着他对着这群人低头哈腰,随后笑的见牙不见脸:“谢了青哥,里面坐,今晚的酒水我请。”
这一群人不怀好意僵笑着,经过的时候每人还在猴子身上揩了一把油,随后勾肩搭背嘀咕:“真像网上说的男女通吃老少皆宜,手感忒爽。”
定言挣脱开猴子的手,气哄哄道:“你不能一直这样忍气吞声,人一旦示弱就会被人骑在头上拉屎。”
“摸两把又不缺皮少肉,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人活着就争一口气,丧失尊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猴子挠挠捏痛的脸颊,笑的灿烂:“千种生存万种活法,只要心想开,怎么活都轻松。”
“你就是太过于无所谓才会被人搓圆捏扁,拜托你拼一拼吧,拼一拼才知道事情能不能转圜。”
猴子摇摇头:“没拼过的人却在教导比他强的人去拼,太滑稽了。”
听闻此言,定言合上嘴巴,负气地坐回凳子上,拱着肩膀生闷气。
猴子,跟他同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伙伴,有颜有才有抱负,痴迷于演绎,在大学中打磨完表演技巧之后,带着优于常人的硬件和无与伦比的软件设备闯荡演艺圈,不求名利只凭热爱,短短几年便红透半边天。
但常言道人红是非多,猴子处在日中天的时候被几个大佬盯上,表面上是要力捧他,暗地里却要他做些龌龊之事,猴子心性高,接二连三拒绝,由此惹怒了大佬,一声令下封杀了他。
从最高处狠狠摔到最低处,本以为猴子会自甘堕落、愁眉苦脸,他却仍笑脸迎人、悠然生活,也不再寻求其他演绎道路,似乎完全忘了那个视演绎为生命的自己。
里面摇滚乐“咚哧咚哧”响,这边两人默然无语,过了良久,猴子坐在定言身旁,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嘴巴随着拍子轻轻哼唱,定言刚开始没注意,但听着听着愕然发现这是猴子得过最佳男主角奖的电影主题曲。
电影名叫《泥途》,主题曲是猴子唱的,电影里的猴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坐在黑色烂泥上的一块大石头上,两眼不眨地盯着地平线,唱着:我没心没肺,笑尽一生,说尽道理,却迈不过一个坎……
定言等他哼完,偏头指着自己问:“你是唱给我听的吗?”
“不然呢?”
“多谢你好意。”定言语气里满是嘲讽。
“不用客气。”猴子本想举起酒杯跟定言的茶杯碰一下,但桌上的酒杯寻无踪迹,猴子探过身子朝里面看,看到一地碎玻璃躺在血红中。
他啧啧惋惜:“可惜了,这可是1992年的啸鹰。”
定言蓦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疯了?居然开了传家之宝!”
猴子笑的诡异:“早晚都是入肚子,还不如趁着年轻味觉好早早解决掉它。”
定言拿过酒瓶,小心地往茶杯里倒了半杯红酒,端到鼻端轻轻摇晃,细细嗅着浓郁的酒香,而后说道:“我感觉患抑郁症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也许吧。”猴子从茶盘上拿过茶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红矿石茶杯里含着红酒,如一汪血泉冷冷逼视着他。
猴子不喝,只是盯着红酒里的影子看,标致的人映在血泉中,倒有点水乳交融之感。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而酒中影子的嘴角还是咧着,越咧越开,到了耳根露出红通通的舌头,朝外不停推着血。
“真有意思。”猴子晃动着茶杯,影子随着他的晃动起起伏伏挣扎着。
定言感慨:“如果我活成你这样确实比较有意思,花钱不愁工作自由,简直就是人间理想。”
猴子“切”了一声:“我还想成为你呢,混吃等死,烂泥不用涂墙。”
定言凶他:“你这是开导病人的态度吗?你这是推着我往绝境里走。”
“怨天尤人的闲人才会得这种不疼不痒的破病,我看你不如趁着无牵无挂的机会赶紧推着三轮车上街卖酱肘子,一心扑在赚钱的事上哪还有缝隙让抑郁症趁虚而入。”
“说的倒是轻巧,如果我做得了这样的活,脑子怎么可能会想的快爆炸,你行你做给我看看。”
“我确实是不行,所以我放弃了。”猴子手晃的太大力,红酒碰溅出来,沾到脸上。
酒液沿着他白皙的肌肤蜿蜒而下,脸上像划了一刀,鲜红刺眼恐怖。
