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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的啼声II ...

  •   春分,二十四节气里说,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
      窗外的天气却格外的好,烈日高挂,连并不朝阳的图书馆里都洒入了光线。一排排老旧的架子上,廉价的仿版书籍,最精致不过是外面的封皮,垢腻着灰尘的气味,与监狱里特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腐败的腐朽的腐烂的,然而终究代表着是新一天的开始。
      监区图书馆的窗户上,悬挂着吊兰,长得非常茂盛。密生地暗绿枝,柳条一样柔软,堆得像个小小的山巅。
      在吊兰下,宜嘉想从最高一排拿下本书,十分吃力的踮起脚。乱蓬蓬的齐耳短发仰到了脑后,纤瘦的脸被阳光照映,就像书里翻开的纸,青、白,微微的黄大约是她面孔上唯一的暖色。
      不知何时背后空气中微微窸窣有声,宜嘉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个身体已经紧紧贴上她的后背。贴的太过于紧密,所以清晰地感觉出是个平坦的胸脯,没有任何女性的柔软。
      宜嘉知道是谁,垂下眼站稳了身体,并不回头,只是紧紧抓着书架。
      监狱里半年前从县监狱转来一个杀了丈夫全家的女人,她姓刘,绰号“硫酸”。半边脸都被硫酸毁容,并且因为癌症割去了双乳。除去打架斗狠,还有个特殊的嗜好,蕾丝边——也就是喜欢女人。监狱里强的,半强的,自愿的被她得手不知多少个。近来,硫酸莫名的就是盯上宜嘉。
      对于宜嘉乏善可陈的模样,实在觉得奇怪的女囚忍不住问,硫酸只是说:“她身上有股味儿。
      僵持了一会,身后的人觉得没趣,够到宜嘉要拿的那本书,站开几步,宜嘉这才转过身。
      硫酸站在她面前,她身材枯瘦,因为常年的农作晒得黑而亮,所以笑嘻嘻时,很有几分憨厚。
      “哎呀哎呀,真是对不起,没看见你呢!”
      可硫酸的眼神像足两条蛆虫,落在宜嘉身上,粘答答地在爬。
      宜嘉低下头,露出几近谦卑的微笑,轻声说:“没关系,是我没有看到。”
      惯常跟在硫酸身后的几个女囚,脸上挂着好奇的、鄙夷的、□□的目光,她并不觉得耻辱反而因此而感到安全。
      硫酸还要上前时,一个人从书架的角落转了过来,却没有近前。仿佛觉得阳光刺眼,手里拿着杂志轻轻挡在眼前,光阴交接里投进吊兰碧绿颜色的眼,格外的亮,也更冷。
      她问:“怎么了?”
      硫酸看见,不由撇撇嘴,悻悻地说:“没什么,九姐,我们玩呢!”
      说完,将书塞进宜嘉怀里,手却不老实的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这才领着人走开。
      朱九等硫酸走远,将杂志随手一扔,对还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的宜嘉恼道:“真的就那么怕女人?怕的都不敢反抗?”
      “女人?”宜嘉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向朱九:“明明是用男人的眼神来看我呢!”
      熔化了的水银一样的光线里,宜嘉的眼投向她,寂静的没有一点动荡,朱九无法测度其中意思,只能说:
      “所以你更应该小心。”
      说完伸手拉她,没想到宜嘉猛地挣开,像是被触到痛处,“嘶”地一声。
      朱九愣了愣,扯过她的手,撸起袖子就看见她肿的发红变形的肘关节。忍不住慌道:“你的手怎么了?!”
      宜嘉慢慢放下衣袖,维持着她的一径柔顺的微笑,说:“没事,就是风湿,你知道的咱们的舍监说是朝阳,但很少能看见阳光呢。”
      “那我怎么还看见你用凉水使劲冲胳膊?你……”
      即使朱九的手劲让手肘更加的疼痛,像是插进刀锋在里面翻搅,可宜嘉还是轻声的说:“没事,狱医已经给了我些风湿药和止痛药,只是不太好使,她已经去帮我申请针剂了。”
      然后,为了怕朱九担心似的,一面拉朱九坐到图书管理员的位置上,一面引开话题:“你快出去了吧?”
      朱九果然被引开心神,有些恍惚的看向窗外,回答:“嗯,马上就自由了。”
      半年前,朱九在柳七死后不久被调到图书室,而宜嘉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恰巧也是这个清闲的差事,于是她们莫名的就走的近了,这也是硫酸一直不敢妄动宜嘉的原因。
      书籍年头长久难免破旧脱页,她们大多数的工作室拿着订书器和胶水反复重新订装。纸盒子里老银颜色的订书钉仿佛是冰块被热水化开,碎成了一块一块。宜嘉最有耐心,一点点拼进订书机里。朱九只是撑着下颌看她,零零碎碎的动作里,很快变成一个银条。
      “真好呢。我要是出去了,就想一边读夜大,一边开个小饭馆。上门的客人叫我老板娘,如果不被嫌弃,还会嫁人。不需要他有车有别墅,五十平米左右的房子就好,微却不是太薄的薪水维持生计。每天晚上我会对他抱怨,今天有什么讨厌的客人……”
      渐渐,宜嘉的声音更低下去,仿佛随着遥不可及的梦境荡远了。
      “胸无大志,平民、庸俗!”
