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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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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时至今日,冬至还是记得那一日山路上的场景。绵延曲折的小径,带着青草味的风,尽头寺庙悠远的钟声,似是早已嵌入灵魂。
纵然身死,也仍铭记于心。
【一】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不出半个时辰便可到达少林寺。寺门右侧的小径旁,欣然可见一小间竹屋。简陋,倒也落个清静。
竹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冬至仍低着头,只拿起剪刀将手中的线“咔嚓”一声剪断,然后将刚完工的香囊递给了来人,笑着轻唤了一声。
“秃驴。”声音却是如银铃般悦耳。
少林弟子似乎都不喜欢多言,于是冬至和释空每回只是撑着纸伞漫步于竹林中,平日交谈内容也不出生活起居、书籍等范围,但饶是交流再少,冬至还是感觉到今日的释空有些不同。
似乎,是带着一丝焦躁。
“你怎么了,秃驴?”撑着伞,慢慢走到对方面前。释空抬了抬眼,最终却是下定决心般直视着冬至,说出了心中一直烦恼的事。
“明日,我便送你前往七秀坊。”
少林不收女弟子,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也因此,冬至住在寺边也多有不便,明知早晚会离开,真正听到的时候,却发现心中的不舍超乎想象。
双手紧紧地握住伞柄,许久才恢复至之前的力道,与此同时进行的,是沉默半晌之后的回答。
“好。”
轻不可闻,宛若一声叹息。
人在临终前会想起自己的一生,离别时也理所当然地回忆起了相遇的时刻。
是夜,一切生命沉寂下来后,冬至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仍是未能入眠。一闭眼,想到的仅是那一日的光景。
被释空捡到时,冬至只是个仍在襁褓中的婴孩,而释空也是个年仅十岁,刚入少林的小和尚。本着“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想法外加心里的那一丝怜悯,释空把冬至抱回了寺里,想着偷偷带回住处自行抚养。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没过多久便被师傅发现。百般请求后才允许冬至留下,在寺边建了间小竹屋,每日早课后便跑去照看。自此,除了初入少林的小学徒外,释空又多了一个身份——冬至的父亲。
冬至无父无母,光凭释空一人抚养的确是有诸多不便,好在师兄们都是热心之人,无事便会来代他照看,于是冬至的成长之路倒也不算艰辛。
时光荏苒,释空已然从当年的小和尚蜕变成了如今的大师兄,而冬至也年已及笄。每当想起初见时候的那个婴孩,再看着眼前仍略带稚气少女,释空便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谁料冬至自步入金钗之年后便不再像幼时那样整日叫着“爹爹”,而是以“秃驴”取而代之。
任释空多次抗议也依然未改口,于是只好作罢。
少林弟子课业繁忙,是以两人虽长年以父女相称,却不像普通人家那样朝夕相处,除却幼时冬至的生活无法自理外,之后的日子基本上是她独自一人呆在竹屋每日听着寺庙的钟声,释空得空才会过来。
但每一次冬至都会表现出极大的喜悦,未有半点不满。
恰逢天下太平,寺庙幽静,日子也就这么得过且过,倒也快活。
直至冬至刚行完及笄之礼未过几日,释空突然被师傅叫去,被告知近日将冬至送往七秀坊,不可再多逗留。
少林,终是留不得女子。
【二】
自洛阳途径洛道后抵达扬州,之后再坐船去七秀,也不过几日时间,两人除却必要的对话外竟是没有过多的交流,然内心却是因为分别的即将到来而布满重重阴霾,与扬州美不胜收的风景截然不同。