定言看着他,无端端不寒而栗,赶紧伸手抹去猴子脸上的残液。
猴子笑呵呵,眼光越过定言的发梢落到门外,门口挂着的霓虹灯围着店名闪烁,底下是猴子为了招揽生意砌出来的一方水池,鲤鱼嘴源源不断流出水,水入池中,池中水循环往复永不见涨,猴子眯眼看着那一丝细流,似乎只专注于此,殊不知余光已透过干净的水射到对面街口的铜人身后,那铜人胳肢窝的小缝隙里一点红光幽幽窥视着他,如蛰伏已久的蛇,寻个时机出其不意深咬一口。
猴子不动声色收回眼神,双手上举,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走回吧台里,拿起一件外套外加一个纸盒子走了出来,随即对定言笑着说:“走吧,这地太杂太乱,我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
定言调侃他:“别人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你却嫌弃自家店铺,你这态度可不好。”他给了猴子一个鄙视的眼神,但突然发现眼前的猴子一反常态,西装革履浑身雪白,衬得肤透亮唇似血,不像人倒像鬼。
定言莫名觉得滲人,因为照猴子以往的风格,他能给自己配色就绝不会单调,每天打扮的花里胡哨,像开屏的孔雀昂头踱步,以他的说法是:生活本已单一,能添毋减。
只管添的人此刻脱了彩壳,言笑晏晏,定言恍惚觉得他似白毛女,苦于黄守仁的压迫,东躲西藏白了头。
此时头发没白皮却白了的猴子神秘兮兮地搀起定言,贴耳低语:“跟我走,有好东西给你。”
定言心思一动,下意识问道:“啥?”
“能解你困境,让你傻乐的宝贝。”
“是可爱的红头爷爷吗?”
猴子一点头:“算是吧。”
“那还磨叽什么,快走。”定言脸上阴霾一扫而光,捞起半瓶红酒就推着猴子往外走。
走出门口时,定言急匆匆之间左右脚相绊差点摔个狗啃屎,他一边一迭声叫着“好险,好险……”一边攀着定言的肩膀仰起头,就在这时,招牌上“闻”字的门结构忽然“呲”地一下就暗了。
定言指着招牌,打趣道:“你这铁公鸡抠得很,弄这次品货强撑门面。”
猴子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坏的妙极了,刚好符合我想要的效果。”
“你的审美观真的有够怪的,哎,别说些有的没的,赶紧的,带我取好东西去。”定言兴高采烈搂住猴子往他家方向走。
此刻已过了午夜十二点,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偶见几个喝的歪七扭八的酒鬼。
拐过一个街角,猴子忽地刹住脚,不动了,只伸长脖子对着路边转角镜聚精会神地看。
定言纳闷了,问他:“你看什么?”
“看影子。”
定言嘴角抽搐:“我们的影子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看我们的,是看别人的。”
“谁?”定言猛一扭头,然而背后空无一人,他控制不住哆嗦了一下,赶紧贴近猴子瑟瑟道,“没人啊?”
“你看这里。”猴子伸出一指,圆润的指头点着转角镜的一点。
定言凑近细看,好不容易才发现镜中有个模糊的身影趴在地上,时不时蠕动一下。
“什么玩意儿?”
“似乎是同道中人,”猴子沉吟片刻,忽然说,“去看看?”
定言来不及拒绝,猴子已从他手中抽出胳膊,长腿一迈朝着昏暗的一角走去。
定言低咒一声,不情不愿追着猴子屁/股走。
来到垃圾桶旁,看到一个喝得不醒人事的女孩赤着上身睡在地上,周围污秽遍地,她却睡的香甜。
猴子蹲下身,撩起女孩长而蓬乱的头发朝里面瞅,待看清她的面貌,禁不住长叹一声:“何必呢?”
定言整个人震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是,不是你以前,以前同公司的师妹,冰肌玉骨的杜平平吗?”
随后他咽了一口口水才把话捋直:“好久没在屏幕上看过她了,听说她早已沦为群演。”
猴子沉默不语,用外套蒙住杜平平的头,接着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他变了声道,冷冷应答:“对,长风街负十八号会所对面的垃圾桶旁边,没醒,剩一口气,我?我只是一个没坏彻底的路人甲。”
随后挂了电话不再理她,径直走开。
定言不知所措,看看杜平平,再看看猴子的背影,摇摆了一番才跑到猴子身边问道:“就这样放着她不管?被‘捡尸’人拖走了怎么办?”
