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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鱼 ...


  •   那是个海边的小村庄,没有什么人烟。
      男孩八九岁,父母在他初初记事那会儿就不在了,有一次他们乘着渔船出海就没有再回来,从小他住在爷爷奶奶的家,两个老人家把他拉扯大,他年纪小,问过爷爷奶奶几遍爸妈在哪儿,他们都没有回答过他,只跟他说父母去了很远的地方,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回来了。
      男孩那时候不懂事,懵懵懂懂的信了爷爷奶奶的话,以为父母只是出了远门。
      只是后来,他隐约意识到,也许这辈子都见不着父母了。
      爷爷奶奶没有把事实告诉他,他也没有问,彷佛只要问了的话,父母就真的回不来了——尽管这已经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只是他们谁都不愿意承认而已。
      这会儿奶奶也走了,只剩下爷爷和他相依为命。
      爷爷把奶奶的遗体投进大海中,他说奶奶喜欢大海。
      在他们的家里有一个地下室,爷爷奶奶从不让他进去,说下面都是杂物,脏兮兮的,多灰尘又多虫子,没什么好看的,搞不好还有老鼠。
      男孩也没有太惦记那个神秘的小空间。
      之后过了些年,爷爷也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十五岁。
      他懂得照顾自己,尽管没有活得完美无缺,但爷爷奶奶把他教得很好,他能靠捕鱼和打猎养活自己。
      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屋子显得有点大,安静得很。
      某一天打扫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通往地下室的木板门在地板上严丝合缝地关闭着。
      为了清点家里的物件,他还是选择打开地下室,并且做好了了灭虫和捕鼠的准备。
      打开了木板门,却并没有预想中烟尘扑鼻,甚至有点儿称得上干净,他从墙边摸索到了一根电灯开关的绳子,打开了黑暗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发现地下室里什么杂物都没有,只有一个很大的鱼缸,里头盛满水,整个密闭空间里弥漫着海水的腥咸味道,他从小在海边生活当然认得这味道。
      鱼缸里还有个年纪隐约比他大一些的男人,约摸二十一二。
      他的下身不是双腿,而是一条白色的鱼尾巴。
      一看见对方,两个人都僵硬住了,完全不敢动,互相瞪着对方好一会儿,男孩才结结巴巴地问男人他是谁,为什么会在他家的地下室,为什么会泡在一个盛满海水的鱼缸里,还有为什么会长着鱼尾巴。
      男人不说话,又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垂了眼想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男孩很警惕,没有靠近,却也没敢转身就跑,只是站在楼梯上看着他。
      男人似乎终于想到了点什么,眼神柔和了些,他告诉男孩说他饿了,问能不能给他点吃的。
      男孩也没想太多,看他不像是坏人,就转身跑了出去,给他带了点牛奶和面包。
      男人说他比较喜欢吃鱼,于是男孩又把捕来的海鱼煮成鱼汤带到地下室。
      男孩又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男人看了他一眼,随口说了个听起来一点也不罕见的名字,这回答太随意,男孩也听不出真假。
      男人趴在鱼缸边沿,捧着温热的瓷碗用勺子一点点吃着,然后告诉男孩,要每天都给他带一点鱼,他爱吃。
      男孩又把他的疑问通通问了一遍,可男人还是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过他,只是轻轻笑着看他。
      于是,男孩只好每天都把捕来的鱼分出来一些煮好带进地下室。
      从那开始,每隔半个月男人就会要求给他更换一下鱼缸里的海水,男人会在一些偶尔的时候告诉他明天不要出海或是最近不要靠近哪片海域之类的话,每逢男人这样说,未来一两天总会在海上发生些灾祸,或是天灾或是人为。
      男孩觉得男人有预知能力。
      如此过了些年,即使再不明显,男孩还是发现了男人似乎长得比他缓慢,他已经到了二十岁,男人却还是当初那模样。
      很快,男人甚至显得比长大的男孩还年轻,男孩成了个身体强壮的青年,男人还是那样年轻而纤细,也许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皮肤总是白得有些发青。
      男人几乎什么都不吃,只吃鱼,青年给过他一些蔬菜和水果,他只吃了一点点便放下没再碰。
      如此过了很多年,青年到了三十的年纪,正值壮年,虽然不常病,但因为出海打渔的缘故,偶尔他会受点小伤。
      有一次他在手臂上被鱼钩划了一道痕,回到家以后给自己包扎了几圈绷带,止住了血。
      给男人送过去鱼的时候,男人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绷带有些渗出的红色。
      男人让他坐下来,坐在鱼缸前面。
      男人趴在鱼缸边沿,看着他的手,说为什么当年他们会做这样的决定呢?
      青年听不懂他说的话,问他,“他们”指的是谁?“决定”指的是什么?
