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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成败 ...

  •   有康熙这一年帮忙着筹谋布局,外有年羹尧钳制十四阿哥,内有隆科多把守内城九门,更有众太监死死盯着每位阿哥,等闲不得随意出府,四阿哥胤禛奉遗诏接替嗣位的过程,可谓波澜不惊,水到渠成。直到先皇遗体运回大内,设灵大殓,诸皇子府外的重兵方才放行,并沿途护送众阿哥及各自的福晋子孙进宫奔丧哭灵,胤禩亦携卿云同入宫中。
      两人在侧殿换了孝服,方走进停灵大殿,便瞧见跪了一地的背影之人,只有一人坐于灵旁,显得十分突出,那是四阿哥胤禛。只见他穿了一身的重孝,可露出的领子却是皇帝御用的明黄之色。两人不禁对望一眼,盘旋了一年的谜团,此刻终于真相大白。
      胤禩虽然说过,无人谁在游戏之中胜出,都与他夫妻俩无关,可最终出现的,却是最坏的一种结果。众阿哥之中,论与他们嫌隙之多,结仇之深,无出四阿哥其右者。自胤禩等失宠之后,康熙固然常常苛责贬斥,但他施政仁厚,只要儿子甘愿低头,便不会再穷追猛打,赶尽杀绝。而观四阿哥其人,表面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捉摸不透,却是城府颇深。加上他孤高自许,素无容人之雅量,统领吏部多年,向以处事冷酷严峻著称,发起狠来,上至天王老子,下至妻儿亲友,一概不留半点情面。今后落在此人手中,岂有幸乎?
      “八哥,卿云,你们来了。”忽有一人上前一拜。卿云一愣,登时喜出望外,拉住他道:“你出来了!”十三阿哥胤祥淡淡一笑,先皇驾崩当天,四阿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迎他出来,现下已守灵数日未眠,眼底布满血丝。容颜虽显憔悴,但或因已介不惑之年,他神色间十分平静祥和,丝毫不见幽居十余载的萎顿之气。兄弟重逢,胤禩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毕竟十三当年被关,与他脱不开关系。
      胤祥身旁跟着的小太监一脸倨傲,出声提醒道:“十三爷已被皇上册封为亲王。”言下之意,品级较低的八贝勒应行全礼。胤禩不禁露出微笑,尚未回应,胤祥已低声呵斥其退下,拱手歉仄道:“奴才无状,八哥不必理他。四皇兄素仰八哥聪敏有大才,一早便颁下旨意加封八哥为亲王,领衔众弟兄齐心为国报效。”胤禩还礼道:“此等美意,胤禩愧不敢当。”
      卿云低头走开,去照拂哭灵的诸太妃。胤祥近前一步,小声道:“还望八哥以大局为重,就当小弟求你了。”胤禩不禁苦笑,他还有得选吗?
      胤禩趋步向前,跪在大行皇帝梓宫前,回想一生沉浮荣辱,皆由棺中之人掌握,取决于其一念之间,此时天人永隔,再大的怨气,再多的委屈,也尽烟消云散,不必再提了。只是可惜天家情淡,总是有始无终,如今灵前服丧,他竟连一滴泪也没有。
      正自慨叹,却听身后一声大喝:“大胆,怎不参拜皇上!”胤禩只当是在叱问自己,撩袍起身准备回答,一回头却发现有两人挡在前面,被斥责的也是此二人。
      九阿哥阴着脸,说道:“前几日见皇阿玛还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会突然驾崩离世?会不会是有人狼子野心,暗中谋害,然后自立为君?”胤祥急着连声大叫这两人:“九哥!十哥……”十阿哥却白了他一眼,帮腔道:“皇阿玛传位十四弟的遗诏,可是我等亲眼所见。确实不曾听闻皇阿玛又改了主意,属意他人。”
      “先帝灵前,两位阿哥不可造次。”守护灵位的前总管太监李德全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睛,说道:“先帝所下圣旨,均由南书房翰林学士草拟,不但敬事房会存档,内阁与起居注官处也有记录,三方一对照足以辨真伪。”胤祥忙吩咐左右:“还不速速取来,以正视听。”老九与老十见他们有恃无恐,更是惊疑不定。
      不多时,敬事房太监便取来了封存的遗诏,再与内阁记录与当日起居注一对,竟然全都对的上,且分毫不差。