“自顾不暇的我已经仁至义尽,再也匀不出同情给她人。”
“她不是陌生人,她可是你师妹。”
“师妹又怎么样,就算是自己的左右手,遇到特殊情况,为了保命我也能眼不眨地卸了它。”猴子敛色,语气认真。
定言越看他越觉得陌生,一个像开水一样热气腾腾的人变得似冰块一样冷漠,这一变化用了没一年功夫。
“怎么?觉得她可怜,同情她?”猴子讥笑道,“你不是觉得自己最可怜,想一死了之吗?”
定言轻叹:“你体会不到我的苦。”
“也是,我怎么可能体会得到窝囊人的苦。”
定言伤心道:“行行好,别再往我伤口上撒盐。”
“行。”猴子爽快应和,然后又笑着问,“如果你是杜平平,你会混成她那个衰样吗?”
定言一听,倒认真思索着,片刻之后说道:“不会。”
“为什么?”
“有钱有颜,一条路不通总还有其他路可以走。”
猴子大笑,笑声在沉寂的夜色中尤为刺耳,笑了好一阵之后才说:“你说的对,条条大路通罗马,对极了。”
他们走过天桥,下了阶梯,沿着一条没路灯的小道进入胡同,走到胡同底左拐,就看见一家专门做酸辣鸭掌火锅的小店,名叫“驴脾气火锅店”,夜已深,这家店仍火热,门口等候的人就有十几个。
猴子站住脚,直接对定言说:“我想一个人吃顿火锅,你走吧。”
定言闻到酸辣的火锅香,饿瘪的肚子开始叫唤,又不好死乞白赖蹭饭,只能恹恹道:“那我回去了。”
“等一下。”猴子突然拉住他,拿着盒子在定言面前晃啊晃,带着满满的笑意,“差点忘了给你。”
“这是什么?”定言接过盒子作势要打开。
猴子连忙按住他的手:“你回去先睡一觉,醒来再打开。”
“为什么?”
“怕你晚上看见睡不着。”
定言嗤笑一声:“好吧,再见了。”
猴子久久伫立着,看着定言重新走入胡同,隐入夜色中。
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发出去一道信息:“还有机会吗?”
对方很快回复:“没有,就算是改名换姓也混不进去。”
“我只演戏不要钱,过过瘾总该可以吧?”
“道有道规,行有行矩,你坏了规矩,别说露不了脸,命都能被埋葬。”
猴子狠狠打着字:“既然彻底无法出人头地,为什么狗仔们还阴魂不散纠缠我?”
对方发来一段语音:“兄弟,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鞋子湿透,想再干就难了。”
猴子静默,对方也没动静,等屏幕即将暗下去时,几个字跳出来:“死心吧,兄弟。”
系在脖子上的绳子登时勒紧,压住跳跃的脉搏,猴子像窒息般苍白着脸,冰凉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
颠勺的火锅店老板在灶台旁翻搅着滚烫的底料,混匀之后盖上锅盖焖煮,然后站在一边撩起搭在肩上的毛巾胡乱抹了一把脸,抹去了豆大的热汗。
他透过烟雾看到站在门口的猴子,看了一会儿后招呼他:“猴子,要不要来一锅?”
