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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归来兮(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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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当妫翟凝视着被张开挂起的纯衣纁袡时,才幡然醒悟,自己已成他人妇。之所以后知后觉,或许是时过境迁,身份更迭,人还依旧。想到此处,她的唇角便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翟夫人,今日看起来心情很好呀!”小湘儿不知从何处蹦跶出来,吓了妫翟一跳。
头一次被唤作翟夫人,妫翟两颊飞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垂首含羞道:“尚可。”
小湘儿俏皮笑道:“小湘儿看着哪只是尚可,是非常可。”跟着妫翟时间久了,小湘儿越发像她往日那般人小鬼大。
妫翟问道:“哦?何以见得?”
小湘儿笑道:“您仔细闻闻,空气中是否有股甜味儿。”
妫翟当真仔细嗅了嗅,摇摇头。
小湘儿打趣道:“您唇角的笑容都满得要溢出来了,怎会不甜?”
妫翟瞪了她一眼,别过脸,又嗔又笑:“一大早地胡说八道。”
小湘儿打趣道:“若非翟夫人把喜悦都挂在了脸上,小湘儿又怎能胡说八道呢?”她眼眸忽而扫过那件纯衣纁袡,轻轻叹了声,“可翟夫人和君上就打算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吗?”
妫翟默然。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湘儿苦口婆心道:“小湘儿虽未受过夫子教化,但自小在王族之家服侍,耳濡目染,也懂得,礼,体也。百年礼乐根深蒂固,深入人心,您与君上未行昏礼,纵使有正夫人的名号,世人心中终究是有名无实。”
妫翟敛了笑容,低声道:“小湘儿,若你发现一个爱你的人,一个你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想要舍弃你,你要如何才能原谅他?”
小湘儿一脸困惑道:“爱你的人又怎会舍弃你?全心全意地信任又何谈原不原谅呢?”
唇叶微微张合,却发现吐不出半字,妫翟心乱如麻。
妫翟自从那晚失踪回来,就一直浑浑噩噩地陷在迷思当中。君上虽每日差人前来关心夫人的生活起居,隔三差五地送些新奇有趣的物件前来,但他本人却再没出现过。哪怕是外人也该多少看出些端倪了,又何况小湘儿,她试探道:“虽不知君上和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之事,但夫人似乎陷入窠漩之中,无法明辨。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夫人何不让局外之人替你分辨?”
妫翟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小湘儿半垂眸,淡淡地回忆道:“六岁那年,小湘儿的家乡闹饥荒,家中无米下锅,却有个两岁大的弟弟嗷嗷待哺。爹娘哭着对我说,为了能让我吃饱穿暖,迫不得已将我卖入官宦之家。当时,我面上表现出对能够吃饱穿暖而欣喜,其实心里明白,他们是选择了弟弟,舍弃了我。我也为此记恨过,可如今想来,两难之所以两难,就是无论如何抉择都有不对。总有一个人要被割舍,也总有一个人会受伤,不是我,便是弟弟。”陈旧的伤口早已不再有痛感,可掀起它的遮盖,直视褪不掉的疤,到底是会有隐隐的酸楚。
妫翟眉黛微颦,不坚定的心智开始摇摇欲坠,喃喃道:“就真的没有两全之法吗?”