      十阿哥大吃一惊,九阿哥却哼了一声,道:“这是伪诏,既然打算矫诏篡位,这些东西自然早就准备好了。”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特别待在命妇人群之中的十福晋安吉雅。卿云转了一圈也没寻见悠悠,却看到了脸色雪白、身子发颤几乎摇摇欲坠的安吉雅。卿云走过去抓起她的手,轻轻打开她捏得紧紧的拳头,问道:“你很害怕?”安吉雅勉强勾了勾嘴角,到底是笑不出来,颤声反问:“你不害怕?”卿云笑着摇了摇头,转目望向大殿中央之地。
      “九弟十弟,不可无理取闹。”胤禩伸手扯住九阿哥的臂膀,说道,“皇阿玛尸骨未寒,别惊扰了他老人家安息。”
      十阿哥听他这么说,一下子焦躁起来,压低嗓子道:“八哥你怎么就不明白,一定要拖延时间,等十四弟回来便好办了。”
      “是十弟你不明白。”胤禩拿来九阿哥手中的遗诏,细细看过一遍,合起递还给胤祥,望向坐在灵旁的四阿哥,笑道:“既然都对上了,诏书怎会有假?”言罢对着四阿哥屈膝跪下,口中三呼万岁,行叩拜之礼。此举完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九阿哥与十阿哥均呆在当地,面面相觑。胤禩行礼完毕,回首喝道:“九弟十弟,还不快随我参拜新君?”九阿哥叹了口气,拉着十分不情愿的十阿哥,依样画葫芦,勉强施了个礼。
      从适才起始终一言不发,甚至头都没抬一下的四阿哥,这时终于回过神来,笑着亲自扶起胤禩,后面的老九老十便也顺势起身,十阿哥嫌弃地一拍膝上尘土,仍是气鼓鼓的样子。
      四阿哥又将胤祥和内阁大臣马齐、隆科多宣到面前,命他四人在为先帝治丧期间总理一应事务,并强调凡事皆以胤禩为首,以示特别优宠。四人自然领旨谢恩。
      回到八府,十阿哥冲口便质问胤禩:“一个小小的亲王,哦,还有一个总理王大臣,你就被老四收买了?八哥,你……我真是无话可说。”其时康熙已逝,皇子不得无故多于二人私会的禁令自然也就废除,因此他与九阿哥丧服不除,便一路尾随胤禩回来了。
      胤禩也不动气,问道:“那十弟你以为,我们该怎么做?”十阿哥被他问住,转而看向九阿哥求教。九阿哥便道:“老四暗中收拢了隆科多,可以掌控京城,困你我兄弟在笼中,但老十四却领兵在外,逃过一劫。他手中还握有军权,麾下统领数十万之众,只要一口咬定老四谋逆篡位,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大军一挥,长驱直入京师,他老四还不得乖乖投降。”
      “不行。”胤禩一口否决此议,皱眉轻叹,说道,“皇阿玛有句话还是说对了,党争误国。过去咱们几个兄弟小打小闹,毕竟只在朝堂之上,祸不过百余众,生不出多大的乱子。可一旦动起刀戈,两军对垒,说小了是生灵涂炭,百姓受苦,往大里说,随时可能动摇国本,大厦倾颓。届时,你我便都成了千古罪人,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九阿哥默然片刻,缓缓说道:“一天前,我的奴才,我额娘宫里的奴才,一共十二个人全都被老四抄家没籍,发配边疆。何玉柱跟了我这么多年,只因不肯离家那么远,就被强迫自缢。人都死了,老四还不罢休,居然叫人烧毁何玉柱的尸身,将骸骨送去发配地。”虽然他极力压抑,但声音不住颤抖,流露出满腔悲愤之意。
      “畜生!没人性!禽兽不如!”十阿哥怒不可遏,恨恨然骂声不绝。
      九阿哥却平静下来,冷冷道:“老四和我们结的梁子可不小,今日小示恩宠,明日也许就磨刀霍霍向你我。难道八哥你就甘愿束手就缚,眼睁睁等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胤禩静静望着二人,道:“丛林之中,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争,一方失败,便注定了要被淘汰,下场只有一个,只是早晚而已。”
      话中饱含无限苍凉之意,听得十阿哥亦不由黯然神伤,瞥见自回府后一直在旁边抚琴的卿云,为了抛却心头悲戚哀思,便大声嚷道:“卿云,你倒是说句话呀!光在这弹弹琴,有什么用?能救命吗?”