猴子回过神,眉间拢起来的一座山霎那间推平了,他看到胡老板挥着勺子,穿着白色的厨师服,戴着一顶白高帽,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朝他笑。
看到胡老板不寻常的装扮,他蒙圈了,他记得邋遢的胡老板从夏到冬穿的都是洗的发黄的背心,寸草不生的头上从没戴过帽子,怎么今天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握紧手机,朝胡老板走过去,空气中飘着浓重的酸辣味,他想起十年前他揣着一千块钱、拿着教授的推荐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第一顿饭就是这里的酸辣鸭掌火锅,那时候胡老板头上还有几根毛,肚子也没凸出来,一年又一年,头发没了,肚皮里的脂肪却厚得扎实。
他走到胡老板跟前,才发现胡老板还是胡老板,既没穿厨师服也没戴白高帽,黄背心的圆领口依旧垂到胸口,猴子摇摇头,把脑子里的臆想摇到一边,然后对胡老板说:“我不吃了,我要控制体重。”
沸水顶开锅盖,胡老板捏住锅钮掀开一条缝,说道:“你不是不演了吗?不演了就要敞开肚皮吃。”
猴子指指自己的脑袋,笑嘻嘻说:“这里总是自动自发演戏,我要配合他。”
“你又瞎想些什么?”胡老板的铁勺子磕了下桌面,严肃说道,“现实是怎么样的你就要接受怎么样的,老是缩着肩膀当乌龟算什么男人。”
猴子点点头:“您说的是,明天就给您看看现实的我。”
胡老板高兴了,打包一盒酥肉给猴子:“赏你的。”
猴子往里散了一层胡椒粉,然后蹲在门口的花坛上,一口一口吃完了一盒酥肉。
定言一步一步走回家,他家在城西,猴子家在城东,中间隔了一条长长的自由河,这么一隔显出了贫富差距,城西杂而穷,城东宽而富。
他看到路边一排排共享电动车,想扫码骑一辆,但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拿着没有盖子的红酒,两者皆不能放,就站了一会灌了一口酒,走开了。
他走几步喝一口酒,走几步喝一口,等走到家门口时只剩下一个空瓶子,他打开门,把酒瓶子放在地上,然后摇头晃脑坐在地板上卯着劲拔鞋子,接着把拔/出来的鞋子随意一甩,他伸展四肢就躺在地上。
生活像蚕茧一样越裹越紧,定言缩在里面也越缩越紧,他被外界各种因素压迫,但也渐渐与外界隔离,他不想这样,他想好好融入这个没有回程票的旅途,但事与愿违,他渐渐往偏僻的道路走去。
脸颊贴在冰凉的瓷砖上,瓷砖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他盯着这层灰看了好久,久到楼上发出“咚咚咚”的弹珠落地声,他才忍不住瑟缩一下,这时他想起奶奶跟他说过的话,楼上的弹珠声并不是弹珠落地发出来的,而是夜巡游者的眼睛掉到地上引起的,能听到碰撞声的不是气纯之人就是命轻之人。
他知道,自己并非良善,十足就是命轻。
鬼使神差地,定言在灰尘上描出一个“服”字,他痴痴盯着这个字,字体上浮起混着泥土气息的青草香,一点点围住他。
随后他也像猴子一样,露出淡淡的习惯性笑容,他想到猴子,那个坦荡真诚、无忧无虑的可人儿,那个与他截然不同、总是张开双臂拥抱生活的强者,那样的人,他待生活不薄,生活也待他不差。
可是现在,就这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猴子和他是一样的,一样陷在泥淖里挣扎不休。
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他倏地翻身而起,慌乱打开地上的盒子。
盒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方叠得四四方方的织物,他拿出来,抖开,才发现这是一条白绫缎底金丝织就的被子—往生被。
往生被,也就是裹尸布,他见过,在一次拍卖会上,乾隆的往生被拍出了天价。
现在,这条被子与乾隆那条看上去非常相似,上面也织满了陀罗经,能印在如此贵重布上的陀罗经大概率经过活佛念过经、持过咒,亡者将往生被覆盖在身上,就能洗去罪孽、消除痛苦,带着福运前往极乐世界,就是所谓的“往生”。
他猜测,猴子给他这条被子就是让他用的,只不过,他轻搓着被上的软黄金,瞪圆了眼,虽然每天口口声声嚷嚷着要死,但临到头,活的欲望超出那么一点点,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就把死的迫切踩在脚下。
他心里慌慌脸上辣辣,轻飘飘讲出来的“死”字执行起来却不容易。
屋里黑蒙蒙,厚重的窗帘牢牢遮住外面的天光,定言惊奇发现自己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看清往生被上的五色梵字,他拉起被子凑到眼前,这时被子里轻盈落下一张纸片。
定言抱着被子蹲下,捡起纸片,待他看清上面的字,霎那间整张脸失去血色,白透了。
上面是猴子虬劲的字:若我离去,请护我体面。
这句话与脑海里的一幕重合在一起,就在去年这个时候,他与猴子为了看流星,半夜开车绕着陡峭的山路到达当地最高峰巨石顶,在山的顶端,他们以石为床以天为被,边寻找着流星边感慨人生,聊到生死问题上,猴子说,死并不可怕,怕的是死的糟糕。
定言打趣,能走到这一步证明已经难看了,再怎么遮掩都改变不了糟糕这个事实。
但当时的猴子斩钉截铁说,来我无能为力,走我必体体面面。
接着,他翻身朝定言提出一个请求,他说,如果有那么一天,请一定要用一方彩巾遮我脸面,后面的路我才能抬头挺胸走的自在。
定言看向他,恰好一颗流星从猴子头上坠落,在黑暗处泯灭。
往日猴子说的话与纸条上的字重合,定言心揪做一团,他知道事情不妙,猴子定是往绝路上走。
他害怕得张口嘶鸣,可嘴巴张开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撑着晕乎乎的脑袋跌跌撞撞朝猴子家奔去。
他跑啊跑,一边跑一边想起猴子说的话。
猴子说,“能把‘死’挂在嘴边的,通常都死不了。”
他说,他也很难过。
他唱着:我没心没肺,笑尽一生,说尽道理,却迈不过一个坎……
他说,他放弃了。
但定言就是想不明白,像他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就走到底了呢?