小湘儿轻叹道:“舍得,舍得,有舍还能有得。不舍得,终究两头皆空。”
妫翟托着头,纠结道:“道理我都能明白,可当知道自己出生之时,星象所示乃亡国之兆,师父欲以我之命去改变国运时,我就是心有不甘。我的生命在国家安泰,万民安宁面前确实轻如鸿毛,无论谁做这个抉择我都能释怀,唯独师父不能。我如此偏执地想要成为师父唯一的选择。”
小湘儿怔了怔。本以为翟夫人与君上之间只是小打小闹,没料到事情竟牵涉国家倾覆,性命之虞,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两人默然许久,最终还是小湘儿开口道:“其实您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刚刚夫人之所以问如何原谅君上,而非要不要原谅,就是您要的答案。小湘儿不懂为君者之深谋远虑,但小湘儿今日能与夫人有主仆之缘,说明君上到底是选择了夫人。夫人可曾想过,君上为此放弃了功与名,远离了家乡和亲人,还要抗下多少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
妫翟浑身一震。曾经的执念在她心里筑了道围墙,小湘儿说的每个字就像锤子一下一下撞在她心墙上,墙上的砖瓦片片剥落。是啊!师父原本与她非亲非故,为了她放弃功名利禄,为了她放弃锦衣玉食,为了她离开家人朋友,为了她饱受思乡之苦,为了她……师父所做之事,桩桩件件何曾不是为了她。
妫翟恍惚退了几步,腿肚不知撞上何物,整个人跌坐在地,摇摇欲坠的心墙也随之轰然倒塌。
“夫人!”小湘儿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查看,见妫翟眼中闪着盈盈泪花,以为她受了伤,焦急道:“您磕到哪里没有?我这就去请医师。”
小湘儿转身欲走,妫翟一把抓住她的手,摇头乞求道:“不用医师,我想见师父。”
小湘儿顿了顿,另一只手轻轻叠在妫翟手上,柔声道:“好,等君上下了朝议,小湘儿就去请他来,现在先请医师来检查一下伤势,好吗?。”
“不用,不用,我没有受伤。”妫翟边说边踉跄站起来,还没站稳,又急着往外走。
小湘儿跟在后头喊道:“夫人,您赶着去哪啊?”
妫翟头也没回,道:“我自己去找师父!”
小湘儿忙喊道:“这会儿君上应该还在朝议,您要不等等再去。”
“没关系,我在凌渊阁外等师父……”妫翟的声音远远飘来,背影早已消失于拐角。
天阴,无风。
浓浓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只有一束微光从卷云之间漏出来,洒落在半边宫墙上。远远望去,凌渊阁半边明亮半边晦暗,仿佛坐落在碧落与黄泉之间。
妫翟四下张望。凌渊阁大门紧闭,门外无人值守,静得诡异。
她满腹疑惑,附耳于门上倾听里间动静,却听不到一丝声音。虽然师渊允许妫翟随时去找他,但后宫女眷若无召见,擅自闯入朝议之所,多少会招致非议。妫翟心想,在外头等等也无妨,正打算坐到台阶上,却听见大门发出吱吱的开门声。
妫翟仰头定睛一看,竟是个熟悉的魁梧身影。
斗丹瞅着妫翟错愕的表情,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妫翟公主,请跟我进来吧。”
妫翟防备地看着斗丹,脚下竟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与上一次相比,殿内似乎拥挤了许多。满朝文武个个噤若寒蝉,表情或诚惶诚恐,或忧思愁苦,甚至有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妫翟看向君上所坐的位置。座位上空空荡荡的,她心底咯噔一下,冉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忽然,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从人群中穿透而来,“别来无恙吧,妫翟公主。”
妫翟四下寻找声音的源头,这才惊觉,大殿两侧围了好几层身着重甲,手持武器的将士,估摸有上百号人,难怪殿内一下子拥挤了许多。
话声刚落,一边队伍变换了队形,使中间空出条一人宽的过道。
熊赀从中间过道昂首阔步走出来,他同样身着重甲,左手扶着腰间的鱼鳞宝剑,炯炯目光落在了妫翟身上。
看到许久未见的熊赀,妫翟先是一喜,随即想起师父和姬悦在桃雨杏芳林的对话,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她狐疑道:“楚子在此,却为何不见君上?”
熊赀面不改色道:“妫翟公主这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态度,似乎不太高兴看见寡人?”
妫翟正色道:“若来者是客、是友,息国大门定为楚子敞开,不亦乐乎。”
熊赀自然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竹片递到妫翟面前,叹息道:“前些日子寡人收到妫翟公主的鸿雁传书,着实怀念在陈国与公主、师大卜、陈太子御寇,还有公子完相聚相欢的日子。寡人与你们四人相处的时间虽不长,却倾盖如故,本想邀大家到楚国再叙。但如今看来,‘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这九个字,不过是妫翟公主随便说说,而寡人却一厢情愿罢了。”
妫翟怔怔地看着那九个字,百感交集。莫把音信当金玉,忘乎我们的友谊。那确确实实是她当时由衷的念头。隔着重重山峦,涛涛江河,她本不报希望这心意能传递到熊赀手中。如今看到它摆在自己面前,心中不免有几分惊喜,亦有几分苍凉。若放在从前,她定会喜出望外,想都不想就答应熊赀的邀约。可时过境迁,原本的期待一点点凉下去,再也掀不起波澜了。
怔了半晌,妫翟才从熊赀手中接过竹片,淡淡道:“从前,君子如玉,我以旨酒待之,以歌舞乐之。只是,那时我看不透你,今日恍然发现你不是那皎皎白驹,生刍一束,任天地逍遥。”
熊赀微微点头,似乎对她的说法表示赞同,“如今你看透了吗?”
