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锱铢》薛苇绡

1、第一章

　　竹丹城草木深深，一弯皎月悬挂枝头，迟回窝的寒鸦嘴里叼着枯枝，蟋蟀在看不见的角落窸窸窣窣。

　　楚鹤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白天乞丐把他拖到巷尾揍了一顿，口中骂骂咧咧：“妈的，这年头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占大爷的地盘，也不看看你那个样，能要到钱就有鬼了。”

　　乞丐头子的小弟有人撑腰，也相继下脚，一边跟着教训楚鹤：“还当你是县衙的主簿呢，不要忘了你可是青天白日地被人从衙门里丢了出来，这件事早就是全城的笑话了，如今的你谁都能踩一脚。”

　　“……”楚鹤没有说话，而那双眉头略向里蹙，明明是细长而秀气的眉，无端端地从中透出一股冷意。

　　这种冷意显然乞丐们也感觉到了，乞丐往手中呸了两口口水，又拿起巷子里的竹节对着楚鹤下手，楚鹤越是不求饶，他们越是气愤。

　　“你这种瞧不起人的姿态还真是张狂，可你张狂个什么劲，仗着读过几年书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还不是不肯知足，现在可好了，收受贿赂的事漏了底，说到底你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少拿这副清高样来恶心人。”

　　楚鹤总算冷笑两声，紧接着傲然地转转头颅，语调冰冷：“告诉你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楚鹤不仅当过官，还去过京城赶考，就算一朝失势，昔日不少同窗早已跃入龙门，今日你们若一定要与我解下仇怨，来日我一定连本带息要回来。”

　　乞丐中的小弟有些怕了，拉了头子一下，“要不我们就这样算了吧。”

　　乞丐头子恶声恶气，还不打算停止殴打，“你怕什么怕，他要是真有门脉就不会在这里当个主簿了。”

　　其中一个年老的叫花子见多识广，他明白人生本就起起落落，楚鹤所言未必不属实，于是对乞丐头子道：“做人留一线，够了。”

　　就算是乞丐也是有等级顺序的，老叫花子作为长辈有一定地位，乞丐头子不明白为何要阻止他，叫道：“陈伯！你别总大发善心，大家活下去本就不易，这小子愣是占了咱们的地盘两天两夜，害得所有人都没有个好地方要饭，我今天要是再不动手，恐怕明日会有别的人继续登头上脸。”

　　陈伯看看大家饿到发白的脸色，心内挣扎几番，几乎想要转身就走，可楚鹤趴在地面没有动弹，可能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于心不忍道：“一月前，楚公子怜我年老体弱，曾经给过我赏钱，那天你们能吃饱饭也是楚公子的功劳，陈三啊，听我一句劝，知恩当图报。”

　　陈三没有料到楚鹤原来帮过他们，但放下的狠话收不回，他将竹节猛然掷于地上，然后挥手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离开。

　　“看在陈伯的面子上，我暂时放过你。”

　　众人称呼的陈伯没有走，他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楚鹤，对着昏迷的他缓缓劝慰：“楚公子，老叟知您是个好人，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不公，你不要怨陈三，一旦他开头做了好人，后头跟着他的人不知何时就会变成死人。”

　　“我不是好人。”楚鹤睁开眼睛，他竟没有昏睡。

　　陈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犹豫再三，从本就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摸索，搜了搜衣襟，又搜了搜裤腿，总算摸出十枚铜钱，将它们摆在楚鹤看得到的地方。

　　“老叟知楚公子觉得咱们污了您的眼，老叟这就不碍你的眼，这些钱是老叟乞讨所得，您拿着吃顿好饭。”

　　陈伯佝偻身子，落在陈三等人后面，他一步一回头，不放心道：“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围观的民众哪里看过这等稀罕事，居然还有叫花子给别人钱的，对着楚鹤指指点点，又将他被县衙丢出去的事迹翻来覆去讲述。