他跑到胡老板的火锅店门口,胡老板抱着比猪蹄还大的一只鸭掌啃的正欢,鸭掌的酸辣香味冲进他的鼻子,刺激鼻子发痒,他想打喷嚏但就是打不出来,只能用手中的往生被捂住鼻子,未料,嗅到的却是浓浓的血腥味。
定言心口像系了一颗铁球,拖着他往下沉,突然间他开窍了,他把全部诡异的事情串联起来:对青哥笑的猴子、喝着啸鹰的猴子、脸上流血的猴子、穿着白西装唱着《泥涂》的猴子、盖住杜平平脸的猴子、以及“有闻酒吧”掉下的门部首。
定言念叨着:有闻,有耳,有闻,有耳……
随即他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有耳,合起来就是“郁”!
他刹住脚,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里汇聚成有棱有角的“郁”字,这个字越放越大,把他脑袋充胀得快爆炸。
他仰头望着天,月明星稀,月亮大的离谱,里面好像站着一个人,居高临下看着他。
一片云摸着月亮的脸飘过,刚一飘过,月亮更圆更亮了,那个人的脸填充了整个月亮,乐呵呵朝他笑。
定言的眼睛差点眦裂,因为朝他笑的不是别人而是猴子。
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继续往前火烧火燎地跑,天上的猴子亦步亦趋,不说话,只是笑。
他沿着自由河跑,接着穿过灯红酒绿的娱乐街道进入平坦大道,他跑啊跑,胸口像鼓风箱一样呼呼直吹,脸上凉凉的,是淌下的汗水,他越往前跑灯光越暗,连月光也渐渐惨淡,将他的身子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萎靡地贴在地面。
这影子越来越黑,像沉在墨盒最底层的墨汁,浓黑、阴郁,隐隐发着腐臭。
他苟延残喘地抓住定言的脚踝,再借着他的身躯往上爬,每爬一下他的呼吸就沉重一分,到定言肩头的时候已濒临断气。
他对定言说:“别跑了,没用的。”
他说:“你自己都困在水里,怎么可能救得起已经溺死的人?”
他还说:“别忙活了,他早已成为我,而你,不久之后也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我们跟你不一样。”定言哽咽着说,泪水流满整张脸,淌过脖颈,流进影子张大的嘴里。
影子砸吧嘴,陶醉地赞叹:“我最喜欢含着痛苦的泪水,真甜。”
猴子住的小区若隐若现,定言拼命把影子扯下来,但轻悠悠的影子却像棉絮吸水般越来越沉,挂在定言的脖子上,勒得他喘不过气。
定言艰难地走到猴子住的楼下,他仰起脸朝上望,整栋楼黑漆漆的,只有猴子那套房亮着灯,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护栏上,垂下的双腿微微摇荡。
恬淡笑容,白衣秀体,是猴子。
一楼大门紧紧锁着,定言进不去,出来得急,忘带手机,于是他手握成喇叭状,对着楼上大喊:“猴子!”
才一声,猴子就听见了,低下头,朝定言“嘿嘿”笑:“你来啦。”
那么远的距离,然而猴子小小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定言耳里,猴子继续说:“我等你很久了。”
定言的眼泪无声无息一直流着,不同的是,少了痛苦少了情感,淌不进影子的嘴里,但湿了影子一身。
他对猴子说道:“你下来帮我开门,用走的!”