不久,两人抵达七秀坊,冬至拜入苏雨鸾门下,字号菡秀。释空却是没有过多停留,第二日便匆匆按原路返回少林,临行前只让冬至日后多保重,之后转身踏上了回扬州的船只。
冬至穿着昨日拜见代坊主后领到的一身轻罗衣,静静地站在秀坊码头,目送船只载着释空远去,只觉得心头的不安难以消散。
然后,时过境迁,一晃眼三月已过去。
和“以心为剑”的藏剑不同,七秀的剑术重在一个“舞”字,剑中有舞,舞中有剑。
不失剑术的凌厉,也尽显舞姿的柔美。七秀弟子多半是流落在外的孤儿与被男人伤了心的年轻女子,但个个都舞技超群,剑术一流。
然而,虽说冬至来到七秀坊仅三月之久,却已经能明显的看出在剑术方面没有特别高的天分,在高手众多的同门师姐妹中更是显得平平。值得欣慰的是,偶然的一次表演让冬至发现了自己的特长所在。
之前并未受过相关训练,只有在入坊之后才稍加练习,却真正做到了所谓的“技惊四座”。
不仅是那些慕名前来的其他门派弟子,连在舞艺方面颇有造诣的燕秀也称其有着过人的天赋,假以时日必定在此方面有一番作为。
于是冬至索性就潜心习舞。除去每日必修的剑术课外,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习舞蹈。但即使再忙,冬至仍坚持写信给释空,一日一封,从不间断。
这一日,练习结束后的冬至和师姐在庭院喝茶休息,偶然间谈起了释空。
冬至说她从小被他捡到,敬他如父;说她被他抚养长大但是不喜欢叫他父亲却喜欢称他“秃驴”;说会坚持一日一封信决不放弃即使他从未回信;说这辈子不愿嫁人想陪着他。
“噗,蠢师妹,你这根本就不是对父亲的感情。”
“你明明喜欢他。”
听到这里的冬至突然就愣了,手中的糕点还未来得及放进嘴里。
自小在一群清心寡欲的出家人身边长大,从来没有听过任何有关“喜欢”“爱”之类的字眼,如今突然被告知自己对秃驴的感情其实就就喜欢,会感到震惊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其实仔细想想,自己或许早就意识到对释空的感情并不仅仅是亲情那么简单。
记得有一次,释空因师父所托下山办事,但由于行走时匆忙便未来得及告诉冬至,结果几日后回来时发现冬至正坐在师父房间抹眼泪,看到他突然就扑上来哭的不成样子。
这事之后被释空的师兄弟提了好几天,说他们父女情深,当时冬至并没有过多在意。
但在那之后,冬至就再没有叫过释空“父亲”,而是用了“秃驴”来代替。回想起来,大概在那是就发现自己对释空的感情有些与众不同,却也并不是其他人所说的亲情,而是一种自己从未接触过的,更为复杂的感情。
即使相隔的只是从洛阳到扬州的距离。
即使曾经我们可以算是真正的朝夕相处。
即使从离开你学会独自生活才只有三个月。
“师姐,明天请帮我和师父告个假,我得离开一阵子。”
“去少林。”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你。
【三】
立秋之后,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终日阴霾不散,就连常年晴空万里的扬州也连着下了好几天的细雨。
虽说几月前整个大唐还是一片祥和、昌盛的景象,不想今日却是沿途见到好多背着行李逃命的百姓。询问之后才知道近来某些地区已不复往日的平和,陆续发生了或大或小的战争。尤其是天策府,全然不见以往的昌盛,俨然是一幅生灵涂炭的景象。
从七秀坊匆匆赶到少林时,被告知释空几日前出发去天策府,于是又按原路返回。
在累到精疲力尽却寻找未果之后,冬至坐在洛阳城边的一个小茶馆里稍作休憩,顺便思考是回少林寺等,还是直接去天策找人,却不想一抬眼便看到同在茶馆喝茶的释空。
几乎是欣喜若狂,冬至完全不顾周围众多少林弟子及茶客惊讶的眼光,冲过去便直接伸手将释空紧紧抱住,就像多年前扑到他怀里大哭的那一次。
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因为内心的激动而显得语无伦次,只能把此刻心中最重要的想法说出来。
“别走。”
“别去天策府。”
“我不想你死。”
被束缚住行动的释空眼里也是藏不住的惊讶,他抬起唯一能动的双手,慢慢推开了冬至。
“你怎么在这里?”
