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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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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老五,有你嘞信!”
姚远放下手中的碗,赶忙跑出去。
邮差是姚远的发小,叫姚平,这个村里大家都姓姚,因为这儿是姚家村,就在陕北山沟沟里头也算得上是穷的数一数二的姚家村。
姚平小眼睛一眯,拿着信上下振了振,“你嘞城里头的老相好又给你来信咧?”
姚远一下子夺过他手里的信,小心地把褶皱抚平,“滚滚滚,不会说话就别说。”
姚平拍拍姚远的肩,“行咧行咧,俄要去给别家送信嘞,俄爸还在地里等着俄嘞,你就自己个儿美着吧。” 说完一溜烟骑着破脚踏车走远了。
终于又来信了。
其实寄信的人姚远从来都没见过。姚远10岁那年春天的时候,村支部书记把姚远妈叫过去了,说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姚远妈回来的时候,家里头就姚远一个人,趴在炕头上读小人书,嘴里头还刁着一块芝麻糖。
姚远妈伸手把姚远嘴里头的芝麻糖扯了出来,一屁股坐在炕边上,“问你,想读书不?”
姚远把砸了一下嘴,“不想,不读,么意思,再说了俄家也没那个闲钱。”
“书记说有个什么计划嘞,俄们村每家能出一个小娃娃去读书,不要钱。” 姚远妈盯着姚远手里摆弄的小人书,“你想去不?”
“不想,有那时间,俄能帮俄爸多种三亩地。” 姚远头都没抬。
姚远妈狠狠戳了戳姚远的额头,“你想去嘞,对不,你就怕你去了你爹你妈莫人照顾。”
姚远没说话,风吹着小人书,书页被吹的哗啦啦响。
“莫事,你爹你妈好滴很,你个小娃娃咋这操心嘞?你安心去读书,村主任说嘞,一直供到初中,还说你滋要能考上高中大学,也能一直供着。莫担心,你爹你妈还等着你出息了带俄们去城里住嘞。”姚远妈笑了笑,在围裙上搓了两把手,满是老茧的手掌心和粗布擦出细细的声响。
黄土高原上的风里带着细细的沙粒,吹的少年心里痒痒酸酸的。
就这么着姚远加入了某个好心人的资助计划,按着年龄分到了三年级。姚远家每个月都能拿到不少的钱,除了平时上学买书,每个月还能攒下个一百来块的。姚远一心想着给爹妈买换一辆好一点的自行车,但是姚远妈数落了他一顿,把钱拿去给姚远买了几本课外书,又宰了只老母鸡,给遥远煲汤喝。姚远憋着一口气,学起来很是有奔头,再加上姚远本来自己也很想读书,天生就对这些东西很是感兴趣。一开始基础不好,姚远只能混个中不溜的水平,但没过三四个月,姚远就能考到班里前十的水平了。同村的好多人都慢慢放弃了,很多人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基础差的觉得自己跟不上,再者读书这条路长得看不到头,一点都没有种田或者打工赚钱来得实在。不到一年,本来四个班变成了两个班,剩下的人中,姚远就是其中一个。
姚远很喜欢提问题,常问得教书先生先不来台,只能叫他自己去想。姚远平时放了学,会去田里看看能不能帮父亲分担掉一些农活,闲时就坐在田埂上,听着谷子叶细细密密的摩擦声,读上几页书。
初二开学那天,姚远收到了第一封信,准确来说是计划里的所有学生都收到了一封信,从海州寄来的。信封是白色的□□,右上角码着两枚邮票,还是猴子花样的。信封里头整整齐齐叠着一张白纸,还带着淡淡的香气,纸上是打印出来的一封信,信里头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些让大家努力读书,争取考上好学校之类的话。
姚远从书本中翻出轧得平平整整的纸,构思了一下,落了笔。
“你在干嘛咧?”姚文熊叉着腿,反坐在姚远前桌的凳子上。
姚远的笔顿了顿,“我给写封回信。”
“这么敷衍的信,你还回个啥啊,就是那个土财主强调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而已。”
姚远没有搭理姚文熊,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先是表达了对这位好心人的感激之情,紧接着书写了自己的凌云壮志,表示一定不辜负这份恩惠与期待,会力争成为一个为国家为社会作出贡献的有志青年。文末还附了一句不记得那本书里看到的文字:“虽然辛苦,我还是会选择那种滚烫的人生。” 姚远是真心的感激这个人,不管他是真心想帮助山区的贫困儿童,还是钱太多没处花,这份恩赐都着着实实地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