猴子摇摇头,惨淡笑着:“很累,走不动了。”
“就一次,就这一次,以后我都不来找你。”
“太迟了,如果你早点来找我该多好。”
“我等着你来帮我,你没了,谁能帮我?”
“我也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拉我一把的人,但太久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他双手朝定言展开,欢欣雀跃,“等一下我下去,你抱抱我好不好?”
“不好。”定言摇着头,“你如果跳下来就不是我喜欢的猴子了,我看都不会看你,更别说碰你。”
猴子讷讷地放下手,委屈地控诉:“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装出来的我,为什么不了解一下真实的我?我装的好累。”
“现实中每个人都是在人前伪装,在人后独自舔舐伤口,猴子,我们都一样,你要直面这个既定的现实。”
“直面现实有什么好?还不是过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委顿一生得过且过,我不想要。”
“走着走着就会好,你说‘只要心想开,怎么活都轻松’,不是吗?”
“大道理谁都会说,但没几个人做得到,我是普通人,我做不到。”
“我帮你,你当作把命给了我,往后日子,我带着你过。”
“啧啧啧,这话说的多轻松,连自己都过不好的人,居然妄想拯救他人,大话说的真溜。”风轻轻吹,如鹅绒般掠过猴子嘴唇,他抿紧嘴,抬头仰望天空,一片厚重的云移到月亮之前,严严实实挡住它,由此,天地无光,人心皆暗。
猴子说:“定言,我看到流星了。”
定言瞧着阴森森的天空,心急如焚道:“没有流星,什么都没有。”
“真的有,不信你看。”说完,猴子纵身一跃,如流星般极速坠落。
定言撕心裂肺惊叫,几扇窗“喀拉拉”打开,见此情景,又悄悄合上。
定言张开双臂想要接住猴子,但差了一点点,猴子擦身而过,“扑通”一声,狠狠砸在地上。
雪白的衣裳,雪白的肌肤,流出鲜红的血,淌了一地,渗进灼热的花岗岩里,描出一朵石榴花。
这天,是立夏。
猴子说过:却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开。
定言瘫软在地,哆嗦着摊开往生被,盖住猴子,从头到脚严密无缝,体体面面。
影子说:“解决掉一个,下一个,该你了。”
他紧贴定言的脖颈,一口一口蚕食他的躯体。
尖牙入骨三分,刺痛入魂十分,定言支撑不住,倒伏在地。
这时天地骤然翻转,天成深渊,地成苍穹,定言头朝下,直直落入无尽的黑暗中。
生之湮灭,死之将至。
终是受不住,定言唇齿之间猛然迸发出一声嘶吼。
突然,他痉挛一下,身子即刻触到冰凉的地板。
他瞳孔大睁,直愣愣盯着天花板。
神智渐渐回归,他发现自己仍睡在自家地板上,胸口压着红酒瓶,随着他紊乱的气息,一下一下跳动着。
灯没开,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天光,盒子开了一半,往生被搭在盒沿上,樟脑丸的味道弥散开来。
劫后余生般,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气还没呼到底,他想起血泊中的猴子,雪落成水,消融无踪。
梦境与现实衔接,狂风骇浪再一次朝他席卷而来,他被冲击得浑身无力,但心底有个人在一遍遍慌乱叫嚣着:“快点,快点,来不及了!”