      朱九忍不住开口,眼却转向在窗中反映的影子,脸上出现一种阴沉的神情。
      柳五对她说,好好活着,活着出去。话里的深意,当时不敢细想,如今不细想也明白,终归要还。
      这世上,得什么你都得换什么,佛也说,因果循环。
      她扯着嘴笑笑,说:“你听说过非洲的一只小狮子的故事没有?它第一回离开母狮子去河里饮水,让一只大猩猩打翻在地。它正想爬起来,一只花豹把它踢倒在路旁。这时正好走过来一群大象,差点将它踩死。小狮子回到家里时,浑身颤抖,对母狮说……”
      还没等朱九说完,宜嘉已经放下手里的活计,接道:“我知道,小狮子说,‘你知道吗,妈妈?外头是弱肉强食的丛林呢!’”
      顿了顿,宜嘉眯起眼又说:“西德尼希尔顿的小说,我更喜欢他引用的另外一句,当一个人深深陷入邪恶后,他就会无所顾忌。”
      说完这些话的宜嘉明显开始心不在焉,从盒子了拿出订书钉,安呀安,安了许久,都再也拼不出整齐的银条来。
      朱九一眼瞥见宜嘉一直放在身边的书,拿过来看到上面的名字,封面青色长裙的女人,圣母慈悲的侧脸陷在黑暗里,很有魔幻的色彩。原来是彼得.伯恩斯坦的《黄金的魔力》。
      她忍不住笑说:“你喜欢黄金?”
      宜嘉看了看那本书没作声,窗外日光渐渐转开,光线昏暗起来,她怀念起刚才的明亮,暖暖的像是童话。
      片刻后,她才对朱九说:“Au来罗马神话中的‘黎明女神’Aurora;古代印加人把黄金视为‘太阳的汗珠’;《圣经•马太福音》提及的东方三博士带来的礼物之一就是黄金,而《圣经•启示录》形容圣城耶路撒冷的街道由纯金制作;古埃及的法老,叫黄金为‘神之肉’,坚持死后要葬在其中。他们还有一种高贵的刑罚,让犯罪的贵族,吞金自尽。很美得死亡方式,就像是诗……不是吗?”
      宜嘉说的时候,手从书页上滑过,动作专注,眼神温柔。阴影一样的光线里,整个灵魂都像是吸收了那一点微薄的光,朱九觉得她像一个幻影,已经失去真实的存在。
      晚上回到监舍,熄灯上床后,宜嘉习惯性的将手肘绑在床柱上,寒意顺着冰凉的床柱爬进本就绞痛的关节里,刀割一样的痛像水渐渐蓄满瓶子,然后溢出,痛便更为凶猛。
      宜嘉攥紧了颤抖的手,紧紧的闭上眼。睡吧,睡着了就不会再痛了。
      可有些事做梦都忘不掉。
      一个月前男子监狱出了一场暴动,虽然被镇压下来,但已经不能再外出完成渭河河堤整修的工程。所幸因为是工程的尾期,工作量并不艰难,所以转给了女子监狱。
      每天每天吃力的挥着铁锹,将土块沙石装进推车里,十分辛苦。但眼前因污染暗紫乌黑的江水,踩在脚下的沙,有自由的气息,自由总是让人舒适快乐。
      然后,狱警叫她到树林里收拾垃圾,可转了一圈,并没看见垃圾。她还在觉得奇怪,硫酸已经逼到眼前,细小狰狞的眼睛里,只有满满的情欲。
      树林紧邻河边,风里带着初夏时特有的寒意,她止不住哆嗦,退后再退后几乎退到河堤的边沿,不用回头就已经闻到河水淡淡的腥气。
      硫酸已经一步一步逼过来,监狱里所有人的脸,都是一个样子,菜黄而僵硬,像面发的过久,凝结成一层壳子,壳上嘴动了一下,分不出是什么神色,只能从“嘿嘿”声音里听出她是在笑。
      “你可以跑,我不介意做爱时多些咸淡滋味。”
      笃定而又带着点玩乐的口吻。
      刚刚支走自己的狱警守在远远的树后,偏僻无人的地点即使是呼救,声音的大半也不过是被河水吸收。
      她拼命地动起因为恐惧而僵硬的双腿,没成想不听使唤的脚一滑,就从水泥刚刚干透的斜面河堤上滑了下去。
      N市刚刚结束半个月的暴雨,河水猛涨,来不及反应,就被河水吞食入腹。她偏偏不会游泳,水呛进呼吸道里,突然感到痛——她一直在忍受的、绝望的痛!
