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见小妖》孤据

3、降世

　　送两个小孩回他们自己家后，于尘自己一人独自向着海边走，他来月下门也有两年多了，月下门在冥海之上，这里算是个安静祥和的镇子，整个冥海是流向冥界的，与人界并不相连，月下门最不平凡的地方大概是人与妖共处一片陆地，虽是共处，但是有时候妖却并未得到平等的待遇，人怕妖，却不知妖更怕人。
　　海边多是大树围绕，枝条盘屈错杂，笼罩下一大片阴，树下的女子身着素衣白纱，很安静地看着海面的波纹，听到动静便转过头，笑：“于尘，你来啦。”
　　于尘点点头，看着她扶着突起的圆肚有些艰难地站起，于尘便上前扶了她一把。
　　“无妨。”迟映雪罢罢手：“于尘，我就直说了，你来月下门也有两年了，这里的情况你也明白的。”
　　于尘点点头，月下门上人要与妖相处是无法避免的，但要处处维护以及缓解人与妖之间那剑拔弩张的关系，就得有能者做首，迟映雪就是其中之一的能者。
　　“日渌和我一起坚守这里的一片净土，本也想守着这里世世代代，但只怕现在是哪都容不下我们了，我自知罪孽深重……”她垂下眼帘，摸了摸圆滚的肚子，“眼下只盼着我可怜的孩子能平安生下来。于尘，我虽不知你是何许人，何身份，但是多年的相处我深知你是一个值得信任之人，我想让你帮帮我和日渌，如果我们走了，月下门不能无主……”
　　于尘皱眉：“夫人，您这委实为难我了。”
　　“映雪！”海面上降下一个墨色衣袂飘飘的男子，背后束着一把捆了黑布的剑，眉宇略蹙快步踏着水面执起迟映雪的手，此正是月下门暝阁阁主日渌，字清淼。
　　“怎么站着？衣裳如此之薄，若是着凉了如何是好？”日清淼担忧道。
　　迟映雪：“日清淼！我还没那么娇气！”
　　日清淼：“你看你，这不是身怀大肚嘛，万一碰着磕着了，那可如何是好？我这不也是担心你和孩子嘛。”
　　于尘此刻好想走人！谁考虑过他的感受？
　　迟映雪：“于尘，刚刚我说的那件事，希望你能着慎思虑，如若不行，我也不强人所难……”
　　于尘颔首：“我之后再给夫人答复。”
　　迟映雪点头：“请尽快，有劳了。”
　　月亮照常升起，很大，也很亮。
　　于尘坐在屋檐上轻托着腮抿酒，他知道迟映雪的难处，她于他有恩，他不好拒绝，但是这月下门是她跟日渌一生的心血，他又有什么能耐能帮她守住这个地方？他从妖族来月下门有两年了，目的自然也是有的。
　　日清淼曾说过，他的魂魄是不完整的，他天生非妖非人，不老不死，也不曾知道自己的双亲是何许人，他又如何来到这世上。他走过很多地方，世间没有任何他的足迹，只有这里，唯有月下门会让他有点近乡情怯，月下门近冥界，他其实是知道的，到这里了，都到这里了，他还是没办法回去，算命的说，他是有情债未还，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毕竟，这颗心可不是我的……”于尘摸着心脏跳动的地方，这颗心是有人放他这的，他记得，放的人说不想欠他的，他不清楚谁欠了谁的，甚至不想去计算这些，茫茫尘世，如果能一无所知多好。
　　翌日，私塾里。
　　玄窗外吹进一阵风，于尘抬头，窗沿上的纸鸢动了动，微眯起眼，偏过头，眉头突然一皱，
　　“水裔呢？”
　　邱否在角落看了看，小声道：“她今日好像不适，没来……”
　　任颂盯着他，邱否又缩了回去。
　　“任颂。”于尘警告。
　　任颂咬着毛笔头，把目光收回来。
　　于尘往窗外看了看，总觉得眼皮在跳，天边突然集聚了大簇大簇的红云，一下子红透了半片天，血一般的鲜亮。
　　“于先生！于先生！……”水裔呼喊着跑了进来，扶着私塾的门沿喘气：“不好了……先生……”
　　于尘稳住她：“不急，你慢慢说，怎么了？”
　　“镇子上传来消息，暝阁那边……那边！渌阁主……他们……火！先生！……”水裔焦急着比划着手脚。
　　于尘一惊：“你们待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去看看！”
　　私塾里的学子生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水裔在邱否的桌位旁坐下缓气。
　　邱否给她倒水：“出了什么事？”
　　水裔喝水，缓过来：“暝阁被烧了，镇子上都传开了。”
　　任颂皱眉：“怎么会？渌阁主不在？”
　　水裔瞪他一眼，不想跟他讲话。
