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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我万万没想到,屈语让我带路的这家店,居然是一家位于租界内的法国餐厅。

      站在门口,屈语还乐滋滋地跟我推荐:“这家店的甜点很好吃。”

      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毕竟是打个喷嚏,南京城都要震三震的屈家大小姐,跑来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搜罗吃穿,这种只开放给非富即贵人家的餐厅,当然入得了大小姐的法眼。

      这时候我隐隐有种感觉,比起在我面前炫耀,屈语更真实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分享给我。因为她觉得这里的甜点好吃,所以也想让我尝尝。

      这样一颗真诚的心,一旦接收到了,就不忍再去破坏她。

      我跟着她走进这种我很少踏足的餐厅,听见李愚对领班报了个名字,这才知道原来这家餐厅也需要提前预约,又听见领班报了个日期,才知道他们是来上海的第一天就预约好的。

      屈语面色正常,完全没有想跟我说上一两句的意思,我也便保持沉默,默契地任它过去。

      落座之后,屈语问我英文怎么样。

      我只有在中学时期学过短短几年,当时就是个半吊子,去了日本后,更是忘得精光。我如实说:“不怎么样。”

      “那法语呢?”

      法语就更加稀烂。

      屈语有些苦恼:“可是这家餐厅,菜单没有中文啊。”

      我觉得有些尴尬,想说让她看着点就是。话没说出来,屈语看见登记完后走过来的李愚,眼睛忽的一亮,冲他招手:“啊李希夷,过来过来,交给你一个光荣而神圣的任务。”

      李愚走到桌子前面,没落座,居高临下地看着屈语,等她的后文。

      屈语笑眯眯:“你的法文比我好,翻译一下菜单呗。”

      李愚以为屈语又在故意戏弄他:“大小姐,你能不能安分一点,哪怕一天都行。”话虽如此,脸上却连一丝恼意都看不出来,反倒话里话外都是无奈,好像已经习惯对方如此作风,只是嘴上抱怨抱怨。

      屈语就更不像生气的样子了。她手撑着下巴示意我:“给你一个发扬绅士精神的机会,你不要啊?”

      李愚下意识看我一眼:“哦,方小姐啊。”他说,“那我很乐意。”

      说着想挨我坐下,我也下意识地要往里坐,好给他腾位置。

      屈语忽然敲了三下桌子:“哎哎哎,干嘛呢你。”

      她在问李愚,我和李愚的动作同时一顿。李愚莫名其妙:“坐下啊。”他解释自己的动作。

      屈语慢条斯理地收回十指:“让你翻译,没让你乘机拉近距离。”

      我看见李愚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挨着屈语坐对面去了。

      我愈发感觉到一种捉襟见肘的困窘,不明白屈语这番话语的意思是什么,以为她不满意自己的副官跟着外人跑。

      屈语训完副官,一转头又跟没事人一样,对着我嘿嘿笑一声:“你吃甜的吧?甜点我帮你点了啊。”

      我说“吃”,又见屈语拿胳膊肘子捣李愚:“愣着干什么,翻译啊。”

      李愚这次没再隐藏,真真切切给了她一个白眼,随后帮我翻译起来:“第一道开胃是……”

      而大小姐明明看见了副官对自己不敬,却未翻脸,反倒乐呵呵地不时补两句“我觉得这个好吃”、“这道菜还是别点了,这破玩意比我做的还难吃”。

      几番交流下来,我觉得比起小姐与副官,屈语和李愚之间的相处状态好似更像是朋友,而且是对彼此了解,更与对方趣味相投的知音。有时候李愚的话甚至让我觉得这不应该是做下级的态度,屈语却当做什么都没捕捉到,丝毫不理会那些一出口就变了味的话语,于是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就这样被她消融掉。而李愚也完全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好像他们用这种相处模式,已经陪伴了很久,彼此早已习惯。

      思及此,我发现自己对此并没有任何消极或负面想法,我只是觉得他们两个人能在这种战火沉浮的环境中找到彼此,未免不是一种幸运。

      至少,我是在为他们高兴。

      “方濡澜,你有在听吗?”屈语拿手在我眼前挥一挥,见我看着她,说,“其实比起他家的特色,我更推荐你这一道主菜。”她的手指点在菜单上,中指处有道拿笔留下来的茧,不深不浅,只是能推断出握笔习惯不好。

      大小姐小时候估计也是坐不住的人,如果换做我的先生,势必要挨好几下板子。然而我却开始心疼起她的先生,这样皮娇肉嫩的,可怎么下手呀。

      我遂她的意,说:“好。”

      她又再次确定:“还有甜点,我帮你点了?”