      卿云双手按住震动的琴弦,抬头笑道:“你八哥说得很好啊。生亦何欢,死亦何哀,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吗?”
      十阿哥被他们闹得一口郁气闷在胸中无处发作,直恼得挠破头。九阿哥拍拍他肩膀,两人一起告辞而去。
      目送这二人离开,卿云踟蹰片刻,方轻声问道:“你还是不肯走吗?”
      胤禩无奈一笑,歉然道:“只怪我先前心存侥幸,思虑不周,以为只要助老十四承继大统,众人便可安然无虞,谁知又生变故,以至于此……从今日起,我必须开始为他们每一个人想好退路,否则,否则……”
      “否则于心不安?”卿云叹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尽管胤禩断然否决九阿哥的提议,但九阿哥私下自作主张,又非始于今日。回去之后,他就立刻飞鸽传书,将京中发生之事,悉数告与镇守西宁的十四阿哥胤祯知晓。
      十四收到书信,惊怒不已,只盼插上翅膀立时飞回京城。可纵然他归心似箭,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登时陷入两难。他领兵在外,无诏不得擅离军营,也调不得半个兵卒,加上年羹尧在旁掣肘,令他更加动弹不得。按九阿哥信中言道,四阿哥已然嗣位,占据主动,那他孤身回京也改变不了什么,可若当真拥兵同往,又很容易落人口实,污为造反。那时背后的年羹尧再同时发难,捅上一刀,他将腹背受敌,胜算无几。
      如此犹豫不决数日,很快,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了西宁,可宣他回去奔丧的旨意却久久未至。手下将领也都劝十四,子奔父丧,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无人敢说三道四。十四心浮气躁,确实再也等不下去,干脆将军务全部交托给年羹尧,光明正大地带着十余军士,星夜兼程,驰驿回京。却不曾想,他这一昏招,又把自己推入了四阿哥的彀中。
      当十四到达之时,四阿哥胤禛早已登基一月有余,改次年为雍正元年,是为雍正帝。
      进城入宫,一路畅行无阻,十四刚在康熙灵前哭了一场,雍正便闻讯赶到停放大行皇帝梓宫的殿门外,命人拿下十四。
      十四按剑凝立,怒目而视,喝道:“谁敢近我?”众侍卫慑于其威势,果然止步不前。雍正冷面道:“你身为大将军,统领西北军务,职责重大,竟然不得宣召,擅自弃军返京。你还能继续当大将军吗?”十四冷哼一声,傲然道:“儿子为父奔丧,此乃人伦孝道。这也要治罪,你就不怕皇阿玛半夜来找你,不怕天下有识之士齐声唾骂吗?”
      新任首领太监苏培盛连声催促,几名侍卫便同时扑上去,想按住十四,可十四振臂一扭,便将侍卫们摔落在地。雍正“嘿”的一声,摆了摆手,赞道:“大将军王,果然了得!”十四邪魅一笑,径直朝雍正走去,只在半道,又多了一倍的侍卫扑了过来,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拼死力把十四全身都给牢牢制住。十四笑道:“再多几个又何妨?”左手腕一翻,在抓住他右臂的侍卫后脑勺上一拍,登时将其击晕,众侍卫为之一震。十四双手得脱,又揪住两名侍卫的腰带,扔出老远,身上重压一轻,他反身一转,便将剩下的人全部甩了出去。
      十四垂眸扫过满地手下败将,目光如电,突然又射向门外的雍正,众人一见登时胆寒。他正要大踏步上前,忽有太监跑来高声请道:“启禀皇上,太后请十四阿哥去永和宫叙话。”雍正微微一怔,十四也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侍卫们立即一拥而上擒住了他。
      十四不再反抗,只道:“我要见额娘。”
      雍正沉默片晌,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私自返京,不就是为了彰显纯孝之心吗?那就去遵化替先皇守陵罢。”然后对那太监道:“如何回报太后,知道了吗?”那太监愣了愣,奉命而去。十四叫道:“你凭什么不让我见额娘?”说着便要挣开束缚。雍正却吩咐侍卫道:“上路之前,先带他回府收拾几件衣物,顺便见见妻儿。”十四面色唰地惨白,手脚虽然彻底老实了,眼底射出的怒火化作刀锋,却足以将雍正千刀万剐,斩成肉泥。
