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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色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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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叶莲,是大周王朝唯一的公主。
阿娘从小就告诉我,若是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把他牢牢攥在手心,折断他的翅膀,让他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阿娘,悲哀的说:“……可是我看不见。”
大周朝最尊贵的公主,一出生就是个瞎子。可是那又怎样,他们还不是一样要对我俯首称臣?我生来残缺不全,却得到了普通人永远也得不到的尊荣。
我是幸运的。
阿娘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不知道阿娘脸上是什么表情,是伤心,是愤怒,还是不舍?不过这都与我没有关系,我不过是她争宠的工具而已。现在她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告诉我,她就快死了。
这个养了我十六年的女人就要死了,而她盼了一辈子的男人,却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来见她。手心下粗糙的触感揭示着岁月的流逝,我恍惚的想,原来都这么久了吗,但是才一转眼,阿娘就要死了,时间过的这么快的吗?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草长莺飞的春天,微微的春风带来淡淡的花香,鸟雀站在树梢上叽叽喳喳的叫,方才在我头顶上飞过的是蜻蜓还是蝴蝶?阿娘说是一只绿色的长翅膀大虫子,我还在想绿色是什么颜色,阿娘就突然不行了。
她紧紧的拉着我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
她想对我说什么?是如何在这个深宫里生存下去的经验,还是如何在她死后替她在爹爹面前挽回尊容?无所谓了,反正她都要死了,我也不在乎了,就当是完成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让她瞑目好了。
阿娘说:“我对不起你。”
我想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可是我没见过别人是怎么笑的,我怕自己做出来的动作太夸张以致于让别人耻笑了去,所以,我就没笑了。
我说:“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阿娘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愣着半晌,好久之后才开口,我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然后又飞快的移开了。我再一次恨自己是个瞎子,——我知道天空是蓝色的,可是谁能告诉我蓝色是什么颜色?我连别人看我的眼神都看不见,我万般小心千般珍重的维持的大周公主的尊荣,容不得旁人瞧低了我半分,可是我始终都知道,我是个瞎子。
大周公主是个瞎子。
他们表面上跪在我脚下,低眉顺眼的喊着公主万安,可谁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现在,我只想知道阿娘看我的眼神到底有没有后悔的神色,可是,我看不见。
阿娘说:“阿莲,你记住,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把他牢牢攥在手心,千万不要让他逃了出去。”
我冷淡的说:“像你一样?”
阿娘笑了一声:“不,别想我一样。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我没有说话了,我的手突然一空,阿娘枯瘦的手松开了我的手,耳边的喘息声越来越轻,最后直接消失,再也听不见。
一阵寒风穿过窗户,我突然觉得有点冷了。我后知后觉的跪在地上,把头靠在阿娘的胸口。
——冷极了,也静极了。
我听见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厚重的积雪把树枝压断,纷飞的雪絮落满了朱红色的宫墙,春天里活蹦乱跳的鸟雀再也不见。
我猛地想起了,原来已经是深冬了啊。
我沙哑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静:“小秋,阿娘死了。”
二、
纷飞的雪絮把所有的绿枝都压住了,我抱着手炉,站在窗边,北风一吹,细碎的雪絮粘在了我的眼眉上,小秋哈出一团寒气,她似乎在看我,却又不敢抬头。
他们一个个都是这样,看我一眼,又飞快的移开视线,好像有多害怕我一样。真奇怪,我不过是个瞎子,他们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我把手伸出窗外,轻飘飘的雪絮落在我被手炉捂热的手心,先是一阵寒冷的凉意,然后又融化成水滴,我的手一张一合,水滴就蒸发了。大抵这世上的寒冬就像落在我手上的雪絮一样,只要我不去感知,他就不存在。
小秋说:“公主,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我吸了吸鼻子,闻到的只有凛冽的风霜气,没有丝毫花香,于是我说:“梅花无味,我不喜欢。”
我身旁突然带起一阵风,我还在想这风是哪里来的,就听见小秋惶恐的说:“奴婢该死……”
原来是小秋下跪的时候带起的一阵风,我好笑的说:“你们怎么一个个的成天把该死挂在嘴边,不知道这个字不吉利吗?”