　　邱否拽拽她的衣角，担忧道：“渌阁主他们没事吧？”
　　其他人也都围过来，想知道怎么一回事。
　　水裔叹气：“听说渌阁主和夫人在里面没出来，而且火势凶猛，凶多吉少啊……”
　　听了水裔的话，底下一片唏嘘。
　　宋绎抉安静地看着窗外，晴朗的天空，似乎有火烧的尘灰在飞。
　　于尘千赶万赶到那里时，已经来不及了，一片灰烬，一整座楼阁都被烧成了灰焦，木桩上残留着未燃尽的火苗，于尘蹲下去看，眉头紧锁，血红色的火焰，是妖火，迟映雪她自己的妖火。
　　于尘怒道：“怎么回事！”
　　“昨……昨日来了一位神使，阁主就让我们都回去了……夫人还让我们今天把这封信交给您……”暝阁的一个弟子抹着眼泪把信替给他。
　　于尘皱着眉头接过信，打开——
　　“于尘，这是我同映雪的抉择，莫惋惜，月下门处冥府之地，鱼龙混杂，人与妖共处需要暝阁支衡，她是真的很想托付于你，我也很希望由你来维持，若真是不愿，也不勉强，替我们交给必安吧。
　　妖族那边，映雪想清楚了，也是时候偿还自己的债孽，她不想连累月下门，可我不能放任她独自一人，我同她破成见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是个好先生，有生之年，还望顾及吾子，名为日见，表字待及冠之日再由你取，及至，愿君安康。”
　　日清淼留。
　　全阁上下一百多个弟子通通跪到地上。
　　于尘攥紧了信：“你们的大师兄呢？”
　　“大师兄前些天刚被阁主派去了人间……”
　　“你们平时的防卫呢？夫人可是怀着胎儿！全阁一百多号人却让一个小女孩来告知我！你们！你们……”于尘怒得甩掉信封。
　　“于先生息怒，是阁主不让我们守着暝阁的，现在暝阁出了事，还望于先生能出来掌控大局……”
　　于尘生生差些被他们气昏了头，深吸了一口气平息道：“小公子呢？”
　　一百多个弟子你看我我看你，不解：“什么小公子？夫人没没生啊……”
　　“什么？”于尘瞳孔一缩猛地冲进火场里，四处翻找，什么都没有，再继续找，暝阁的弟子们见他这样，虽不明白但也纷纷加入翻了起来……
　　烧的只是暝阁的主阁楼，若是整个暝阁，那月下门可能都要缺掉一角。
　　突然有人惊呼：“快来人！这里有个婴儿！！”
　　于尘连忙跑了过去，是个刚出生的男婴，身上还混着血精，呼吸相当稳律，于尘除去他身上的结界，脱下外袍裹住他，从灰烬里抱了出来。
　　“夫人竟然在火里生了小公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弟子们在底下切切私语。
　　于尘把了一下婴孩的脉，“放心吧，他很正常。”
　　“真的是迟映雪的孩子？”一位中年人走了进来，日渌的弟子们都让出道，恭敬地叫着：“师伯。”
　　于尘认识他，他就是日渌的师兄——宋烨，收养了宋绎抉作义子，在南因那边算是德高望重的地位，因为他不喜与妖相处，所以才自行搬去了南因，于尘可不怎么想同这种老一辈的人的打交道。
　　宋烨罢罢手：“都下去吧。”
　　“是，师伯。”
　　人都散去，于尘抱着孩子，宋烨走到他旁边瞄了一眼，问：“是妖么？”
　　于尘看了他一眼，抱紧婴孩摇摇头：“只是有一点返祖迹象而已，应该是人。”
　　宋烨顿了一下，道：“他父亲是个道人，但是母亲却是尾狐……”
　　于尘眼眸微敛，宋烨继续说：“你莫怪我冷漠，道人和妖本就是两大仇敌，惺惺相克，就算我们放过清淼，妖族那边也不会放过迟映雪的，更何况还是神族降罪于她……”
　　宋烨拍了拍于尘的肩：“你是暝阁的下一任阁主，有些事我就是给你提个醒……”
　　于尘：“前辈请讲。”
　　宋烨：“妖族之皇不知所踪，现暂由统将掌权，听说这统将是个狠角色，你可得多提防着点，我看迟映雪她也是……”
　　于尘听着莫名觉得想笑：你不喜妖，却在这揣测人家的心思，人家在妖族待得好好的，难道还来攻打月下门这个小地方不成？
　　“世人常说妖无品性，妖是妖，你别过于感情用事，我担心……”
　　于尘忍不住打断他：“可怕的不是妖魔，是人心。”
　　宋烨被噎了回去，捋了捋胡子：“你说得对，罢了，给这个孩子起个名吧，也好将他父母安葬。”
　　于尘回望了一眼烧成灰烬的暝阁：“有名，日渌阁主说名为日见。”
　　怀中的婴孩蓦然睁开了红色的瞳孔……
　　我这算是投胎转世了？孟婆汤是掺了假酒吗？我莫不是刚过了奈何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