      “你矫诏篡位,是为不忠,弑父逆母,是为不孝,威胁妇孺,是为不仁,戕害兄弟,是为不义,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无耻之徒,早晚不得好死……”十四被人押送出宫,一路上都骂骂咧咧个不停。
      因大行皇帝梓宫尚停在乾清宫,雍正便命人打扫不远处的养心殿,将之辟为皇帝日栖夜寝的新宫。回到养心殿,雍正宁神静心,提笔写完一段朱批,适才那永和宫的传话太监便哭着奔了进来,伏地回报:“皇上,太后没了……不是,太后刚刚在永和宫碰柱倒地,太后她老人家薨逝了……”
      雍正眉头一拧,久久方才舒展开来,淡淡道:“知道了。”他合起手中刚批完的奏折,叫了声苏培盛,苏培盛连忙答应。雍正道:“速将此折发往理藩院,就说朕已准了,护送已故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龛座回喀尔喀蒙古的事,就交给敦郡王去办。”苏培盛原以为他是要交代太后之事,哪知完全不提,诧异之余,暗暗观察皇帝语气神态,不由心生惧意。
      “等等。”苏培盛接过折子正要退出殿外,即被雍正叫住。雍正轻揉额边太阳穴,沉吟道:“大将军无故回了京,西宁却不可无人驻扎,即命九贝子允禟前往代为镇守。着年羹尧小心陪侍,不可再重蹈十四贝子的覆辙。”说完挥了挥手,苏培盛躬身告退。
      见雍正得了空,那跪在底下的永和宫太监忙请示如何料理太后身后事。雍正不耐烦道:“这也要问?循例照办。”那太监唯唯诺诺而去。雍正却又叫住,道:“太后尚未正式册封,按皇后之仪治丧。”那太监一呆,竟不解此旨何意,但还是依命而行。
      雍正素来喜静,此时殿内之人陆续走空,只剩他一个高居龙座之上,更是静得可怕,一片清冷沉寂之中,只听到角落里的自鸣钟嘀嗒嘀嗒的走针。僵坐片刻,雍正蓦地惊醒,喝道:“来人!”

      另一边,被押送出宫的十四尚未知德妃离世之事,回到家中,他的妻妾子女急急忙迎出来。众人瞧见十四孤身束手,后面跟着一群精甲武士,个个如狼似虎,显是身受胁迫,有胆小的登时吓得惊惶哭泣。
      “不许哭。”十四疾言厉色一声呵斥,哭者便即捂口强自忍住。十四暗自悲叹,脸色略缓,故作轻松道:“我要暂时离府,这次去的时日可能会很长,有劳福晋替我收拾行装。”十四福晋完颜氏眼中泪光莹莹,但还是笑着答应了。
      十四一步一停,挨个交代叮嘱几句,最后到了一身缟素的悠悠面前,忽然陷入沉默,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既然十四无话可说,悠悠便开口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十四道:“你说。”悠悠却犹豫起来。
      这时,只见一人边大步走入府来,边朗声道:“圣上口谕!”这名传旨太监来到十四身侧,方昂首道:“皇上口谕,请十四侧福晋舒舒觉罗氏即刻进宫,有事相询,钦此。”
      听完旨意,十四脸色大变,余者也均惊诧不已。为首的长子弘春不由得迈上一步,满脸疑虑。除他这一房的其他少长男女,目光便没有那么友善了,或青或白,或嘲弄或鄙薄,齐齐射向成为众矢之的的悠悠身上。纵然千夫所指,悠悠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凝视着面前的十四,显得十分坦然。十四眸光一暗,渐渐变得阴沉深邃,一时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那传旨太监向悠悠问了个安,说道:“福晋请吧。”
      少顷,十四忽地展放愁眉,和颜悦色道:“悠悠,你适才要告诉我什么事?”悠悠瞥见自己的儿子弘春也将脸撇向一边,不屑一顾的样子,心中不禁隐隐作痛,面上却依旧淡然道:“此时不说也罢。”