妫翟盯着他深邃如海的眸子,摇头道:“不管是骄傲的御寇哥哥,沉稳的妫完哥哥,还是淡泊儒雅的师父,他们都有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人生百感,喜怒哀乐,皆在此间流转。可你的眼睛似漆黑的深潭,你把心思藏在了潭底,别人看不到,更猜不透。”
熊赀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无所谓,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参透。”
他还是说漏了嘴。
妫翟眼中闪过一丝哀恸,声音冷冽道:“何必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切都在楚子计划之中吧。你邀我们到楚国并非想与我们叙旧,而是拿我们当质子。一旦去了楚国,我们便是你的囊中之物。”
熊赀看着妫翟,渐渐地,嘴巴、眼睛、眉毛再也藏不住狡黠的笑意。他抬起眼皮,露出云波诡谲的眼珠子,笑道:“你很聪明,可确实不太会看人。”
妫翟皱了皱眉,心底涌起一阵不安。
熊赀欺身上前,捏住妫翟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轻佻道:“你这样的尤物,寡人怎舍得拿你当质子,要不你做我的夫人。”
什么!余音未散,原本安静的大殿一片哗然。
妫翟瞪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一声愠怒的“荒唐”。
言出,便有一根长矛抵在百里卿面前。他视若无睹,指着熊赀怒发冲冠,义正辞严道:“楚子勿要欺人太甚!天下皆知妫翟公主是与我息国和亲的公主,又岂能做你的楚夫人。”
熊赀挥手示意手握长矛的士兵退下。他乜斜一眼百里卿,嗤笑道:“她不能做寡人的楚夫人,难道就可以做息夫人?”
百里卿正色道:“那是自然。陈息联姻依足三书六礼,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熊赀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到妫翟脸上。
妫翟盯着那幽深的瞳孔中翻云覆雨,恐惧就如同这云雨笼罩而下。只见熊赀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这般遮掩,公主和息侯的关系就如此讳莫如深吗?”
妫翟瞬间似五雷轰顶。她知道熊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露什么,急忙先发制人道:“你住口,休要挑拨离间!我此生只会是息夫人,不可能成为你的楚夫人。”
熊赀脸上挂着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的表情,戏谑道:“寡人与公主结识的时候,公主可是唤师大卜一声师父?怎么,转眼你们这师徒关系就变了?寡人没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确实有失礼节,日后给公主加倍补上便可,终究不违背纲常伦理。但师父娶徒弟,不知依的又是哪一国的礼?”
此言一出,殿内再次议论纷纷。那些头顶纲常伦理的士族、卿大夫们怒红的脸瞬息似被当头浇下一盆凉水,一阵青一阵白。
妫翟垂首埋在胸前,身体抖若筛糠。她手中的竹片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九个字倔强地朝上,无情地嘲笑她一厢情愿的友谊。妫翟猛然握紧双拳,抬头狠狠地瞪着熊赀,歇斯底里地质问道:“哪怕你不把我当作朋友,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如此步步紧逼究竟对你有何好处!”
在息国,知道他们师徒关系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她和师父,就剩姬悦、小湘儿,还有公孙渐宇。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为了两国利益,大家对这段关系选择心照不宣,缄口不言。
熊赀看似漫不经心的回答,却是火上浇油:“你生来就属于我大楚,寡人想要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这话任谁听了都该气炸,妫翟却不怒反笑,“呵呵呵……我是陈国公主,息侯夫人,与楚国八竿子打不着。楚子打着拔刀助息的名义讨伐蔡侯,如今之举,又与见色起意的蔡侯有何异?”她突然敛去笑意,目光森然,“可惜,你们都忘了,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是致命的刀。”
熊赀挑了挑眉,笑道:“哦,是吗?”