写完姚远按着信封上原来的地址寄了回去,信里还加了一片小米叶子。
两个月之后,姚远就又收到了这位好心人士的信,信封上印着大大的姚远两个字。姚远心里美滋滋的,因为这一次这封信只有他一个人有,信封里头和第一次的差不多,一张打印纸。那个人说他的名字叫钱也文,很高兴能收到姚远的回信,如果有任何问题或者需要帮助的话,都可以直接寄信过去告诉他。
“钱也文。” 姚远把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扭头望着旁边的姚平,“你说是不是姓钱就能变得有钱嘞。”
姚平黑黝黝的脸上一乐,牙露了出来,显得特别白,“咋嘞你想姓钱试试?看你爹不打死你。”
“你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姚远仔仔细细把信叠起来,塞回了信封里。
“这有啥好奇怪嘞,没劲呗,就村里那几个破教书先生,讲的课俄站粪坑旁边都能听睡着咧。”
姚远把信封合上,吐了口唾沫把封口粘上了,“俄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反正比种田有意思。刚开始莫觉得啥,后来发现懂得多嘞看啥子东西都变得有意思了起来。你看那村口的姚罗锅,天天喜欢跑镇上买彩票,那买彩票的概率才多少嘞,俄算了一下,他就算天天买,买到他死,中奖的概率还没俄们坐在这同时被被两只鸟的鸟屎砸概率高咧。有那一天天的钱,一个月就够买四斤肉嘞。”
姚平咂巴了一下嘴,没说出话。
等上了初二了,姚远慢慢的跟其他学生拉开了差距,姚远很聪明,不仅仅是能做题,还特别喜欢看喜欢想。姚远思考的东西越来越深,能跟他讨论这些话题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于是他和钱也文的联络开始频繁了起来,村里头也通了快递,只是要骑车二十分钟到站点去取,钱也文专门给他寄了一笔钱用来寄快递。
姚远遇到不会做的题,想不通的事,总会写在信里。在回信里,钱也文的话总不太多,但对于每一个问题,他都答得很认真,也会给姚远很多思考方向,就像一本百科全书一样。
毫不意外的,姚远考上了高中,他也是姚家村里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高中在镇上,很远而且山路还多,如果要回家,姚远需要骑车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所以没什么大事姚远都不会回家。
高中有个特别小的图书馆,姚远就喜欢在里头泡着。镇上这个高中的教学质量其实也不太好,问的问题一深老师们都答不上来,姚远就只能从书里找答案,书里找不到的,就写信问钱也文。钱也文的回信慢慢地从特别例行公事一样的一问一答,慢慢变得随意起来。姚远跟他讲家里母鸡下蛋了,有两个是双黄的。钱也文会告诉他城里头的鸡蛋都不好吃,鸡蛋黄有的都发白,还是山里养的鸡下的蛋香。
从一封一封的信里,姚远知道钱也文特别喜欢油焖鸡蛋,喜欢海州蒲昌路街角的小馄饨,喜欢游泳,喜欢爬山,喜欢天气热的时候光着膀子在家里走,喜欢跟楼下的流浪猫对喵。
电视上的成功人士大多数是油头粉面的,但是姚远想,钱也文肯定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是个很和善的男人,平时西装革履,闲下来穿一声干净利落的运动服,笑起来会让人觉得温暖的那种人吧。
姚远就要升高三了,学校放了暑假,他就呆在家里,偶尔也帮着哥哥们种种田。回到了姚家村这个破落的小地方,姚远唯一的念想就是钱也文的信。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等来了。
姚远一溜烟跑回屋里头,拿了一把小刀轻轻揭开封口,把信取出来,拿了厚厚一叠书把信封压在下面辗平整。打印纸上有的墨味,还有一丝淡淡的香味。
钱也文在信里说,他那里梅雨季节开始了,空气也变得湿答答的,连被子里都有些潮,非常不舒服。他让姚远在接下来的一年要努把劲,如果能考上不错的大学,就给许他一个礼物,想要什么都行。
姚远躺在了炕上,把信举在半空,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
