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釉如春》聃私

12、第 12 章

　　时至九月末，又到拢账的时间。

　　蔺维西去往各个铺子，十个铺子有七间不给他瞧账本，他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气得险些犯了心疾。

　　第二次拢账，是蔺砥前往，蔺砥再不情愿也去请了蔺瓷，若蔺瓷不到场，各个铺面都找借口不出账目，若账上真出了问题就便宜那□□猾的掌柜了，蔺砥等不了就带着蔺瓷去查账。

　　一个小姑娘，她懂个屁？

　　蔺瓷和桂嬷嬷出现在门廊下，蔺瓷今日裹得严实，月白的小袄上加了一圈灰色兔毛，她雪白的小脸躲在软毛中，一双黑亮的眼眸低垂着将目光落在手中的暖炉上。

　　蔺砥扯过缰绳，瞧着大小姐慢悠悠过来。

　　“你就不能换身衣裳？”

　　蔺砥拧眉，她以前不这样的，日日鲜亮夺目，人也娇艳，怎么现在穿的和女鬼一样，还成天病歪歪的搞些阴招。

　　这女人就得养在后宅之中才行，锦衣玉食，日夜滋养，花儿朵儿似的呵护着才会漂亮。就是不能放出去，放出去心就野了，身上透出来那股刚硬劲惹让人越看越想摧毁她。

　　蔺瓷并没有答话，她已经和桂嬷嬷坐进马车里，徐叔将车门关好，收起下马凳，坐到车前摆弄着鞭子。

　　蔺砥没见过他，侧头问小厮。
　　“这人哪来的？”

　　小厮瞥了一眼徐叔，低声解释道：“是大姑娘找来的，听说以前是出苦力的有把子力气和功夫，就是不会说话。”

　　蔺砥不屑地哼笑，他就说吧，哪个有本事的好人能来给个姑娘赶马车，原来是个哑巴。

　　蔺砥策马转身，忽然又舔了舔嘴唇，反应过来这车夫是来防备他的。

　　啧，一个哑巴也防备得了他？

　　蔺家在沂州城中的铺子不少，从辰时起至日落西山都没有盘完一小半的铺子。

　　各个掌柜主要对接的还是蔺砥，他们只当蔺瓷听不明白，但蔺瓷心中有笔帐，若账面有异，蔺砥会提出，若是对数，蔺瓷就将各个数据都记下，待上了车便将记下的数一一写在自己的本子上。

　　桂嬷嬷瞧着认真记账的姑娘，心疼又欣慰，姑娘从前对自家事不上心，才叫二房的钻了空子，现在姑娘要管，瞧这架势也必然差不了。

　　马车再度缓缓停下，蔺瓷收起账本，扶着车壁下了马车。蔺砥伸手去扶，蔺瓷绕过他的手扶上桂嬷嬷的小臂。

　　蔺砥冷嗤，追上蔺瓷的脚步低低笑了一声。“至于一句话也不和哥哥说嘛？”

　　蔺瓷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说呀。”

　　蔺砥摸了摸下巴，心里猜测蔺瓷到底知不知道他那点心思。

　　“盘完这家，哥哥带你去酒楼吃些好的吧，你瞧你最近，瘦得都不好看了。”

　　蔺瓷才不稀罕他的好看，她拾阶而上走进福盛当铺。

　　当铺掌柜对两位东家俯身施礼，便将几人带进屋中，主位之上，蔺瓷与蔺砥分左右而坐，掌柜将账目放在座椅中间的小几上。

　　掌柜弓着腰身，双手举着灯笼让两位东家好能看得更仔细。

　　灯火幽幽，他不由得斜眸去打量蔺瓷，上次见还是大老爷的丧礼上，小姑娘靠在二太太怀里，人痴痴傻傻的，哭得眼睛发直，大冬天冻得脸色煞白，只有鼻尖通红。

　　现下，她已出落成另一番模样，心智也通了，终于要归拢自家财产。

　　只见蔺瓷盯着账目上的一笔死当，秀眉蹙起。

　　掌柜回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听那边蔺砥已经出声。
　　“八百两的宽刀？刘掌柜，这刀是镶金嵌宝了不成？”

　　刘掌柜急忙道：“我这便将此物取来给二位东家过目。”

　　宽刀取回，刘掌柜亲自将其上的缎子打开。

　　于蔺瓷而言，不过是一把寻常的兵刃，但蔺砥却眼睛一亮，他接过宽刀，指背在刀身上轻轻敲了两下，刀刃轻拨发出绵长嗡声。宽厚的刀身却有着格外锋利的刀刃。

　　蔺砥如获至宝，满脸惊喜地欣赏宽刀，待看刀柄上的字迹是，蔺砥倏然起身，声调高扬：

　　“可是真货？”

　　刘掌柜点头，“验过了，是真货。”

　　蔺砥啧啧称奇，将宝刀看了又看。“八百两是咱们捡到了，先锋刀马营的长短刀，若是能配齐一对，三千两都拿不下来。”

　　刘掌柜附和着：“此刀为北地玄冰铁锻造，在世不过一百套，在西南诸州最受人追捧，不少富户甚至供奉此物以辟邪祟，是熔断重铸或是卖到西南都是可以的。”

　　蔺砥赞叹：“就算是留着用也未尝不可。”