小秋不说话了。
天天说自己该死的人总是不会轻易死的,反而那些怕死怕的不行的人,眼睛一闭就死了。就像我阿娘一样,她可惜命着呢,天天在这方寸之地盼着爹爹,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明知道爹爹不会来,却还是等。
小秋嗫嚅道:“奴婢知错,请公主责罚。”
我谨记着阿娘的教导,不可与下人过分亲近,这样只会降低我自己的身份,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错在哪里了,但是她既然想要受罚,我又为什么拒绝她?
她不过是想求一个心安罢了,我不罚她,她反而更加惶恐不安。
我说:“去门口跪一刻钟。”
我百无聊赖的靠在门框上,世上的所有风雪都与我无关,春光亦是如此,不管他们灿烂或是凋零,我都看不见。
所有人都照顾着我敏感的神经,生怕我一个不高兴就杀了他们。
我才不会那样做呢,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而不是大周最泼辣的悍妇。这一年冬天发生了好多事,或许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阿娘病死在这个冬天,于她们来说,不过是多了一件饭后谈资,她们或许会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像春天树梢上的鸟雀一样说,住在西边院子里的那个女人死了,而皇上到死都没去看她一看,然后再感叹一句天家薄情。
还有一件事情,她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管他呢,我知道就行。
这一年冬天,是我第一次遇见凌霜。
他带着满身的风雪闯进了我小小的院子里,没有说一句话,在那一刻,我却是真真切切的看见了他,漫天的风雪都在我眼前飘荡,所有的花朵一齐绽放,绿色的或是蓝色的蝴蝶飞我我的头顶,而天空是蓝色的,是我能看见的蓝,而不是小秋说的蓝。我闻到的不止是风霜气,更是馥郁的芬芳。
——他不仅是闯进了我的院子里,更是闯进了我的心房里。
从此以后,我的春夏秋冬,都染上了绚丽的色彩。
他站在屋檐下,拂去肩上落满的雪絮,轻声说:“你院子里的梅花开了,你这里的们梅花,开的比我见过的都要好。”
我说:“那当然咯。”
我可是大周唯一的公主,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要往我这里堆。即使我看不见,我也要占着。
我突然闻道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听见他说:“折梅送佳人,希望公主喜欢。”
三、
伴随着北风的呼啸,这个冬天总算快结束了。
爹爹派人送来一箱一箱的绫罗美玉,珠宝华裳,可却不曾来这里看我一眼。世上男子如此凉薄,竟然依旧有女人为他耗尽短暂的一生,何其可笑。
阿娘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生出半分悔意?
覆压在树枝上的雪絮开始融化,半夜不知何时,我总会被雪水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吵醒。有时候,我很好奇,如果我睁着眼睛可不可以睡着?反正不管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都是漆黑一片。
小秋说,插在白瓷瓶里的那一株梅花早就枯萎了,殷红的花瓣掉落在窗台上,一日一日的变得枯黄,她曾想去给我换一株新鲜的梅花,却被我阻止了。
我虽然看不见那一株梅花,却总能闻到那抹若有若无的幽香,那抹幽香飘飘渺渺的缠绕在我黑白的梦境里,在我的梦里下了一场又一场缠缠绵绵的细雪。
我和这株凋零的梅花一起等了一个冬天,在我准备再等一个春天的时候,我终于等来了凌霜。
那是一个像往常所有的春天一样普通的春天,阳光正好,微风不躁,满园的草木的肆意疯长,穿花蛱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温和的阳光落在朱红的宫墙上,小秋脱下我身上披着的大氅,我打开门,一头撞进了满园的春风里。
此时正值春光烂漫,草长莺飞,而我含苞待放,凌霜来的不早不晚,一切都刚刚好。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最好的时候,我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了凌霜,可是我忽略了一件事,凌霜并没有在他最好的年纪遇见我。
但我才不会管这些,我是公主,我说了算。
我大概能理解阿娘生前的望想了,她日日夜夜的期盼着爹爹的到来,爹爹不过在她心上落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却在阿娘的心上生根发芽,变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凌霜于我,亦是如此。
他在凛冽寒冬闯进了我的院子,然后在我心上长成了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
他看见了我,摇了摇手中的酒壶,轻笑着说:“小瞎子,喝酒吗?”