　　楚鹤没有尝试着爬起来，他依旧趴在地上，好似这场热闹的主角不是自己。

　　有些路过的看着楚鹤落魄的模样，从衣袖找出几枚铜钱扔了过去，铜钱叮咚叮咚，有时准头不好弹到他腿上，使得本就受伤的地方疼痛加剧。

　　就这样从白天维持到晚上，楚鹤几乎以为所有人都睡下了，他亦几乎昏昏欲睡。

　　和风轻微，带来蝉鸣，有人踏月色而来。

　　楚鹤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谁会大半夜来看他的热闹，于是置之不理，可来人踩着月下树影，轻步来到他身边，楚鹤趴在地上，手自然而然触到裙角。

　　是个女孩子。

　　楚鹤睁眼，看见的是江羡鱼蹲下，用一方帕子给他擦拭面上灰尘，本该是暧昧的动作，楚鹤没有躲避，帕子顺理成章地落在他面容。

　　替楚鹤擦干净面容，江羡鱼语调轻缓，像是征求他的同意：“脸很干净了，我替你梳头好不好？”

　　蓬头垢面两日，楚鹤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邋遢样，遂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起来。”

　　江羡鱼伸出手，楚鹤犹豫了一下，没有动作，江羡鱼叹了口气，伸出的手就要垂下，而就在这时，楚鹤把一只手递给江羡鱼。

　　两双手触及的第一感觉都是很凉，楚鹤在街头露宿几天，难免体温过低，江羡鱼没有赶到惊奇。

　　而楚鹤心内奇异，为何她的手会如此冰冷。

　　从腰间系着的荷包中拿出一把小梳子，江羡鱼细心地替楚鹤重新梳理头发，将青丝缠绕束发后，又从荷包里找出小小的一面镜子，让楚鹤查漏补缺。

　　楚鹤并不是喜好梳妆打扮，他只是不喜欢把自己不堪落魄的一面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在围观的人面前毫无仪容地起来，他实在做不到。

　　江羡鱼像是一眼就洞悉楚鹤的想法，她目光投向外头，“街上没有人，走吧。”

　　楚鹤撑着身子，一只手扶在墙壁，勉力前行。

　　江羡鱼瞄到地上散落的铜板，再次蹲下，把它们一枚一枚收集进了荷包，其中就有几枚油污的，怕油渍污染荷包，她用地上的稻草把铜板刮擦，这才收入囊中。

　　楚鹤回头，看见的正是此般景象，江羡鱼丝毫不畏他的目光，走上前搀扶。

　　如江羡鱼所说，街面上没有人，楚鹤难得地松口气。

　　从宽阔的街道走到人烟荒凉的城郊，入眼深林浓密茂盛，墨色似乎要将他们吞没，楚鹤看了一眼环境，举步与江羡鱼弯弯绕绕，进入一座破庙。

　　破庙里面漆黑一片，江羡鱼自破烂的柱子里拿出藏好的蜡烛。

　　一灯如豆，昏黄的烛光下，江羡鱼又从神像宝座后拿出一只黑瓷碗，碗里是三只大馒头，江羡鱼把两只扔给楚鹤。

　　算上今夜，已经是第三天，楚鹤连续三天没有吃东西，拿起馒头就要啃，嘴中咬的一大口还没吞下，他意识到自己的吃相太过粗鲁，于是背过身去。

　　口中咀嚼馒头，楚鹤尝出馒头放久了已经有点馊味，但于他而言亦是美味，楚鹤去瞧身后的女子，女子如同他以往的吃饭习惯一样，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察觉了楚鹤的目光，女子放下馒头，把嘴中的这口囫囵下去，这才口齿清楚地说话：我叫江羡鱼，是瓦舍的乐人。”

　　楚鹤不解：“你为何住在此处？”

　　从江羡鱼对于这里的熟悉程度，足以看出她住了一段时间。

　　江羡鱼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蒲团，掸走蒲团灰尘坐下，她又拍拍手上灰尘。

　　“老板嫌我攀附显贵太过招摇所以被赶了出来，我一个女子在破庙住着不怎么安全，听说县衙里有个人收受贿赂被官差扔出门子，所以把你弄了回来。”

　　啃着剩下的馒头，楚鹤几乎是狼吞虎咽，所以依旧背过身朝她说话：“那楚某东山再起之日，一定助姑娘飞黄腾达跃上枝头。”

---

作者有话要说：　　“临渊羡鱼”总记成“临江羡鱼”，这就是女主名字的由来，没错，就是这么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