妫翟半是嘲弄,半是自嘲道:“楚子大概不知,我降生之日就被预言为亡国之人。打从一出生就藏在了偏隅之地,免得出来祸国殃民。原以为这一切是无稽之谈,我一介弱质女流有何能耐倾国倾城。何况,我在杏花村生活了十五年,陈国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自从我回到宛丘,陈国遭遇了封国以来最严重的旱灾;蔡侯对我有非分之想,转瞬从一国之君沦为你的阶下囚;陈息联姻,我却连累了师父……”说着,悲从中来,妫翟黯然沉默。
她瞥一眼熊赀,心底有点儿泄气。此番说辞本是想让熊赀知难而退,可他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没有丝毫惊异和犹疑,似乎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
妫翟疑道:“楚子如此镇定自若,当真不怕多年来苦心孤诣,攻城略池的经营因我一人而毁于一旦吗?”
熊赀不以为然,道:“看来妫翟公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寡人送你的坠子可还在?”
“早扔了。”妫翟脱口而出,说的都是气话。离开风月阆苑时,为躲开蔡侯的搜捕,他们与和亲的大部队兵分两路,只带了几件随身之物。妫翟鬼使神差就把状似她额间花的坠子也揣进了怀里。
熊赀眯着眼,半晌,轻叹一声道:“暴殄天物,那坠子可是价值连城。”
妫翟冷哼道:“你既然随手送给了别人,如何处置便再无权干涉。”
熊赀悠悠道:“你不是别人。难道公主从未怀疑过,它为何与你的额间胎记如此相似吗?”
妫翟不知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狐疑地盯着熊赀。
熊赀似笑非笑,道:“那坠子是大楚图腾——火凤之精,而公主的额间胎记是凰。两者分开之时并无特别之处,一旦凤凰合体,浴火而生。重生之火,燎原之势,所以才接二连三地出现陈国大旱,蔡国兵败,息国沦陷。”
熊赀语出惊人,全场立马炸开了锅。
妫翟瞠目结舌地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非议与怒骂的潮涌一浪叠一浪,有人质疑这场联姻是陈国蓄谋已久的阴谋,有人道她是陈国细作,还有人骂她是红颜祸水,是祸国殃民的妖孽……也不知谁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妫翟眼睛一闭,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喊道:“闭嘴,通通闭嘴!”
她噌地睁开怒红的双眼,胡乱摸索。突然,摸到个什么东西就往熊赀身上扔,颤声道:“拿走你的不详之物。我曾经满心欢喜你能出席我的及笄礼,还送我珍贵的礼物,不料你竟只是利用我,让我成为亡国的罪人。”
嫣红的火凤之精落在脚边,闪耀着鲜艳的光芒。熊赀弯腰拾起火凤之精,诱导妫翟道:“跟寡人走吧!到了楚国,你非但不是罪人,还会受到万民敬仰,地位超然。”
“你休想!”妫翟瞥见斗丹腰间的匕首,不待其他人反应过来,她以前所未有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抽出,刀尖指向熊赀。
楚国的士兵见状,纷纷举起武器,防备妫翟。
熊赀乜斜她手中的匕首,讥讽道:“就凭这把破匕首,你以为能伤得了寡人?”