我要考到海州去,姚远的心头只有这一个想法。
姚远翻身下床,从书里抽出夹着的纸,认认真真地开始写回信。他在信里写,他想要考到海州去,尤其是想考海州交大,想学通信工程,因为这一块是现在比较重点的技术,如果能够学得好,未来可以去实验室里做研究,以后说不定能为国家各种事业出一份力。
再次收到回信隔了大概半个月,姚远从来没这么快收到回信过。信里只有一张纸,稀稀疏疏的印了四行字,大意就是搞研究也赚不了多少钱的,不如学一些来钱的专业更实在些,抱负不能当饭吃,但钱可以,早点想清楚放弃那些看起来高远的志向,有钱才是硬道理。
姚远狠狠地把这封信拍在了桌子上,手指紧压在纸上,捏出了一绺印痕。
姚远不明白,他心目中的钱也文是个有趣的大善人,不应该是这样唯利是图的商人。这一封信热如一盆冰凉刺骨的水,浇醒了满怀憧憬的姚远。姚远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忿忿地下了笔。他说人生在世,多的是比钱,比物质生活更值得追求的事。诚然钱很重要,但是决定一个人的存在价值的,是他能为社会提供多少价值,而不是他能从社会中获得多少价值。一个心中没有对科学对社会敬畏的人,拥有再多的钱也不过是一具金光灿灿的枯壳罢了。
写完姚远便把信装进了信封,骑着自行车在快递站点把信寄出去了,没有丝毫停留。
其实那天晚上姚远就后悔了,信里的那些话说得太重了,钱也文应该也不是那个意思吧,他也许只是想善意地提醒我一下?姚远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出门在田埂上晃荡了一圈。整片小米田静悄悄的,只是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充斥着汗水和等不来信的焦虑的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直到秋天开学姚远也没有等来钱也文的回信。
他真的生气了?
资助的钱到还是一笔一笔的汇过来,只是再也没听到钱也文的消息,起初姚远以为是因为他在学校,钱也文把信寄家里去了,他隔半个月就啃哧啃哧骑车回家,每次满载着希望,却是落得一场空。
姚远想大概钱也文是真的生气了,这样的成功人士大概从来都没有别人这么说过他,可是钱也文也太小气了吧。姚远开始疯狂写信,信的内容从最开始的问候,道歉,解释,慢慢变成了愤慨和失望。在连续写了六个月的信之后,姚远突然意识到,可能钱也文真的不会回复他了。姚远不愿意再去猜这背后的原因,只觉得生气,他也放弃了写信。时间离高考也不是特别远了,姚远发了疯一样的读书,拼着一股劲想要考到海州,想要去找钱也文,想要去问问他问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断了联系,明明有什么意见不一致都可以说清楚的。
姚远本来人就很聪明,再加上努力,顺利的拿到了海州交大的录取通知书。毕业的时候老师们都跑来同他合影,毕竟小镇子上能出一个考上海州交大的人,也是十年难遇的事。但是姚远却没有那么高兴,本来憋着要去海州的气,突然就卸了,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害怕去找钱也文,也许他日理万机根本就记不得我这样的人呢。
但是日子容不得姚远犹豫,开学在即,姚远坐上了去海州的火车,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来送,每个人脸上都刻着笑,好像在说 “看这是我们家孩子,考上好大学了”。姚远看着窗外的景色,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串地址,海州市枫桥苑21号,那是钱也文的地址,明明没有刻意去背,但是就这么记在了脑子里,抹也抹不去。
海州到了,确实跟钱也文信里说的一样,很热很闷,空气里都黏糊糊水哒哒的,叫人觉得很不干爽。呼吸到这口空气的一瞬间,姚远就决定了,他要先去找钱也文。
换了好几条地铁线,姚远才来到了枫桥苑。
八月末的太阳依旧毒得很,姚远绕着小区转了好几圈,这小区看起来太华丽了,都不太敢进去。姚远穿着藏蓝色的直筒裤,穿着一件褪色了点体恤,跟这个小区格格不入。绕到第4圈的时候,姚远还是决定走进去,大概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再这么转悠怕是要中暑。
小区保安拦下了姚远,上下打量了两眼,“你找谁?”