小秋正要去喊人,我推了推她,让她退下。
真是可惜,我是个瞎子,我没办法看见凌霜的脸。料想他一定是坐在老杨树的树干上,迢迢溪水覆盖着一涧的杨花,花丛里腾着团团的花香,滚滚的云烟朝他涌来,他举起酒壶,黑色的或是其他颜色的衣袍从枝叶间垂落。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
宫里的男人大多是侍卫,他们见了我只是匆匆行礼,而后低眉顺眼的退下。
凌霄是不一样的存在。
我想,他为什么不坐在旁人院子里的树上,却偏偏坐在我院子里的树上?为什么我在冬天里遇见了他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世上有那么多的院子,可他偏偏进了我的院子;世上千千万万的树,可他却偏偏坐在了我的树上。
隔着层层细碎的树叶,凌霄说:“此处风景独好,我来向公主借一个春光。”
他真是有趣,我听过借钱的,借粮的,却没听过借春光的。
我带着女儿家的矜持和一国公主的倨傲,扬起下巴,抬头看他。
“这是我的院子,这是我的树,这里的春光也独属于我。”
他说:“那公主是借还是不借呢?”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几分狡黠,他的声音隔着团团花草的清香传入我的耳朵,我一时间又想起了那一株枯萎的梅花。他就像是宫女们谈论的狐狸一样,总是轻易就能勾起情人的心绪。——我偷偷的许下了一个心愿,我叶莲,要让凌霜独属于我。
四、
我穿上我最华丽的衣裙,扶着小秋的手,坐上步撵,去见多年未曾来看过我的爹爹。
我始终记得,阿娘说,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把他牢牢攥在手心,让他插翅难逃。
爹爹坐在龙椅上,我跪在他面前,深深的伏跪下去。
“阿娘死了五个月,爹爹不曾去看过她一眼,阿莲不怨。爹爹三年不曾来看过阿莲一次,阿莲也不怨。”我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睛望着坐在高台上的爹爹,“今日是阿莲的生辰,阿莲只有一个愿望,——我想要凌霜。”
小秋跪在门口,大气不敢出一声。
爹爹许久之后才开口,我听见爹爹把朱笔放在笔架上的声音,然后他的声音才传进我的耳朵里。
“你可想清楚了?”
“阿莲想清楚了。”
我生来目盲,一辈子活在混沌之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的知道,我想要凌霜。
后来,凌霜归我了,他身上打上了我叶莲的烙印,谁也不能抹去,除了我。
如果有人问我后来有没有后悔,我肯定会告诉他,我叶莲,从不后悔。
凌霜是西楚的质子,被爹爹关在宫墙里,不知道何时会回到西楚,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些,就像我从来都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一样。
凌霜不再坐在树干上,他平日总是坐在溪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我让小秋把我扶到他边上,我跟他说:“我的院子里,什么都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他愣了半晌,似笑非笑的说:“此话当真?”
我点点头:“本公主怎么会说假话。”
凌霜说:“那我要这条溪水尽头的一株青草,这株青草必须张了八片草叶子,我还要长在公主寝宫屋顶瓦片上的青苔,以及树梢上那只叫声最大的鸟雀。”
我心知他是在捉弄我,但说出去的话怎么好收回来,于是我答应了他,在给他找东西之前,我又说:“我叫叶莲,莲花的莲。”
他说:“你见过莲花吗?”
我摇了摇头。
莲花,又叫芙蕖,阿娘从前跟我说起过,她说她第一次遇见爹爹,就是在莲池边上,所以为我取名叶莲。我目不能视,听的再多也是徒劳。
凌霜忽然说:“那位下次带你去看看莲花。”
我应了下来,心知他不过是诓我,却忍不住的雀跃。
小秋厌恶极了凌霜,也不敢在我面前说什么。我把院子里的侍卫宫女太监全都派出去,这一方小小的院子被他们捣翻了天,溪水尽头的草被他们一株一株的翻开找,站在树梢上的鸟雀叽叽喳喳的飞了起来,再不肯落在树梢上,屋顶的瓦片被侍卫踩碎了几片,小秋急着去找内务府的人来修理。
我把所有的礼物都捧着凌霜面前,他接过绑住鸟雀腿的细线,鸟雀使劲的扑腾,却无法挣脱这一根细线,我听见它叽叽喳喳的叫唤,然后没过多久就突然没有声音了。