      悠悠走出两步,十四伸臂一拦,突然拔出身后首领侍卫收缴的佩剑,往空中一抛,掷在悠悠面前,说道:“你自尽明志罢。”悠悠垂眼瞧着斜插在地上的长剑,犹在风中震颤,长鸣不已,不禁笑出声来,侧脸望着十四,一字一句道:“你还是那么自大。”
      十四双眉竖起,骤然出手扼住她的脖颈,喝道:“你说什么?”悠悠笑而不语,只是凛然不惧地望着他。
      “阿玛!”弘春大叫跪地求情。那传旨太监也连呼“十四爷不可妄动”。护送十四的侍卫们也是进退两难,欲待制住十四阿哥,可看那传旨太监的神情,这位侧福晋显然很受皇帝看重,因此投鼠忌器,生怕动起手来免不了要伤及她。
      十四狂怒之下,真想就此将她活活掐死,可是霎时之间,二十年的夫妻恩情涌上心来,这手上哪里还使得出力来。“好美的一张脸,可惜不是我的。”十四冷笑一声,松开了手,闭目颓然道:“你走罢。”顿了顿,声色一厉,高声道:“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一定取你性命。”
      悠悠抚着掐出红印的脖子,最后又看了一眼弘春。十四也问弘春:“你要跟去吗?”弘春低下头,沉声道:“阿玛去哪里,弘春便跟到哪里。”“好儿子!”十四扶起他,胸中顿起万丈豪情,朗声道:“咱爷俩便同去给你皇爷爷守陵,生死都在一起。”悠悠凄然一笑,这样也好,幸好她早知有今日,一直刻意疏远弘春,因此临别之际也不会多难割舍。
      悠悠决然转身,那传旨太监又问道:“福晋可需收拾几样随身物件?”悠悠摇摇头,说道:“这府里的东西,我一样也不带。”
      站在人群里的常明见悠悠离去,身不由主追了几步,却为弘春喝止住。常明看看弘春,记起当年出海前,悠悠让他发誓一生护着弘春周全,鼻子一酸,只得垂首退回去。
      在众人注视下,悠悠缓缓向外走去,才下了府门前的石阶,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上。待到醒转过来,她已躺在一处宫室之内,失神虚望着头顶天花板,问道:“我在哪里?”
      “这里是养心殿。”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悠悠移目看过去,发现回答的居然是过去的四阿哥,此刻已坐拥天下的雍正。
      悠悠又躺了会儿,也不管这样是不是于礼不合,许久方坐起身,低声问道:“皇上宣召入宫,是有何事相询?”雍正默然片刻,说道:“额娘刚刚没了……”悠悠急忙抬头,惊道:“这事十四阿哥还不知道?”雍正神情略显古怪,只道:“不知。”悠悠一怔,也分不清他是说十四不知,还是自己不知十四是否知道。
      “后悔了?”雍正突然问道。
      “什么?”悠悠愕然。雍正认为她已听见,没再重复。悠悠也无意追问下去,想了想,说道:“生死自有天定,皇上也不必太难过。”
      雍正长叹一声,不再出声。他坐到炕几的另一侧,轻轻击掌,苏培盛应声而入。雍正命他将笔墨纸砚和奏折都搬到暖阁来,埋首处理政务。
      悠悠自觉身份尴尬,站起欲走,却不料雍正兀地前倾身子,捉住了她一只手腕,道:“就坐在这儿,静静陪我待会儿。你想说话,我会一直听着;不想说话,只当我不在,我也不打扰你。”他没有自称“朕”,言辞之中也将自己摆得很低,甚至带有一丝恳求意味,令人不忍拒绝。
      悠悠本能地想抽出手腕,可被牢牢捉着不放,只得重新坐下,雍正这才松开了手。她心中惶惑,尴尬无比,下意识地看了苏培盛一眼,苏培盛却只是盯着地面,仿佛完全不曾留意到刚才那一幕。越是如此,悠悠便越觉得不自在,倒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隔了半晌,悠悠定下心神,忽然记起一事,问道:“我听人传,保泰格格被革去了亲王爵位,可有此事?”雍正抬起眼来,道:“你与他是姨表亲,是想为他求情?”悠悠摇了摇头。雍正耐心道:“你也是知道的,当年二皇伯还在世时,就与老八十分亲厚,延续至今,裕王府与他的交情可谓根深蒂固,不可不防。”
      “我明白。”悠悠道,“每个人都得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雍正默默望她一眼,见她目光闪烁,忍不住问道:“你在怕我?”