斗丹眼角一抽。他的匕首虽比不得名贵的鱼鳞宝剑,吹毛断发,但也是深藏锋芒,屡次在他命悬一线之际,救他性命。
妫翟惨然一笑,自嘲道:“是啊,你武艺高强,身边还有这么多人保护,我竟不自量力地想要杀你。”心知毫无胜算,妫翟颓然垂下手臂。
熊赀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切尽在掌控的笑意。可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缩,笑容凝在唇边,似箭一般冲向妫翟。
就在他笑的一刹那,妫翟垂下的刀尖倏然对准自己的胸膛。熊赀立即反应过来,闪电般抓住她的手腕,可刀尖还是刺入了皮肉,从刀口处慢慢沁出鲜红色的血珠。
熊赀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此时,他像只被激怒的野兽,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盯着妫翟纤细苍白的脖子,真恨不得一手把它掐断,却不得不努力压抑怒火。
妫翟第一次见他发怒的样子,不由得咯噔一下。随后心里苦笑,罢了,自己连死都不怕,还管他生气不生气呢。只是,扎心原来会这样的痛。她浑身颤抖,痛得直冒冷汗,却依然死死地握住匕首。她绝望地闭上眼睛,一心想着把匕首扎紧心脏,一切就会结束,身心的痛苦都会结束。
熊赀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阴魂不散,“你就不想想你的师父?你死了,一了百了,可他会生不如死。” 妫翟浑身一震,从她的反应,熊赀确信师渊就是她的软肋。
胸口窒息的痛让妫翟蓦然睁开眼睛。熊赀的脸近在咫尺,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没有温良恭俭让,取而代之是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他的锋芒毕露,甚至还透着一丝戾气。
触不及防开箱的上古密藏,他不再神秘,不再吸引,反而使人感到可怖。
熊赀空另一只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斗丹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凌渊阁的大门再次被打开。
几缕清风吹散了云层,光从敞开的门中穿进来,阳光洒在脸上,她突然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心安。
“回头看看,人若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了。”熊赀的声音在和风中被吹散开来,像是加了一层明媚的滤镜。
妫翟一动不动。阳光之下,她眼神迷离,光圈中有个朦胧的剪影,清风徐来,衣袂飘飘,那剪影兰枝玉树而立,仙风道骨而来,她的笑容也随之从嘴角漾开至眉梢。
“熊赀,你放开桃夭。”看到妫翟胸口的匕首和不断沁血的伤口,师渊瞬间怒红了眼,稀罕地厉声道。
熊赀偏头觑他一眼,道:“若是寡人放手,你这小徒弟恐怕就要香消玉殒了。
如此一说,师渊才留意到两人相互抗力的姿势,脸色骤然由愤怒变为恐慌,他忙冲妫翟喝道:“桃夭,不可胡来,快放下匕首。”
妫翟嘴上笑着,眼中涌出苦涩的泪,哽咽道:“师父,当年您不该心软,留我性命。苟且偷生了许多年,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还的也还是要还的。”
师渊知她起了轻生之意,心急如焚道:“休要听信那些胡言,谁都有生的权利,你不欠任何人的。”
熊赀冷眼旁观他们的师徒情深,但在打消妫翟轻生念头这件事上,他与师渊是统一战线的。熊赀道:“你大可换个角度想,周天子积弱,各国诸侯纷纷拥兵自重,甚至自立为王,大国灭小国以加强实力,小国依附大国换取一时平安,本就是当世生存之法则。即使今日楚不灭息,也会有其他诸侯国觊觎这片土地,无论有没有你,息国覆灭,早晚而已。”
妫翟冷笑道:“从前你还能在暗地里算计,如今你的阴谋曝露在阳光之下,还妄想用这套持强凌弱的歪理来忽悠人,你真把我当傻子吗?”
熊赀不置可否。
妫翟深吸一口气,浑身散发着近乎冷漠的沉静,道:“你用师父的性命作要挟,我不得不就范,可我不会任你予取予求,我有我的条件。”
熊赀挑了挑眉,饶有兴趣道:“先说说你的条件。”
妫翟正色道:“放了我师父,把属于他的一切还给过他。”
熊赀半晌未语,突然鼻腔里憋出一阵笑,“你师父的一切?你是指息国,还是息侯之位?”
妫翟蹙眉,半眯着眼道:“皆是,有何值得发笑?”
熊赀道:“若寡人不答应呢?”
