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源》清晏

1、第 1 章

　　蒹葭苍茫，雾水弥漫，大泽沿着青灰色的芦苇荡伸展开来，铺向灰白色漠漠的天空。
　　记忆其实很残缺。记忆中大泽一层层漫开的水波里总有青草茎折断的芬芳。清新自然的息味，怀抱着生存在这里的游鱼飞鸟。
　　游鱼展着青青亮白的鳞，在水中无声息地栖息；飞鸟掠着淡白色的翅，度量着不知深浅的天空。
　　清晏的长发如泽水般微凉，衣襟上沾染着苇草的清香，草灰色的长袖张开在风里，仿佛秋枯之后，便会寂亡。
　　我那时尚不懂得什么是寂亡。但当我真正懂得之后，却也知道了她永不会寂亡。
　　清晏常会牵过我的手，微凉的指间抚过我的面颊，指着烟波浩渺的大泽对我说。
　　九，你看这片亘古的苍茫，它的名字，叫作云梦。它滋养了天地间的万物生灵，滋生了所有的传奇和想象。它孕育了文明与社会，也衍生了光明与黑暗。它告诉你岁月的沧桑，也告诉你光阴的短暂。并且，它带来了你。
　　我依从地看着她，唤她，母亲。

　　我们依水而居。清晏常常带我去看附近农人的劳作，清明谷雨，执一株稻，或微笑，或皱眉。
　　我想，总有年成不好的时候吧。自然之律，偏偏无法干涉。
　　可是清晏仍是一年一年地看着，注视着每一次的春荣秋实。注视着农人们子子孙孙勤垦着那一片沃土。
　　她却仿佛永不会老去。
　　当我从开始记事的孩童终于长成十三四岁的少女时，我终于开口问她。
　　母亲，我会离你而去吗？
　　清晏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掌与我的一样纤细秀美。她看着我，然后说。
　　九，你会离去，但不会是以死亡的方式。

　　从我记事起，清晏就一直唤我九。
　　九，或许就是久的意思。长长久久地存活在岁月中，像清晏一样，永不老死。
　　所以，当多年以后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清晏的痕迹时，我也只是认为她不过是消失了。或许撑一只舟，独去云梦大泽的深处。

　　清晏有一柄剑,不背在背脊,只长系在腰间.样式古朴拙实,有些长大,不似女子应该用的.但清晏却很喜欢,常常拂拭,可从未见用过.
　　剑上刻着的,应该是某个人的名字.
　　我曾无意中看过一眼,却又不曾看清.
　　于是我便想起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想像他的容貌,衣着,一切细节.想像他是否如母亲一般长生,抑或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问起他,清晏的目光中却染了哀戚.
　　逝者如斯,难歌难挽.
　　在那双深深的瞳仁中,是再漫长的岁月也磨不去的悲意.惟悲而不伤.
　　他是从大泽彼方渡水而来的少年.与清晏遇见,追寻着同样的东西并肩走过多少繁华,最终还是离失在了乱世中.
　　这个故事,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掩去了最悲伤的部分.
　　故事的结局应该是这样的.
　　在乱世中离失的,其实是人心.流离的百姓,荒芜的田业.饿殍成山,瘟疫肆行,政权动荡,门阀争夺犹未停歇.
　　他没有赞同清晏助强者而得天下的方式,孤身一人深入各个门阀中去游说,希望能解救天灾人祸中奄奄一息的流民.
　　而在清晏一路跟随的劝说中,他却是冷冷地说道.
　　等天下大统,这些百姓早已在饥荒中饿死.你不是人类,或许终没有怜悯之心.
　　清晏僵住,惟有放他离开.
　　而他一离去,便再也没有消息.如同投石于浩渺的云梦大泽,消失无迹.
　　许多年以后清晏对我说,她其实早知他是一时气话而已.他善良得可爱,而她却只能看着他死亡.
　　以人类的命途,干净地死在倾轧的权争中.
　　他的坟甬被置在他们初遇的地方,云梦泽某一隅的烟水茫茫之中.那里或许苇草丛生,掩去了悲伤.但我却无从知道.
　　清晏也从不去那个地方,却只是望着无际的大泽,目光闪烁.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我知道这样的诗.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漫过无数细小的草茎,云梦泽上,春水初涨.母亲执着青嫩的稻秧,凉凉的发飘飞在风里.
　　清晏皱眉深深,说.
　　又是一年荒年.
　　她摩抚着腰际的佩剑,突然对我说.
　　九,其实她们早就离去了.
　　我知道她们是谁.她们是我同父同母的姐妹们,与我同一天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孪生姐妹,一个继承父亲,一个继承母亲.
　　清晏说她们早就离去了,惟有我还贪恋在她的身边,年复一年,不肯离去.
　　清晏抚摸着我的脸庞,那里像她,却又不像她.
　　其实她能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能够.比如说看一眼稻秧便可看出一年的收成,又比如说操纵腰间那一柄长剑.
　　后一点其实我是很多年以后才发觉的.而当时我只是从清晏的话中听出,我应该离去了.
　　清晏说,只有寻找过,才会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沉默着,终于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对她说,我能否看看你腰间的长剑.
　　接过剑来,突然觉得沧桑而沉重.原本认为篆刻着名字的地方,只是刻述着“清晏”两个字.
　　是名字,又不是名字.
　　许我一个河清海晏的理想.

　　我离开的那一年,被清晏预言为荒旱的年成,却意外的丰收了.
　　我站在快要干涸的田间,看着农人们对着突降大雨的天空欢欣鼓舞的神情,心中也不禁充满了喜悦.
　　水灾,蝗灾,再是旱灾.在这第三个年头里,若是还不丰收的话,恐怕再没有农家能够熬的下去了吧.
　　质朴的农人们对着大雨的天空不停地膜拜.我望着阴色的天,突然想起了母亲.
　　河清海晏,盛世升平.这样的理想.

　　饱胀的酸涩感涌上心头,十多年来,眼眶中第一次有了泪意.
　　大雨倾盆.
　　雨幕的尽头长长地漫延,漫延进故事古老起点的那一片云水里.
　　烟波浩渺,芦苇摇曳,古泽的清芳始终侵染着一切.水雾沧沧,不曾改变.
　　只是母亲已经不在.
　　冬之夜，夏之日.
　　只欠一个结局.
　　只等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寻找.只等河清海晏.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