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难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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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七年春，御笔亲题“积善行商”的江家日渐势大，每日有数不清的外乡人为寻求机遇涌入翠流城。
连带着江家这处偏僻院落，因与外面的巷道只一墙之隔，不免总听得路人的闲言碎语，就也变得热闹了些。
“这江家，啧啧，还真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如此不加收敛，也不怕......”
“你懂什么！我听闻翠流城原先不叫翠流城，只是片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后来江家在这儿做起了玉石买卖，连带着人多了起来，客栈啊饭店什么的也就建起来了。今上圣明，感念江家兴旺一城的功劳，御笔亲题四个大字：积、善、行、商。又为此地赐名翠流城，封与江家。你说人在自家地盘上，露点富又怎么了？”
“在这等富户粮仓边上，哪怕只沾点糠，也够子孙后代受用不尽了。”
“先生们议论可小点声吧。”一蹦一跳走在最前头的少年顿住脚步，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一墙之隔的小楼，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你们道这里住的哪位？翠流城江家二公子，云鹤郎君江雪风！”
众人脸上因少年打岔正疑惑不满的神色顿时一肃，更有甚者朝小楼的方向拱手作揖。
直到走出墙边的巷道，议论声才又渐起了。
“原来是江二公子的居所，难怪如此清幽雅静，令人见之忘俗。”
“正是正是，纵然久居北地，可在座谁没听说过这位啊，那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不巧，这儿还真有个不知道的：“你们说的那江二公子，是什么来头啊？”
“嘿，竟还真有如此孤陋寡闻之人！”
“这江雪风，字行云，乃是江家家主江擎次子。先帝尚在时崇武轻商，江家虽凭富贾一方，却为时人轻视，因此早年都称他江二。也是后来自己闯出了名头，才得了公子尊称。”
“这江二公子啊，自幼聪敏，不过天才大概都有点身体不好的毛病——咳咳，我是说，可惜体弱多病。江家求医问药无果，寻了个门路，一咬牙把当时年纪尚幼的小公子送到了易门。”
便是那不认识江二公子的，听到易门的名号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嘶...这，你说的是易门我没听错吧？”
“那个据说观星测命卜尽天机，并修医理机关农务杂学，历代弟子只要学成出山便被奉为国师的易门？”
“正是。”被打断的人稍有不满，但很快又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这江二公子，当真是天资绝伦。自三岁起，在易门闭关学了九年，直至出山那年，二公子已经夺了五年易门年试魁首——前四年据说是年龄不够，没让参加。”
“那他学成出山，怎么没去当国师，倒是回了江家呢？”
“我知道我知道——”边上听着的早有人跃跃欲试，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连忙插话。
“这你就不懂了。二公子性情高洁，虽看起来有些冷傲，但又不真是那话本中断情绝爱的修仙之人。他在易门久居，心中却仍念着血脉亲情。”
“因此，等身子稍养好了些，二公子便自请拜离师门，回到江家。虽今上和易门惜才，但也感念二公子孝悌之心，并未强留。”
被抢了话头的那位瞪了这人一眼，借着他话间歇口气的劲儿赶忙开口。
“便是江二公子出山回府那年，江家派出商队来了这当时还不叫翠流城的翠流城。自此七年间，眼见着这地方从荒村废土，变作了今日的翠流城。”
“坊间都说啊，是这江二公子慧眼识珠，为江家点出的一条财路啊！只可惜，江二公子虽在易门养好了些，底子还是病弱，因此常年深居简出。直至今上赐匾，江二公子亲率车队从都城迎了圣旨回来，大家才有幸得见公子的风姿。”
听到这话，知道内情的其余人也一并善意地笑了起来。
“不见倒好。这一见，自翠流城至都城，一路上不知多少女儿家丢了心魂。”
“江二公子也自此传出了‘云鹤郎君’的称号。说便的是公子仙人之姿，譬如云上鹤，只可远观不可亵渎也。”
听毕众人的讲解，原先不知江二是谁的那人“啧啧”赞叹良久，终究憋出来一句众人初闻江二其人时都说过的话。
“这江二公子，云鹤郎君，怕是举世也无双了。”
那么，我们举世无双的国之孤高之云鹤江二公子，现在正做什么呢？
江家鼎盛，府上各院错落有致，亭台雕琢，楼阁高筑，无一不是富贵气象。
与其他院子里或仆役往来，或书声琅琅，或幼童玩闹的热闹景象，江二的小院堪称偏僻冷清了。
虽然如此，却不是江家慢待这位声名在外的二公子——倒不如说江家巴不得将这人供奉起来了。
这院子虽偏，用地却大，视野开阔疏朗，毫无狭迫之感。院中草木皆茂盛葱茏，显然是专人费了心思日日打理着的。又看那梁柱楼台，桌椅摆件，虽不是琳琅满目，却件件用料精贵，造价不菲。
原是这江二生性喜静，才向父亲、也就是江家的家主江擎，求了府上一隅偏居。
时值三月，风中多少有了些融融暖意。
小楼中身形纤弱的青年却仍披着雪色的大氅，远看上去倒真像一只仙鹤落在人间。