      “皇上不希望人人都畏惧你?”悠悠反问道。不知为何,她最近总想起,康熙赐她这个号称能“逆天改命”之士一杯鸩酒的事。而大凡帝皇的心思,总是相似的。

      自加封为廉亲王后,胤禩便被摘去了“总理王大臣”的高帽,没多久,又被踢到不掌实权的理藩院和工部,办理些琐碎又易招人话柄的事务,时不时就要受到申斥和处罚。疲于应付的同时,胤禩还要履行诺言,帮尽可能多的人脱身。
      借十四无诏擅自返京之机,雍正一举软禁十四,并将老九、老十调理京城。成功控制住这几个党首之后,他便开始步步为营,有计划地打击每个有八党嫌疑之人,出手又快又狠。当此情形之下,余众想全身而退已是奢望,胤禩要保全他们,只能壮士断臂,丢卒保车。
      他从关系最远的门人开始,劝他们主动自污,故意做些既能惹恼皇帝,却又罪不甚重的小错,如此受罚被贬之后,既让雍正出了气,又可退到足以令雍正放下戒心的地方,从而排除出八党的名单,逃过最后的总清算,求得平安。
      按照这个思路,胤禩由疏及亲,小心谨慎地逐步推展开去。这一切都在不动声色间进行,并耐心配合着雍正剪除八党羽翼的计划,时刻保持步调一致。以至于雍正不但丝毫未觉,甚至还因己方计划的顺利实施,品尝到了报复的快感。
      而随着雍正处理的人与胤禩越来越亲近,受到的罪罚也越来越重。撤爵、贬谪、抄家、枷示、流放……愈到后来,胤禩也愈是无能为力,很多时候,他只能想方设法,譬如暗中接济、贿赂狱卒等等,尽量减轻他们所受的苦难。当八党名单上的名字逐一划去,最终有一日,将轮到他这个罪魁祸首。而等他这个元凶伏法之后,那些余党便皆不足虑了。这一天来的越早,那些仍在受刑的党羽,便可早一日酌情释放,重获自由。
      这番心思,胤禩不敢告诉卿云,但猜想着,他即便不说,卿云必也是心中澄明。
      这一日,胤禩忽然拉住卿云,微笑道:“我想求你帮个忙,行不行?”便是当年卿云化名虚明,答应任由胤禩驱策百日期间,胤禩都不曾向她求助,成婚之后,更是从不烦扰,哪怕世事纷繁,处境如何的艰难,他都一力承当。
      卿云心知有异,面上却无稍变,只问道:“什么事?”胤禩道:“九弟和十弟如今都被拘禁了,总得想法子救一救。”话落,乌/尔江与刘青便奔进书房回报道:“二十个好手都点齐了,随时可以出发。”卿云道:“你想让我带着这群手下,去救他们?”胤禩点点头,接着说道:“十弟有安吉雅看顾,又有他老泰山家作保,我不担心。只有胤禟,与老四视若仇雠,水火不容,怕是难有好下场,唯有冒险救他出牢笼。”
      卿云沉默片刻,轻道:“你为何不同去?”胤禩哈哈笑道:“我在家中运筹帷幄,备好庆功酒等你们凯旋班师。”然而瞧见卿云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他的笑声登时止歇,黯然之色掠过眼底,转瞬即逝,微笑道:“只有我留在京城,才能稳住老四的人,不叫他们起疑,方便你们行事。”
      乌/尔江上前道:“王爷,就让我留下罢。乌/尔江自入府后,便发誓要终生护王爷周全,寸步不离左右。”胤禩道:“你护得福晋周全,比保住我的性命更重要。”他又望向卿云,问道:“怎么样卿云,你帮不帮我?”卿云还能再说什么呢,她含泪带笑,说道:“好。”胤禩亦笑道:“好。那就即刻出发。”乌/尔江与刘青慨然领命。
      卿云伸手揽着胤禩的腰,与之面颊相贴。胤禩微微一愣,乌/尔江二人急忙退出去。胤禩也回抱住她,柔声道:“怎么了?”卿云默然摇了摇头,她多盼望时光就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心中到底明白这决不能够。两人心意相通,纵然卿云不语,胤禩也已知晓。他轻轻叹息,有了此时此情,便觉余愿已足,此生无憾。胤禩正自心旌摇曳,神魂飘荡,卿云兀地扑哧一笑,抬头道:“怎么办,我又想不矜持了……”
      三日后,满八旗便各派出部分兵马,将廉亲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胤禩出入行走,均有四名侍卫随行监视,没有一刻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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