——凌霜掐住了它。
他说:“叶莲啊,你看我跟这只小鸟有什么区别?它被绳子绑着,我被你关着,我们都是笼中雀。”
我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想,或者说,我早该想到他会这样想,只是我下意识的回避这个问题。他说他是笼中雀,难道我就不是吗?我一出生就被关在这座草木葳蕤的庭院里,我甚至不知道外面天空的颜色是什么样子的,我享受着最尊贵的尊荣,却也承受着无尽的孤独,我要一个人陪我。地狱那么冷,我一个人怎么行?我怕黑啊。
五、
隔着熹微的阳光听见沙沙的翻书声,带着一身风霜气的凌霜躺在树下,他一只胳膊枕在脑后,举着一本书,蒙蒙的云翳下透过斑驳的阳光,他只是看着书页,对旁人却不甚关心。他说的话十句有九句是在逗我,多半是假话,虚虚实实,却又听上去那么热忱,仿佛出自全部真心。我总觉得听过便好,做不得真的,却又不自觉的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后来想想,其实所有的结果都是我一人的错,怨不得旁人。
我扶着小秋的手,两眼茫然的望着郁郁葱葱的庭院。
“小秋啊,五年了……”
小秋眼角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那温热的触感很快又冷却下来,风一吹,手背上的泪痕都干透了。
透过混沌的黑暗,我仿佛看见了团团锦绣在这一方郁郁葱葱的庭院里灰飞烟灭,所有的花草都死于火海之中,大厦将倾,而大周最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个瞎子……
这些年爹爹差人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院子里伺候我的丫鬟大多都被遣散回乡了,偌大的皇宫好似一座深深的牢笼,我这一生都被关在这座深不见底的牢笼里,不仅仅是我,宫里的那些人谁又不是一样呢?
我从下人们日渐敷衍的态度和他们私底下惶恐的抱怨中,隐约知道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大周要亡了。
而我呢?我大概很快就要变成一个亡国公主了吧。到那时,便再也关不住凌霜了,他想走,我也拦不住。
我扶着小秋的胳膊走到树下,凌霜的清浅的呼吸声近在咫尺,真奇怪,他分明离我这么近,我们两人仅仅只个了一只手掌的距离,我却觉得他与我隔了天涯之远。
“你在看什么?”我问他。
“乡野趣事咯,要不要讲给你听?”凌霜的笑声擦过我的耳朵,我心底又生出一股徒劳的悸动。
“有一个小公子出门,不小心摔下山崖,他大难不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出生的时候,天降暴雪,大师说,这是生了一个灾星,但他娘拼死保住了他的命,他娘说,她怀他的时候,有神女入梦,告诉她,她肚子里怀的是紫微星降世,凡尘世界承受不住他的福泽,这才会天降大雪。神女还说,小公子十五岁的时候会有一次大劫,若能熬过去,此生便无憾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凌霜想说些什么,但是,既然他不说透,我又何必说破。——不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放手的,哪怕是死,也不会放了他。
“真的如神女所说,小公子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年出事了。”我感觉到凌霜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他的目光太过沉重,即使我看不见,但我也能感觉到他的悲伤,我想安慰他,转念想想,却觉得讽刺,让他悲伤的人,不就是我吗,我是最没有资格安慰他的。
凌霜突然拉住了我的手,那些在我胸腔里撞来撞去的尖锐的愤怒一下子就定住了,我心里好像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霎时间,万物生长,草木葱茏。
我说:“然后呢?小公子后面怎么样了?”
“他在山崖下面看见了一个山洞,小公子摔断了腿,他在想,这是不是他的坟墓?他把各路神佛挨个求了一遍,求求他们保佑他活下去,他体弱的母亲还在家里等他。……他怎么也没想到,山洞里竟然走出来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姑娘,他想,这难道就是神女吗?”