“如今翠流隐隐成势，咳咳，送去王府的东西应是到了——世子燕辰其人谨小慎微至极，不愁他翻不出来。”江二压下喉头痒意，摩挲着手中的棋子，一边放落一边喃喃自语。
清冷的音色入耳，倒比子落棋盘更像玉石相击。
若有恰好懂棋又懂些阵术的人来看，大概会觉得棋盘上的局势很怪。不像是对阵，倒像是布阵，黑子白子落入局中，皆为主人所用。
“比起退婚撕破脸，又或打草惊蛇，他更可能暗中派人混入城中探听情况。”
嗒。是白子落盘的声响。
“忍了小蠢货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嗒。黑子紧随其后。
“正好一并解决。反正可用的棋不少——”一子白棋从棋局中被拈起。
江二顿了顿正要把它放归棋篓的手，最终握拳将那枚白子包在了手心：“总归他不必被牵扯进来。”
另一只手从棋篓中取出了一枚黑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便只剩这一子实在...唔要不，去踢风月楼的门？”
“风月楼？公子要去风月楼？？？”
正推门进来，准备为主子点灯的侍从感到当头一棒：是谁玷污了他的公子，竟叫公子知道了那等腌臜地？
别拦他，他松朗现在就要去和那人拼命。
江二神情淡然：“你听错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若想去，告个假便是。”
望着自家公子清冷中透着无辜的表情，松朗不禁有些动摇。
难道，真是自己龌龊地误会公子了？
随即他又意识到了后半句，差点脚下一乱把自己绊倒，所幸反应及时才稳住了下盘。
“小人不是，小人没有。”
见对方又看着棋局陷入沉思，并不理睬自己，松朗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失落，脚步却自觉地迈向了灯台。
性情向来温顺的侍从不再细想，只是认真地拨亮灯芯，免得公子夜读费神。
一如过去七年中的每日。
是夜，江二一如既往地早早洗漱躺在床上，听着其他院子里的人声与灯火渐熄。
她向来浅眠，心里有事时入睡就更难了。
明明已盘算了一遍，只需按着计划走就是。不知为何心底总是不安。恰逢月明，星象掩蔽，纵然江二擅长此道也难为无米之炊。
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如若...真有什么意外。江二心底叹了口气。女子之身于她而言本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只是欺君罔上，江家恐怕背负不起这个罪名。
纵然起因是当年江家一时贪念，但毕竟确实因此保住了自己这条命。易门愿意为她遮掩，一方面是与母亲有旧，另一方面也确实怜惜她的天妒之资。
但今上即便爱才惜才，也断不是容得下欺瞒的。
此事若被揭穿，她江二的一条命给了也就给了，但背后牵动的一切，却叫她越算越心惊。
母亲已故多年，继母不慈，继妹跋扈，父亲上了年纪，难免昏聩，又尝到了仗势的甜头，行事越发猖狂。长姐虽与世子燕辰有婚约，但长姐素来脾性温和，一言一行向来是大家闺秀的模范，只怕难合那人心意。
前些年在王都偶然见了一面，江二便知燕辰其人狡诈深沉，狼子野心。
长姐根本镇不住。
若真事发，以燕辰的城府，想要全须全尾地脱身何其容易。但他却不会管长姐死活，甚至...白得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还有自己的好友卫原。
松朗报知继妹攀上卫家的婚约时，江二正倚榻读着卫原的信。
卫原向来稳重，这次信中却也不免有些又羞又喜的雀跃之意。
“......虽未曾谋面，想来既是阿雪的妹妹，应当也是好的。阿雪虽不好言辞，但对原向来多有照顾，原心中自知。待原与令妹完婚，定当珍之重之，如待阿雪，亦如阿雪待我。”
捏着洋洋洒洒好几页的信纸，向来面无表情的江二都气笑了。
论世家大族的公子，都城一抓一大把。才华横溢的不是没有，风流人物更是足够说书人不歇地讲上三天三夜，单讲名头也未必能讲完。
只是江二的眼界跟易门的登门槛似的高，对旁人还真不大看得上眼。除了当朝太傅之子，人称“温玉郎君”的卫原。
仪容挺拔俊美，性情温润，行事却并不谦卑懦弱，举手投足俱是如玉如竹的君子气度，难得的是卫原待人真诚，也不像同龄的公子们贪图享乐，年纪轻轻便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
虽有出身的缘故，能被江二放在眼里，卫原自己确也是才识过人。
想到这，江二的神色更冷了些。
要不是自己这身子骨不争气，叫她们逮着了那年自己无法随父去都城的机会——便是给卫原提鞋的机会，那小蠢货也挣不来。
但即便心中不满至极，往后每月通信中，江二仍旧和卫原谈论时下的诗文，最近的气象，或时局变动、商业农事，唯独不对卫原再提这一桩婚约和那个蠢货继妹。
不必叫他为自己和一滩烂泥定了亲这种糟心破烂事烦忧。
她自会替他处理好。
只要一切顺利。把燕辰这根线绷紧了，再把另一边攥牢在手上......
至少，她的长姐和阿原可以安然地做大家闺秀、世族郎君，顺着应有的轨迹相识相伴。他们性情相近，又志趣相投，再般配不过，也算能叫她放心了。
年幼时的江二最是不知天高地厚，也曾发下谋天下共主、算万世太平的宏愿。
只是年岁渐长，她越发清楚，自己的命怕是吊不过开局。纵有遗憾，倒不如不抱妄念，免得余力未逮招致满盘落索。
如今的江二，只望为长姐和挚友博得个安康喜乐。
惟愿珍视之人一生风光霁月，不沾半点泥尘。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难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