      想起那天医务室里,朱九对她说的话,并不是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祸从天降。说的真他妈的对,什么也没做过的她,之所以被劳教被送进监狱,只是因为什么也没有做。宜嘉渐渐停止挣扎,什么也不做,口鼻里都是水,死死地压住她所有能够呼吸的空间,直至一点不剩。死亡的感觉十分可怕,可人比死亡要可怕得多。
      迷蒙里,觉得有人抓住了她,狠狠地向上扯。当她再一次张开眼,映入眼中的仍旧是蔚蓝的天空,明亮的阳光,将暗绿色的叶子烘出春天一样焕发的生命。过于温暖的桔黄色光线,会让人觉得刺痛。
      浑身湿透的朱九努力贴在她的嘴唇上,一口一口送进氧气。见她醒过来,才撑着疲惫的身子坐起,盯了她好一会,突地,喃喃地问:“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她乐的一口水呛出来,喷了朱九满脸的吐沫星子。朱九嫌恶窜起来,使劲地擦,她蜷缩在地上,一面咳的肺快要炸开,水从气管里涌出,一面止不住地笑,跟罐子里的醉虾似的。
      远处,硫酸在一旁狠狠地看着她们。
      猛地睁开眼,宜嘉看到窗外才刚刚透出一点亮。她摸索着去解开自己的手,一夜的姿势,手肘已经失去了知觉,僵直像僵尸,她只能自己掰回到身边。
      然后又迷迷蒙蒙的睡了一会,父亲在耳边细语,宜嘉,左脚油门右脚刹车,轻轻的打方向盘……学会了开车,将来有一技之长,才对得起你的名字,宜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将来嫁人,宜家宜室,一定会是个贤惠的妻子。
      那样百般体贴,为她营造了一个甜美短暂的梦境……
      朱九出狱的前一天,看到宜嘉正躲在图书室两扇高大书架的尽头,临窗的角落里吃药。窗上的吊兰长得更茂盛了一些,把阳光分割的青斑点点,她的人仿佛漂浮在破碎的光里,孤零零地。
      朱九开始并没上前,只是冷眼看着宜嘉有些艰难吞掉药片,半晌,才走过去坐在她身旁,问:“不是说吃药不好使,医生已经给你注射针剂了吗,怎么还吃药?”
      宜嘉抬眼,仍旧用并没有不同的茫然神态,很平常地回答道:“一面吃药,一面打针来的更快一些啊!”
      朱九点了根香烟倚在窗上吸着,她早已不抽大麻,自由在即的兴奋,什么都无法比拟。她说:“关于硫酸,出狱后我就没有办法帮你什么了。”
      朱九没有对她说,柳七死了,她是外强中干,阴晴莫测的柳五,等着她,只是要她活着。
      朱九吸烟时,仍旧用那只细长的烟杆,拈在食指与拇指之间,有一种固有的高雅。宜嘉不免看的有些神迷,朱九瞧她盯着自己,误会的又拿出枝烟递给她。宜嘉从不吸烟,所以轻轻推开,连着说话的声音也极轻:“两个人再怎么好也是两个人,永远不会变成一个人。无论是情人、夫妻、朋友……所以自己的事情终归得自己解决。别担心我,我会没事的。”
      宜嘉说完下意识的抬起头,吊兰的角落里,她观察了许久的蜘蛛正在轻巧地滑过网上的细丝,去捕捉一只落网的苍蝇,作为丰盛的美餐。朱九顺着她的视线一起看过去,两个人许久没有讲话。
      然后,朱九说:“蜘蜘,Arachnid,据说是希腊神话里的织女,但敢于挑战雅典娜,又赢过了她,所以被嫉妒的女神变成蜘蛛。蜘蛛不是昆虫,而是类动物,同样的还有蝎子。每一种蜘蛛能结出特有的网,就像人的指纹,存在着微小的差别。这种类动物张开网未雨绸缪,谋而后定,一击毙命。所以,是没什么可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当朱九说话时,宜嘉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安全感觉,反到是慌乱沉到茫茫里去,消失的无踪无影。
      她微笑说:“我觉得你看书看魔障了,以后得少看点。”
      然后,缓缓握住朱九的手说:“你救了,便是我的恩人,更是朋友。我几乎没有女性朋友……你出去了之后……”
      朱九低下头反手握住宜嘉,说:“再也不进来。”
      宜嘉摇摇头,尽力的克制住眼泪,脸颊涨红的像是涂了胭脂,她重复道:“再也不进来。”
      朱九出狱的三天后,患了感冒咳嗽不止的硫酸搬到宜嘉的上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当晚就因为无法呼吸而被送到医院急救,当晚死于肺和肾脏的衰竭。

  • 作者有话要说:  没偷懒没弃坑,这几天写了改改了写,写了再改,最后推翻重写……
    我不容易啊,所以不管好赖,请留下评语,o(>﹏<)o不要霸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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