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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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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她听到他叫她。刹那间她回过神来。
他们站在他的车旁。黑色的车,有着非常流畅美丽的线条,犹如丛林里潜伏着的野兽。她看着它叫不出名字,只是突然感觉到那些流逝的时光里无能为力的怅然。
他已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走过去打开车门。他并不看她,只是望着流动的庞大人潮问:“你去哪儿?”
她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的侧脸。她记得以前他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记得以前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笑纹。她记得以前他的脖颈很干净,不会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挂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清醒自律的人。
“你去哪儿?”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又问了一遍。
她仍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他望着她。她已长成了这样一个独立坚忍的女子,却还是懒散着,仿佛与一切都格格不入。他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她正站在悬崖边上,岌岌可危,而他却正位于悬崖的另一侧,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他们对望着。她突然收起了笑容,慢慢地说:“你先走。这回,我看着你走。”
他怔了怔,嘴角弯起一个奇怪的弧度,仿佛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调头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它猛地低鸣起来。
车窗缓缓关上。
他感觉到她的视线,忧伤飘渺,被车窗渐渐隔开。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骨节突了出来,却还是止不住的颤抖。他大力踩上油门。
他没有再转过头去看她。
从小到大,她的睡眠一直都不好。小时父母深夜还在吵架,她一个人缩在自己窄小的床上,看月光照下来,总觉得自己床边有看不见的人在对着她唱歌、说话、发笑、朝她耳朵里吹气。她只是一声不吭地咬着嘴唇打哆嗦。长大后她开始吃药。那时的小药店并不规范,小孩子只要有钱一样可以买到阿莫西林。即使是后来到了他家,她也并没有停过。她将药放到抽屉的角落里,她知道他家教很好,从不私下翻人抽屉。她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
她很平静地对待自己精神上的缺口,从未为此而感到惊慌。亦从不求救。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直觉,她知道自己将为此而死。
只是最近,几乎什么药物都不管用了。
她开始频繁地做梦。
她梦见大海。他们曾一起去过。沙砾。阳光。浅水中游玩的贝壳。那个时候他们刚考同一所大学,她是作为艺术生被招进。因为高考那天她因为体内药物积聚过量而导致幻觉加重,几乎不能睁眼看考卷上的题目。但她的画也正好在那几天得到了国内的一个大奖。他们去海边庆祝。海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清澈虚幻,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天堂。那天她差点将自己溺死。
还有寺庙。他们用了大半天的时间爬到山顶。在她的梦里,她清晰地看到了六年前他的样子。他牵着她的手挤过人群,来到庙堂里向一个老和尚求签。她看到他密集的汗水从额旁不断地滴下来,跪在蒲团上向神明祈祷。她看到他递给她一个签筒,略微羞涩地笑了笑,而后说了句什么。她看到他牵着她,拿着他们的签,急切地递给那个和尚。下一个瞬间他的面目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握得生疼。
最常梦见的是她以前的家。那个肮脏狭窄的小巷里的家。梦里的她只是一直站在那扇被恶作剧的小鬼涂画地乱七八糟的门前,并不进入,也并不离开。
她只是一直站在那扇门前。听到门里的叫骂声,哭泣声,沉闷的搏斗声。即便是在睡梦中,她也感觉头剧烈得疼痛。发出幼兽般的哀鸣。
那是她一生的泥淖,她几乎没有力量从中抽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