“然后姑娘救了他,他就深深的爱上了她,但是天不遂人愿,最后姑娘病死了,小公子也娶了别人。”我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冷,把最难听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我难受的时候,谁都别想好过。
七、
自小我便知道,没有什么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阿娘不是,她只会日夜期盼着再也不会来的爹爹;小秋不是,她迟早要出宫,她会有自己的家人,而我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或许是她这辈子遇见的最尊贵的过客;爹爹更不是,他有三宫六院,有十几个儿子,前朝后院都是他的,他又哪里会多看我一眼。
现在很好,因为凌霜很快就要独属于我了。我几乎醉死在这曼妙的满足感里了。
阿娘说,成婚的时候,要穿大红色,我不知道大红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知道,我现在穿在身上的,就是大红色。
红色的喜服,正在燃烧的红烛,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以及窗户上贴着的喜字,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我陪伴了凌霜无数个日日夜夜,下雨的时候,我在想他今日出门有没有带伞;出太阳的时候,我在想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小秋把院子里刚绽放的牡丹剪下来给我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凌霜会不会喜欢这多牡丹花……
待会儿凌霜会说些什么?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欢喜?……就算他不像我一样欢喜也没关系,我把我的欢喜分他一半好了。
我听见门被打开了。
凌霜揭开了我的红盖头,那一刹那,我仿佛看见煌煌烛光落在他的脸上,漫天的星河压过过我的梦,世间万物的围绕着我旋转。
耳边的兵戈之声越来越近,我甚至闻到了呛人的烟味。
我抱住了他,心里沉重的伤痛都化作了满腔欢喜:“阿凌,你知道的,我是喜欢你的,你日后要好好待我,好好待我……”
凌霜把我的手拉开,他抱住了我的腰,离得这么近,我听见了他沉重的心跳声。
“阿凌,我是大周唯一的公主。”我不敢睁眼,害怕一睁眼,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抱了我好久,直到小秋闯了进来。
我听见小秋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想告诉她别害怕,还有我,我不会让她出事的。但是我说不出口,我是个罪人。
“求您放过公主吧,公主她、她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小秋低声哀求。
凌霜松开了我,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眼神出奇的温柔。
如果他能早点这么看我就好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凌霜说:“我放过她,那谁来放过我?”
大火蔓延到了我的庭院,我听见下人仓皇的哭喊声,混着硝烟气的血腥味传入我的鼻腔,原来这就是鲜血的味道。
我有罪,我罪该万死,我万万不该爱上凌霜!
“这一刀,是你欠我的。”我眼睛湿乎乎的,那大概是眼泪吧,我朝小秋大喊一声:“快滚!”
那一夜,大火烧毁了大周的朱红色的宫苑,百年的深宫化作断壁残垣。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凌霜捂住伤口,把我抱起来,我搂住他的脖子,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阿凌,你承认吧,你爱上我了。”
他的心跳声隔着皮肉传入我的耳朵,那是如此蓬勃的生命力,像是草长莺飞的春天。
“不,叶莲,别做梦了,我爱的不是你。”他顿了顿,又说,“你死了,我会很快就忘了你,然后娶别的女人,我会儿孙满堂——”
我笑着说:“……那我祝你一世喜乐安康。”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瞎子,竟然能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去吧。
直到现在,我依旧爱着他。我辜负了阿娘的期望,我最终,还是活的跟她一样了。
我生来就是公主,以前是,现在也是;活着是,死了也是。
我头也不回的闯入了背后的火海之中。我听见了呼啸的风声,听见了先辈的怒吼,听见了下人们的哭喊声,……听见了凌霜在喊我的名字。
“阿莲——”
“殿下,别追了,殿下!”
我曾像天神许愿,我要凌霜独属于我,但我知道,我的愿望,天神听不见。
只愿下辈子,不要再把我锁在这深宫里。
我和凌霜,都是可怜的笼中鸟,愿他来生,不要再遇见我这样一个坏透了的姑娘。
八、
凌霜第一次见到叶莲,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
叶莲站在屋檐下,幽幽的雪光映在姑娘秀丽的眉眼上,她两只眼睛空洞的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她像是一只雪中的精怪,悄悄的趁夜深人静的时候闯了出来,又像极了她院子里悄然绽放的梅花。
第一眼,凌霜就记住她了。
他总喜欢骗她,每当她茫然的眼睛里流露出伤心的神色时,他就无耻的开心着。
比如说,凌霜告诉她,他喜欢吃溪水里最深处的鱼,然后等叶莲差人把鱼抓上来后,他又把鱼放了,他会笑着告诉她:“骗你的。”。