      我点头,说:“谢谢你。”

      她便高兴起来,像是从中得到极大满足。

      甜点是在主食结束后,最后上的一道。屈语点了很多,好像相比主食,她纯然是奔着甜点的名头而来。李愚不惹到她心不死,屈语刚挖了一勺蛋糕,他就凑到屈语耳边,说:“吃这么多,小心牙疼。”

      屈语回道:“牙疼死也好过饿死。”说完将蛋糕塞进口中,一时间眼睛也惬意的眯起来,还故意要在李愚面前嘚瑟般,晃悠着身体。

      李愚说:“幼稚。”

      屈语“哼”了一声,转头面向我:“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有一瞬间我起了想逗她的念头,想要摇头或委婉否认,看看屈语会露出什么表情,我好像从未在这位大小姐身上见过失望或是沮丧之类的负面情绪。诚然她初来上海顶的名声不太好,却最终都被她卷起一把火似的通通烧掉,那些流言蜚语还未传到租界,就都化成了被风一吹就散的灰。

      然而这点堪称扭曲的心思,只是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就被更多骄阳似火的画面压下去。我脱口而出“很好吃”三个字,不出意料,屈语的脸上又露出那种犹如小孩子被夸奖后的骄傲与自得,她还催促我多吃点。

      其实到了这一步,饶是再正常,我也该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了。然而即便知晓不对劲,我也自知并不想轻易打破,就像条没见过世面的金鱼,饵还没下水就着急咬钩,钓在鱼钩上不上不下也要吃完那一点饵,最后还被人类嘲笑是蠢。

      蠢便蠢吧。

      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从小没吃过糖的人,长大了就贪恋那点甜,以为能将小时候吃过的苦都撇干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欲盖弥彰,也不想再纠结了。

      餐厅里有部留声机,从我们进来之前就一直播着乐曲。屈语见我半晌不说话,以为是我在凝神听曲。

      大小姐在南京城的蜜罐里泡大,见多识广,听了一小段,立马辨识出这是什么曲。

      “月光啊。”她同我说,“你喜欢贝多芬?”

      我轻轻点头:“嗯,很好听。”

      一天下来,我发现我的语言单调如斯,明明幼时也读过四书五经,背过唐诗宋词,虽然不至于像我那当过秀才的先生一般出口成章,却也是能够自诩读书人的。

      然而一遇见屈语,就像个古板的棺材板,只会说“是”“嗯”“好”,好像害怕大小姐明艳似火,多说一个字就引得她不满,燃起一把火烧了我似的。

      大小姐却不在意,对我的容忍性很高,陪我一起静静地听完了这一首据说是《月光》的钢琴曲,越听,那双眉就皱地越紧。

      “嚯,我果然还是不喜欢这一乐章 。”听完之后,她这样评价,“不喜欢就不喜欢呗,赖着她干嘛?自己的爱恨为什么要交付给别人,喜欢是自己的事,何必非要得到回应……方濡澜,三个乐章,你就喜欢第一?”

      我隐隐感觉到她这是迁怒我了,忙说:“我没听过,这是第一次听。”

      “哦。那你记着吧,月光一共分三个乐章,这是第一乐章,后面还有转折——我喜欢第三乐章。”

      我说:“我也没听过第三乐章。”

      “那没事——”屈语忽的想到什么,对着李愚说,“我记得你会?”

      屈大小姐想一出是一出,看着架势又要指使人。李愚这次一场配合,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起身浮夸地说:“我当年可是被叫做伏龙芝小路德维希的。”

      屈语没下他面子,吹捧道:“别小路德维希了,你就是南京城的贝多芬——直接弹第三章啊。”

      李愚上去跟经理说了几句话,很快留声机就停下来,经理对客人们介绍,有位才俊要给大家献上一曲贝多芬。

      李愚上台,坐在钢琴前。

      他弹的第三乐章与我刚才听的又不是一个曲风。第一乐章婉转,像一叶漂泊在湖面上的小船,正如曲名,能看见沉静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多了许多哀愁与失意。

      第三乐章却好像一个巨浪拍翻湖面,把底下的淤泥白骨都翻出来,将原先表面上的美好搅混,然后一把火烧地渣都不剩,管它的什么无奈和憋屈,爱谁要谁要去!

      就像大小姐。

      我又在想她了。

      屈语支着下巴又问我:“听也听完了,感想呢?”

      我看着她,认认真真说:“我喜欢第三章。”

      她没忍住,笑得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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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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