“我找21号的钱也文。” 姚远摸了摸额头的汗。
保安本来正翻着小区名册,突然停住了,“21号钱也文,是高位截瘫的大老板钱也文?半年前就死了啊。”
姚远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无数的信息矫揉在一起乱飞,“啊?应该不是他,你再帮我看看,可能是重名。”
“没其他的钱也文了,这人之前在我们小区还挺出名的,不可能错的。” 保安摆了摆手。
高位截瘫,半年前,死了。
姚远缺氧一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喂,喂,喂。”保安的声音像是穿过鼓膜,绕了个弯又出去了,只感觉到嗡嗡的一直在响,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半晌姚远才缓过来,深吸了一口气。
保安也吓得不轻,赶忙扶着姚远坐下,给他递了杯水,问:“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姚远也不知道自己是钱也文什么人,救助者?学生?朋友?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我是他笔友,写信的笔友。”
“诶!你叫什么名字,我给想起来了,钱也文的保姆临走前交给我们一封信,好像是给什么...什么远的,是你吗?”
“姚远,我叫姚远。”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找找啊。”保安站起身来在旁边档案柜里翻起来,抽出了皱皱巴巴的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信封上头端端正正印着姚远两个字,但是没有贴邮票。
海州的天气闷地像是掐住了人的喉咙。姚远颤着手接了过来,眼泪不知何时在面颊上流淌,一滴一滴的落在了裤子上。
姚远借了一把小刀,小心翼翼的把封口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和原来一样,简简单单一张打印纸,展开还能闻到墨香和不知道什么的清淡香气。
钱也文在信里说: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率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很抱歉我说过的可以满足你随便一个愿望的,可能要失言了。
如果知道上一封信会是你知道我死讯之前的最后一封信,我一定不会写那几句话,我会告诉你,这个世界很大一定要出来看看,要惦记着家人但同时也要胆子大一些,尝试着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去聆听身边的人,去讲属于自己的故事。还有,人的一生最重要的不是钱,是他的赤子之心。
可惜我不知道,对不起在那一封信里说了那样的话,也许是在无所事事久了,理想抱负热情都被慢慢地磨平了,当我看到那样炙热的你的时候,心里是那么嫉妒。嫉妒你有年轻有才华,嫉妒你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探索的欲望,嫉妒你能在田野上奔跑,嫉妒你的豪情壮志,嫉妒从你身上看到的我曾经的影子。我太嫉妒了,竟想把你拉回来,跟我一样,消磨着漫长而无意义的人生。
你是个特别聪明特别有潜力的孩子,应当有能力和勇气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也许你猜想不到,曾经我也是那样充满着活力和志向的小伙子,但是一些不幸磨去了我所有的激情和荣耀,苟延残喘地活着,却像早就死了一样。谢谢你,把昏睡了很久的那个我叫醒了。
我知道你后来给我有写了很多的信,但是抱歉我的身体不容许我去把他们都听完,
看着你这么有冲劲,我真的觉得好像又重新活了一次,与你书信交流的这段时间,是我三十岁后过的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你说你在田野上奔跑的时候,我仿佛觉得我也跑起来了,迎着风,迎着雨,迎着朝霞。
姚远,你曾说过感谢我资助你上学,但其实是我应该谢谢你。
谢谢你,借给我这么一个灿烂而滚烫的梦。
-- 钱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