他说的话大半都是假话,他喜欢看的是叶莲恼怒的样子。
但是叶莲从来都没有对他露出过恼怒的神情,好像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能原谅她一样。
再比如说,他告诉叶莲他爱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裙子,说话的时候眼里都是笑。那一次他成功的在叶莲脸上看见了难过的神色,但他好像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开心。
他说鹅黄色,只不过是因为叶莲从来都没有穿过鹅黄色的裙子罢了。
哪有什么姑娘,都是他诓她的。
年轻的帝王站在一棵大树下,一闭上眼睛,看见的都是熊熊燃烧的滔天火海。漫天的灰飞落在叶莲的头发上,隔着重重火海,他深深的望着她,他把她望进了心里,那炽热的火焰烧的他五脏六腑都疼得发麻。他一直以为,心不动则身不动,不动则不伤,可是他错了,从第一眼见到叶莲的时候,叶莲就撞进他的心里。
叶莲闯进火海的时候,回过头,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四处望,他知道,她在看他。他自私的以为,把叶莲带回西楚,日日关着她,就像她关着他那样,过个五年十年的,她迟早会原谅他的,可是他错了。
原来那一眼,隔的不仅仅的一道宫墙,更是家国万里。他千算万算,最后竟然算错了自己的心。
“阿莲,骗你的……”
他看着院子里的那一棵梅树,仿佛看见了当年站在屋檐下的姑娘。姑娘牵着他的衣角,轻声说:“阿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从前他没有回答过她,现在他也不能再回答她,他和她相隔的哪里是咫尺?两人之间隔着的是家国万里,咫尺之间竟然也是天涯之远,他看她一眼,都觉得心疼。一生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凌霜不过是一介凡人,却又心生妄念,世间种种痛苦不过是求不得又放不下,并不会因为你是皇天贵胄便能躲得过去。
……生有何欢?他疼的几乎落下泪来,胸膛里那团郁结之气不上不下的堵在那里,根本无处发泄。原来人生百年不过大梦一场,百年一场秋雨寒凉,所有的爱恨嗔痴呼啸而过,须臾之间便是琴心剑胆绕梁而碎,一身肝胆侠气皆化作尘土。
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
……世事无常坏陂复而已。
六、
据我阿娘说,我出生的时候,长安城是难得的好春光,一连数月的阳光把庄重的宫苑泡得发软,连宫人们的脸上都挂着两坨红色,满城的莲花竟然在一夜之间尽数开放,一时间醉人的芬芳绕满长安。
我成为爹爹最宠爱的公主,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没有人知道,钦天监的大胡子在我出生的时候,指着天空说:“祸国妖星降世——”
爹爹自然是不信的,所以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大胡子了。
现在,我把这些事说给了凌霜听,我只是想告诉他一些乐事,好让他开心起来。
我一直都知道的,凌霜来了这里以后,他再也没有开心过。
“……你见过一夜之间所有的莲花一齐绽放的样子吗?我阿娘说,她那时还以为自己是生下来一个莲花妖了,我爹爹往日时常来看望我,我有十几个哥哥,爹爹却只有我这一个女儿,阿娘为了让爹爹来,她偷偷的给我减衣裳,我病了,爹爹就会来了。后来我把阿娘是怎么对我的,全都告诉了爹爹,爹爹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了。……阿凌你知道吗,我听见阿娘偷偷躲在厢房里哭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我能听见凌霜近在咫尺的呼吸,他温柔的呼吸声缠绕在我的头发上,我想,若是他能永远离我这么近就好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在看我,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开心的不能自己。
“快点喜欢我吧,我等不及了……”
他是在以何种眼神看我?怜悯?憎恶?我迫切的想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怎么敢开口问他。有些事情,只要他不说,我就能一直当做不知道。
不知道多好啊,这样我就能一直想,一直想,想他也是喜欢我的,就像我喜欢他一样……
小秋把我扶了起来,她按着我发麻的双腿,说:“公主,天晚了。”
我伸出手,碰到了凌霜的衣角,我说:“阿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凌霜躺在草地上,并不说话。
我恼怒极了他这幅样子,不接受,不拒绝,不反抗,不言语。
我抬起下巴命令他:“跟我回去。”
事情总是这样结束的。我在阿娘死的时候发过誓,我绝不要活成阿娘那个样子。我之前觉得,阿娘真是可怜,一辈子被关在宫苑里,等了一辈子的人,却换不来他的一声怜惜,我绝对不能像她一样,把自己埋进尘埃里,任人践踏。
现在想来,原是那是我还小,或者说,那时我还没有遇见我喜欢的人,还没有遇见凌霜,我不知道爱情像是一场下了一整个冬天的暴风雪,任我怎么挡都挡不住,命运并不会因为我是公主,就轻饶我半分。
我遇见凌霜,太早了,也太迟了,但是后来细细思量,原来我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他,都是错误的,我与他相遇,本就是劫难。
长安细雨,宫苑深深,回首遥望,世事无常,终我一生,难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