“我跟师父告了假,出来找你。”
“何事?”原本微愠的脸上此刻又被疑问占据。
“前几日,我和师姐谈心,明白了很多事,包括自己的感情。”
“所以我出来了,想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秃驴,这三个月,我一直都很想你。”
“秃驴,我喜欢你。”
……
一片寂静。
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释空压着声音说了句“胡闹”,然后便快步离开了茶馆。
他生气了。
忽视掉心中的那一抹名为“失落”的情绪,冬至也快步追了上去。
一直到城门附近,完全看不见小茶馆和其他少林弟子的踪影以后,释空才停下来转身。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看样子是气得不轻,也是,且不说他们年龄相差之大,光是他的少林弟子的身份就杜绝了一切可能。
“我当然知道!我是认真的!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了!”冬至伸手拉住释空的衣袖,像是竭尽全力想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开玩笑。然而释空却闭上了眼睛,似是隐忍着什么。
“我是你父亲。”
“那又何妨?一直以来我都敬你如父,但如今我心生爱慕,无法再把你当父亲来对待!身份又如何,年龄又如何,我秀坊女儿从来都是敢爱敢恨,既然喜欢了,那就不会再放手。”
她知晓他所有的顾虑。
她明白他心中的忧愁。
她也知道,释空如此愤怒是因为他对她有了不该有的感情。
无妨。舆论再多也好,阻挠再多也罢。
她只怕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一旦分开,她会再也找不到他。
“今日,我便在这洛阳城上以舞起誓,此生只认定你一人。”
释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冬至用刚学会不久的轻功飞上了洛阳城,穿着一身亮粉色的南皇衣,在城上舞的那一曲霓裳。
那一刻的释空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看不见路人,听不见声音,整个世界变成了一遍空白,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一眼万年。
洛阳城门下那么多人,我只看到你。看到你抬起头,看到你望着在城上独舞的我,就好像你眼里也只有我。
纵然你为少林弟子,我为秀坊女儿,我这一生也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云裳为君独舞。
【四】
冬至一直希望有一天可以为自己喜欢的人跳一支舞,而恰好学会那支舞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喜欢释空,于是她就为他跳了。
那一日之后,无论冬至说什么,释空都没有再理过她,反倒是其他人劝她回七秀坊,但她却依然跟着少林一行人来到了天策,不顾生死。
幸而冬至的武艺虽不算出众,自保能力倒还是有的,以至于在路上碰到些许狼牙军,却也毫发无伤地抵达了目的地。
到达天策府不久便遇到了一样前来支援的七秀弟子,代坊主见到冬至似乎很诧异,但看到一同而来的少林便了然了,随即让冬至稍作休息就动身返回七秀。纵然百般不情愿,但大局为重,儿女私情应先放一旁,这种事她还是懂的。于是一个时辰后,冬至便动身准备和师姐一起原路返回。
临行前,冬至将几封信塞给释空,一日一封,依然未间断。然后留下一句“我等你回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长安和洛阳已然成为战乱之城,好在战火还没有蔓延到扬州,七秀坊也算是个较为安全的所在。
偶尔也会有人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趁秀坊大部分弟子离开来打捞一笔,但还未踏入大门便被守门弟子的双剑打消了这个念头。
战乱之地的消息不时传来,冬至几乎每天活在担忧之中,每一日都觉得心中的不安较前一日更为沉重,终日惶惶不安。
不断有战死的消息从前线传来,每听到一个同胞的死讯,心就被紧紧地揪住。
直到某一天,前线传来了新的消息——少林大师兄战死。
心脏像是突然停止跳动一样,身体什么都做不了。
听不见声音,看不见画面。
就连最基本的眨眼似乎都变得那么艰难。
好像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每一天都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活在回忆之中。
秃驴……秃驴我还活着,那么弱的我还活着,身为大师兄的你怎么会死?你不记得我说过的等你回来吗?
你曾说过你会照顾我。
你曾说过这辈子不会离开我。
你曾说过会努力让我永展笑颜。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怎么能骗我?
不要管什么国家社稷,也不要在意其他人的说法,我只求你能够回来。
秃驴,你平平安安的回来,好不好?
多年后,冬至又一次撑着伞,走上了那条熟悉的山路。
寺庙传来的钟声还是和以前一样,悠远、沉静。
小径也依然曲曲折折,倒是已经入了秋之后,拂到脸上的风微微发凉。
小木屋因为长久没有人打扫已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屋前的草也长高了不少,如果想再住人的话,不得不好好收拾一番。
寺里隐约传来了诵经声,冬至看了看晴朗的天空,放下了手中的伞,在花草中起舞。
“我喜欢少林,喜欢这里的宁静。”
秃驴,我在你最喜欢的地方,为你跳最后一支舞,你能看到吗?
那一日,伴随着噩耗而来的,还有一封书信。一封空白的书信,只在信封上写了冬至的名字,除此之外没有只言片语。
那是释空寄来的第一封回信,也是唯一一封。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也相信她能理解。
今生我已入佛门,无法许诺任何事,若有来世,愿我们能够在一起。
若有来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