没有人比定言清楚真的要来不及了,急切的心燃起巨大的毅力,拉起死气沉沉的躯体夺门而出。
一口气跑到一楼他又急冲冲爬上去,抓起往生被复又一个劲奔跑。
看到路边的小黄电动车,他刷了一辆,“噌噌噌”朝前开。
经过胡老板的酸辣鸭掌火锅店,没看到啃鸭掌的胡老板,只有一锅汤水兀自“咕嘟咕嘟”冒泡。
“不一样,不一样,跟梦境中的不一样,所以结局也会不一样。”定言暗自安慰,汗水沿着鬓角滴落,混入尘土中。
他来到猴子的小区门口,趴着睡的门卫睁开惺忪的眼睛,见是熟悉的定言,没有阻拦,眼皮一搭,重新睡过去。
定言跑进去,害怕地望着猴子黑黑的阳台,但是没有人,什么都没有,而一楼的门并没有上锁,敞开着,空荡荡看着他。
他手指蜷曲,有一点庆幸,“哒哒哒”跑进去,按了二十楼,不一会儿就到了猴子家门口。
他使劲按门铃,一下又一下,又打猴子的电话,一个又一个,但得不到回应,全都静悄悄。
定言拉开密码门上的滑盖,按下密码。
这密码还是定言设置的,有一段时间他经常要将喝死过去的猴子扛回家,那时猴子家的门还是用钥匙开,两人通常都没带钥匙,定言很多次都要跨越大大的城区回家拿钥匙,几次以后,他就擅自做主把猴子家的门换成密码门。
“嘀”的一声,门开了,定言站在外面,不敢走进去。
薄纱窗帘随风飘动,月光从阳台倾泻而入,整个客厅朦朦胧胧,定言喉结滚动,重重咽下一口唾液。
他轻轻走动,一间房一间房找寻猴子,但从卧室到书房都没人。
直到走到厕所门口,他定住,里面“哗啦啦”响,水流不断,一丝灯光透过门缝钻出来。
定言头皮发麻,忐忑不安地敲门,轻声唤道:“猴子。”
没有回答,定言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扭开门把手。
当他看到眼前的画面,手里的往生被随即掉落在地。
入他眼的是,满脸血的猴子。
定言哆嗦着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拿着刀的猴子扭过头莞尔一笑:“我在毁了这张脸。”
“为什么?”
“因为它没用了。”猴子说的理所当然,“没用的东西就要丢了,不是吗?”
他大笑,牵扯到脸上长长的伤口,让他倒吸口气,之后他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丢,就只能毁了。”
定言说道:“你不要命了吗?”
猴子点点头:“不想要了。”
“很好,”定言走近他,拿起一条毛巾按住他的伤口,“既然你觉得命贱不值钱,那么就丢给我,我来处理它,从今以后,你的人生我做主,与你无关。”
定言看着他,信誓旦旦道:“你的命,我要了。”
猴子强装起来的笑容霎时土崩瓦解,坚硬的眼神缓缓融化,似高山之巅的孤寂冰块遇了光,化成水,软了身段,与大地相贴。
他眼眶湿漉漉,弱弱的声音也像带了水,他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定言笑着说:“因为同道中人,大都会心灵相通、同病相怜。”
鲜血染湿了毛巾,淌过猴子的下颌,流入锁骨,隐入白西装中。
白西装下的身体颤动着,定言嗅到混着体温的血腥味。
他抹去猴子下颌上欲滴未滴的鲜血,温和道:“一种人生过不去,说明已经死了,那就换一种人生,活着活着总会好的。”
猴子的泪水汹涌而出,他痛苦喊道:“我过不去!”
“那就两眼一闭,跟我走!”定言目光如炬,势在必得。
“不对啊。”猴子惨笑道,“你不是也在寻死吗?”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定言顿了一顿,继续说,“因为我有一个朋友,与我一样,我舍不他离开,想跟他一起走下去。”
“这个人,是我生的希望。”
“以后,我也想成为他生的希望。”
猴子灰蒙蒙的眼眸凝起一点光,手垂搭在洗脸盆上,手一松,“咣当”一声,带血的刀子落入盆子里,被水一冲,血迹顿失,明晃晃发着光。
第二年,也是立夏,石榴花开正当时。
一场雨,一座城,一间店,一个舞台,一个人,坐在红木椅上。
脸上疤痕描着一朵石榴花,泡着石榴花茶,哼着小曲儿,演着一场戏。
一个小厮“蹬蹬蹬”跑上来,朝他作了一揖,说道:“石榴爷,来了啊。”
猴子点点头,手轻轻放下,杯盏相碰,“当”的一声,清脆悠长。
他抬头一笑,眼底流光,底下观众为之倾倒。
最尾一人,拿着望远镜,小小镜头里印着猴子一人,看了许久之后,他放下望远镜,背着手,踱到门外。
门外大雨“哗啦啦”下,落到屋檐上溅起厚重的水雾,什么都看不清,水帘自上而下似乎要把天地彻底裹挟。
定言手捋着头顶红灯笼垂下的灯穗,听着里面响起的背景音乐:却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开~
“过着过着,还真好啊。”他喃喃道,一线天光从远处劈开雨帘射下来,随即转过身,朝定言呼啸而来,明亮灿烂,从一而终。
背后集住宿与娱乐为一体的楼房张开双手乐呵呵迎接,小城静谧,唯它喜悦。
这是卖了猴子曾曾祖母的往生被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