      男人没回答他,只是笑着摸摸他的脸庞。
      男人的手掌冰凉而滑腻。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青年告诉男人,他找到了和自己两情相悦的女孩。
      男人听了很高兴,告诉他要对女孩好,青年用力点头答应下来。
      没多久,青年告诉男人他要和女孩结婚了,他想把女孩带过来见他。
      男人摇头说不行,他不想认识那女孩,只希望他和她好好过日子,他让青年不要告诉女孩他的存在,青年虽然疑惑,但还是答应下来,因为男人从来对他很好,也没有骗过他。
      后来,青年和妻子有了孩子,他把这个喜讯告诉男人,男人兴奋地说要送给孩子一件礼物。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男人在青年来见他的时候在他手里塞了点东西,青年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是块闪烁着微光的小圆片,像是块小巧的吊坠,很漂亮。
      男人说他没有什么可以送给那孩子的,只有这个能代表他的祝福。
      他问他哪儿来的吊坠,男人笑着说是从鱼肚子里吃出来的,只有幸运的人才能吃得到。
      后来,青年四十岁,他的家庭很幸福,妻子和孩子都健康生活着。
      男人还是没有变化,依然是二十上下的模样。
      有一天,青年坐在鱼缸旁边说,要是将来他不在了,就让自己的孩子来照顾他,每天给他送鱼吃,每隔两周就给他换一次海水。
      男人听了静静看了他好久。
      后来有一天,男人说他想出去走走。
      青年听了,觉得意外,也有多少不安,但男人很坚持,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于是,青年听从了男人的要求,在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的一天清晨,来到了地下室。
      男人让他把平常用作暂养活鱼的那个最大的木盆子放在朝向大海的地方。
      按照他的嘱咐,青年把那圆形的木盆子费劲地挪到院子外面面朝大海的空地中,到海边跑了几趟,将海水运回来灌满了木盆。
      他回到了地下室,把男人从鱼缸中抱起来,踏上通往地面的那段狭窄的阶梯,穿过干净整洁的大厅,来到院子外把他放进木盆里。
      男人浸在海水中,翻了个身趴在木盆边上,下巴枕在手臂上静静看着那片蔚蓝色的大海,蜷缩在身旁的鱼尾巴很瘦弱,稍微一动便带起粼粼的水光。
      青年问他,喜欢大海吗?
      男人点头,说很喜欢,大海很漂亮,很好看。
      阳光落在男人被浸湿的发丝上,很快便把水汽蒸发干净,挂着点点白色的盐粒,男人推着木盆的边沿,把自己推向池水中央,一头细发又重新被浸了个透。
      那天他们在海边看了一上午的大海。
      快接近正午,男人说觉得饿了,让青年回去屋子里给他煮过来鱼汤。
      青年答应着,回身进了屋。
      男人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一会儿,然后攀着木盆的边沿撑起身子,吃力地爬到外面,双手碰到了地上的沙石,感觉硌得慌。
      他支着地面,鱼尾巴用力在水里扬了扬,费了点劲才从木盆里爬出来,那么一折腾便带出来不少海水,撒了一地。
      他拖着沉重的尾巴,一点点依靠着双手朝着海边爬过去,地上的沙砾在他身上磨出淡红的伤痕,碰到了他尾巴上的鱼鳞,生生的痛。
      男人的手臂上很快沾满了细小的沙粒,可他依旧没有停下。
      他突然觉得腰侧猛地一痛。
      他低头看向自己腰上,那块快原本已经结痂的隐蔽伤口被石子重新磨出了血。
      那是他送给他的孩子的祝福。
      也是他亲手揭下的自己的逆鳞。
      男人抬头看看屋子的大门。
      不怕,青年还没回来。
      他咬咬牙,继续往前爬。
      正午的太阳照在地上,把男人拖拽出来的那片海水的痕迹很快蒸发了去,也照在男人身上,把他灼得发烫。
      距离木盆很远一段距离之后,他终于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他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找到自己。
      男人侧身躺在地上闭上眼睛。
      今天他终于可以把所有秘密藏在心底一并带走,青年永远不会知道他是谁。
      他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只是随口编的。
      他不会知道许久之前他的父母出海了就没有再回来,是因为他们被人类猎杀。
      人鱼从来是珍稀物种,能在人类手上卖出好价钱。
      他不会知道奶奶最后回归了大海,已经是最好的归宿。
      他不会知道他在出生的时候也有一条鱼尾巴,只是父母选择了让他吞下自己兄弟的一点血肉,而得到完整的人类身体,而他的兄弟却得永远在身上连着条鱼尾巴,这辈子都没有行走的可能。
      他不会知道,这个长着鱼尾巴的男人就是他的哥哥。
      男人被阳光烤得晕乎,可是他从没如此安心过,彷佛摆脱了身上沉重的枷锁,身上的温热是他得到最紧密的拥抱。
      青年端着鱼汤回来,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木盆子。
      他有点慌,搁下锅子就四处寻找起来,找了很久,终于看到躺在远处的男人。
      他踉跄着朝他奔跑过去,用自己的身影替他遮挡阳光。
      他把他抱起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眼睛紧紧闭着,身上没有剩余一丁点水汽,却依旧冰凉。
      青年抱紧他跑回木盆边,轻轻把他放回海水里,男人一动不动,安静得很。
      他身下那段漂亮的鱼尾巴毫无生气地躺在水底,纤薄的鱼鳍不再紧闭,松散地敞着。
      他好看得就像睡着了一样。
      青年等了好久,男人没有醒过来,他开始嚎啕大哭,哭了好久好久。
      他不会知道,男人是最后一尾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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