妫翟目光灼灼地盯着熊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黄泉碧落,师父在哪儿,我也在哪儿。”
熊赀笑了笑,带着几分讥嘲道:“是该说你天真,还是无知呢?寡人这些年苦心孤诣,运筹帷幄,不就是为了开拓疆土,早日入主中原。息国归属我大楚业已尘埃落定,寡人绝不可能将它拱手相让。若是师渊答应不再踏足我楚息地界,不再抱有复国的非分之想,寡人倒是勉为其难,放他一条生路。”
他多虑了。比起爵位,比起复国,师渊更在乎的是她的安危,她的喜乐。一直未语的师渊突然插话道:“成王败寇,你我之间的博弈,输了,我将手中的筹码给你便是。至始至终,她不过是个局外人。”
熊赀摇摇头,似乎不太同意师渊的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背负这国祚兴衰的预言,便由不得她想置身事外。”
妫翟心中冷笑,劳什子的国祚兴衰,与我何干。
伤口周围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将血都凝住了。妫翟感觉身体内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手脚渐渐僵硬,眼神也越发地冰冷,唯有心脏尚存余温,咕咚、咕咚地撞在刀尖上,刺激着她敏感又脆弱的神经,她竟有些舍不得这仅存的温度和痛觉。
自此,天空依旧日月星辰,大地任它沧海桑田。天地间,我与你,风过不留声,雁去不留影,杳无痕迹。
“桃夭!”
“你……”两股相互抗衡的力量突然叠加,熊赀也禁不住向后踉跄一步。温热的液体飞溅到脸上,腥气四溢。他下意识地松手,举袖去挡,然后怔怔地看着袖子上泼墨似的梅花点。
鲜红的血冲开了血痂,汩汩往外滋,妫翟丝毫未理会,只道:“熊赀,若你敢违背承诺,我定会亲手毁了你的雄图霸业。”
闻言,熊赀抬眼看她,不由得心中一悸,变了脸色。
她敢以命要挟,不过凭借一时哀莫大于心死的冲动,而此时,她眼里只剩下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
妫翟转过身,这回她是真真切切看见了。她目不转睛地凝视师渊,倏然跪下,道:“师父,请受桃夭三个礼。”说罢,她端端正正朝师渊磕了三个响头,又郑重道:“这第一礼是作为师父,您对桃夭的启蒙受业之恩。第二礼是作为亲人,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第三礼是作为夫君,我们要行对拜之礼。桃夭的天地,高堂,君子皆是师父。受了三礼,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桃夭都会找到您的。”好不容易一口气说完,妫翟顿时两眼发黑,一阵头晕目眩,身体摇晃欲坠。
师渊微微侧头,弹指打偏了架在脖子上的刀,如一缕清风飘至妫翟身侧,揽过她的肩膀,用身体抵住给她做支撑。
半晌,楚军才意识到,师渊轻而易举地从斗丹大将军刀下逃脱的事实,纷纷警惕地握住武器,向他们逼近。
师渊带着妫翟向后飞掠几步,抬起眼皮,冷眼扫过去。显然,他孤身一人,纵使是武功卓绝,躲得过架在脖子上的刀,也不可能敌过这千军万马。然而,想围上来的人却像被他冷冽的眼神冻住,愣是不敢前行。
怀里的人似乎因过激的动作牵动了伤口,低吟一声。师渊低头,冷若冰霜的眼神瞬间融化成一汪春水。
妫翟蜷缩在温暖的怀中,一本正经道:“师父,您还欠我一个昏礼。”
师渊怔了怔,竟绝望地颤声道:“师父欠你的何止是一个昏礼。我终究负了家国,负了妫林,更负了你。”
妫翟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在眼眶中打转泪珠禁不住四处飞溅。她勉强扯出个笑容,喘息道:“师父,桃夭在跟您开玩笑呢。师父是陈国的大卜,前程似锦,是息国的君上,君临天下。为了我,您舍了前程,失了天下。若真要说亏欠,是徒儿欠您才是。”
两人把头依偎在一起,师渊哽咽道:“前程、天下怎比得心尖之人可贵。若重头再来,师父还是会做同样的抉择,无所谓亏欠。”
妫翟从容地笑着,颤颤巍巍地把匕首放在师渊手中,两掌相握,说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师父,您曾说,舍不得桃夭独自面对风雨波澜,可桃夭也舍不得……舍不得您为我枉送性命。您已经守护我十六年,若是能够,往后的日子,换我来守护。若是不能……”死亦长相思。
“哐”的一声,匕首从两掌之间滑落。师渊受惊似的死死抓住那只发凉的手,生怕它也会溜走,喃呢道:“我等你。”他把头埋进她的颈项,两只臂弯牢牢缠绕在她胸前,整个后背抖若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