　　刘掌柜干笑着，反驳的话没出口。

　　蔺瓷不明所以，心中却将先锋刀马营几个字暗暗记在心中。

　　蔺砥爱不释手提着宽刀比划了好几下，最后终于将宽刀放下，继续检查余下账目。

　　刘掌柜回库房安置宽刀，蔺砥便在此时转眸望向蔺瓷，不出他所料，蔺瓷果然蹙眉沉思着什么。

　　“阿瓷，若是什么也不懂，查账定然是很吃力的。”

　　不过一把宽刀就将小姑娘弄得迷迷糊糊，就这样还跟着查什么，本分在家待着得了。

　　蔺瓷抬眸，“你从小就懂吗？”

　　蔺砥冷嗤一声无趣不再与蔺瓷多言，他小时候是不懂，但现在蔺家有他足够，不需要蔺瓷再去学这些。

　　.

　　蔺瓷拒绝了蔺砥一同用饭的提议，她顾自钻进马车中将当铺各项一一记录好。

　　她将本子收好，放在锦盒之中。想到了宽刀的事情，蔺瓷问桂嬷嬷可有听说过那个先锋刀马营。

　　“听过的。”上些岁数的魏国人有哪个不知道先锋刀马营的的。

　　“是早些年的一支先头兵，很是骁勇，只是最后跟错了主帅，死的死，逃得逃。”

　　再多的，桂嬷嬷也说不出来。蔺瓷却更加好奇，一支溃败的队伍留下的兵刃能被人供奉？这里面定然还有些她们这些平头百姓不知道的。

　　蔺瓷回了院子在父亲的书房又翻找了一通，史书之上，关于先锋刀马营的记载少之又少，甚至都没有桂嬷嬷说得多。

　　——蛮部犯西南，太子瑾携将帅平乱，先锋善战每胜之。

　　蔺瓷将史书来来回回翻阅，其后的篇章便是记录太子瑾的伟业与仁善，以及他最终被谋逆奸人所害的结局，再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先锋营的字句。她想应该是这本书太精简了，记录不完整。

　　蔺瓷翻动泛黄书页，回拨到那一行简单的记载之上，她的眸光将这一行字反复琢磨着，最后慢慢落在“将帅”之上。

　　其后三日，蔺瓷依然跟着蔺砥将各处账目一一盘查，她果然不熟悉自己的家产，以至于蔺砥告诉她明日要去庄子上住几日时，蔺瓷都是懵的。

　　秋收已过去大半个月，也是时候去庄子了，她将自己的院子里外合计一番，没什么贵重物件，留两个护院便可，至于绿蚁和金波这次就和他一起去庄子盘账。

　　蔺瓷看着桂嬷嬷打点行装，这一去三日要带的物件不少。看着一点点鼓起堆的包袱，蔺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已经有好几日没去陆隽致面前“点卯”了。再算上接下来的三四日，将有十日不见陆隽致了。

　　蔺瓷捧着热牛乳，小口小口喝着，等桂嬷嬷将包袱包好时才说话。

　　“嬷嬷，我好几日没去了。”

　　桂嬷嬷闻言立刻反应过来，蔺瓷好几日没去府衙了。她再是不愿意，也一清二楚没有知府横插一道，蔺瓷连查账的资格也无。

　　“我去套车。”

　　事已至此，她只望蔺瓷平平安安。

　　府衙后门这一趟道，蔺瓷都已经跑熟悉了，她轻手轻脚跳下车，借着马车的掩护闪身进了府衙后院。

　　发觉后门没落栓，蔺瓷心尖颤了一下，她上次淋了雨，还和陆隽致暗示过要留门给她。没成想，门是留了，但她这么久才上门来。

　　夜已深，正房却安安静静的漆黑一片，今夜亦无月，蔺瓷只能摸索着往卧房而去。她也没来过几次，摸着黑难免磕碰。

　　嘭地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她踢倒了。

　　蔺瓷等了片刻，并没有人出来查看响动。她便知道陆隽致还没回来，张恕也不在这里。

　　蔺瓷继续往前走，她扶上床柱，顺着床幔一点点试探，最后坐在床沿，身上的床褥应是更换了，摸起来是上好的兽毛。

　　黑暗中，她黑亮的眼眸眨了眨，就这么干巴巴地端坐在那里，她想她用不用出声呢，要不等下陆隽致回来会不会被她吓死，可再一想，他觉得陆隽致必能察觉有人在卧房中，便又不胡乱操心了。

　　她又想起这几日盘账时各个掌柜的态度言语，有人和善，有人虚伪，有人连装也不装还要在她这踩上两脚，蔺瓷已经在想等陆隽致给她契据之后，哪些人不能留着了，哪些空壳的铺子也该卖掉了。

　　蔺瓷想着，不知怎么就倒在床榻上睡着了，必然是夜里冷了，她还将里侧的被子都扯过来盖在身上。

　　陆隽致回府时，东边的天已现白光。

　　他站在床前，看着倒成一片的软被，很难分辨蔺瓷人被压在哪里。

　　陆隽致俯身将被子一一抬起，又将被子打开，仔仔细细盖子蔺瓷身上。她恬静的睡容这才露出来，白色兽毛之中微微酡红的面容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