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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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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杨觉得被雷劈也不过如此。
谢牧觉得身前跪坐着的人刚对视了美杜莎的眼睛,彻底石化了。谢牧心也凉了,看来说中了。
谢牧想了想,弯下腰把人抱了起来,坐回沙发,像是怀里团抱着一个小婴儿,一只手揽在陈星杨背后,另一只手挡在陈星杨身体外侧,谢牧甚至无意识地轻晃着自己的身体,轻拍着陈星杨的肩背,轻声哄着,没事了,没事了。
陈星杨缩靠在谢牧的怀里,无声无息。
七年前。
那年,界城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刚刚进入十一月,天空就飘起了冰沙一样的雪点子,北风像是最锋利的刀子,无差别地割过所有裸露在外的土地、植物以及皮肤。陈星杨一件薄毛衣加件普通厚度的卫衣撑了两天,终于感冒了。接到杨伯电话时陈星杨正在寝室捧着杯子喝感冒冲剂,陪着杨教授在国外文化交流的杨伯心急如焚,罕见地凶了陈星杨,责令他回家去拿羽绒服。可第二天全天课,捱到第三天才回家,头重脚轻地进了门,还没有供暖,屋子又一礼拜没有主人,冷的像冰窖一样,陈星杨弯腰从鞋柜里拿拖鞋,再一抬头只觉天旋地转,他撑着鞋柜想要缓一缓,却没想到胃里也是一阵翻腾,强忍着冲到卫生间,却脚下一滑把自己摔飞在瓷砖地面上。
等陈星杨醒过来时,一瞬间晃神,旋即感受到炸裂的头痛,陈星杨咬牙撑着身子坐起来,手摸了摸头,却摸到□□涸的血液凝结到一起的发块,嘴里还有残留的呕吐物渣子,衣服和地面上的呕吐物已经干了,陈星杨庆幸自己不是仰面躺着摔下去的,不然这会儿估计已经窒息死了。陈星杨撑着脑袋又坐了一下,摸出手机,还好,没摔坏,还有10%的电,他扶着墙站了起来,摸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强劲的北风倏地蹿了进来,陈星杨一个不备被刮地踉跄了一下,但脑子瞬间清明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凌冽的寒气吸到了胸肺深处,竟然没有被呛到,他有点开心,又深呼吸了两次,把窗户改成上旋,走回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才发现没有水。也是,姥爷和杨伯都出国一礼拜了,出发前肯定把水电气都关掉的。陈星杨走去厨房把水阀门和燃气阀门拧开,走去门口打开变电箱拉开总闸,打开空调,回自己卧室,果然床上清楚地摆放着从里到外的厚衣服,他拿了件夹棉的睡衣外套,复又走回卫生间洗了把脸刷了牙,脱了卫衣丢进脏衣篮,穿上睡衣外套,拧了抹布开始清理地面,之后又去到厨房烧上水,热了杯牛奶,靠着流离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等他喝完牛奶,水开了。陈星杨打开最角落的置物柜,从里面掏出来一桶香辣牛肉面,他拿在手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理智战胜了胃里的馋虫,陈星杨把面放了回去,起身从吊柜里拿出了鸡蛋挂面,清汤寡水地煮了一碗。
吃得半饱不饱的,陈星杨瘫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他在想下一步要干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就听着门响了,陈星杨起身走出去,见到杨伯进来,后面姥爷推着两个箱子跟上,两位老人都裹着围巾帽子严严实实的,姥爷的眼镜一进来就蒙了层雾气,他摸摸索索地伸手去抓杨伯,竟然撒娇地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怎么办,我瞎了我瞎了。”
杨伯却是一眼就看到陈星杨的,尴尬地把抓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扒拉掉,笑着说:“小星星,你在家啊。”
杨教授听见这句话连忙摘下眼镜,也是一脸尴尬地笑着:“你回来啦。”
陈星杨刚才正要出声叫人的时候被姥爷一句撒娇给抢了时间点,节奏正乱着,看见两位老人都红了脸,自己也有些尴尬,“姥爷,杨伯,你们提前回来了。”杨伯急着转移话题,说道:“是啊,你姥爷说没什么事了。”杨教授接上这句话,一边擦眼镜一边说:“你杨伯说刚入冬就感冒怕你这一季都要咳,就急着回来管你啦。”说着杨伯已经走近陈星杨,一眼就发现了脑袋上不对劲,扳住脑袋仔细一看,惊呼出口。两位老人刚进门,连外衣都没脱,就抓着陈星杨去挂了急诊。
处理完伤口回到家,杨伯让陈星杨老老实实在沙发上坐着喝热水,自己忙东忙西地收拾,杨教授在书房处理完事情出来,也甩手掌柜一样的坐在沙发上,看着杨伯进进出出收捡。陈星杨颇有些不满地扭过头来问姥爷:“姥爷,你和杨伯谁年纪大一点啊?”
“我们俩同年的吧”,杨教授想了想,又张口朝着杨伯喊了一句,“我们俩是一年的吧?”
“对,你大我四个月。”杨伯正在把杨教授的书一本一本地从箱子里捡出来,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
“姥爷,那你怎么不一起去收拾呢?”陈星杨忍不住地问。
“啊?”杨教授像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间被问愣了。
陈星杨继续说道:“姥爷,杨伯到底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佣人?”
杨教授被陈星杨问得涨红了脸,窘迫地不知是该发火还是回答。杨伯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星星,你姥爷不懂怎么收拾这些,问这做什么。”
付出惯了的那个,总觉得做什么都是自己应当应份的,接受惯了的那个,自然而然的就会变得有恃无恐理所应当的被照顾。可这样是对的么?两个人的关系到底是应该势均力敌还是应该你强我弱呢?陈星杨闪过的念头,并没有说出口。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说错了话。
那个人都走了三年了,不该再因为他乱了心情的。
陈星杨看向皱着眉的杨教授,轻声说道:“姥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杨教授没说话,杨伯把陈星杨拉过来,温言细语地说:“没事,我们星星是心疼杨伯了,对不对?但是有句话怎么说的?术业有专攻,你姥爷学问做得好,要是家务也做得好,那杨伯做什么呀?对不对?”
陈星杨鼻子酸了,或许这就是他被谢牧抛下的缘由,谢牧什么都有什么都好,没有什么可以被他互补的。陈星杨忍着眼泪喃喃地说道:“我只是很羡慕我姥爷。”
一句话把杨伯和杨教授说愣在了当场。陈星杨没再说话,起身离开了沙发,回自己卧室去了。
晚上杨伯睡不着,本就在倒时差,又加上陈星杨没头没脑的那么一句,杨伯心浅,翻来覆去静不下来,起身去厨房喝水,却见陈星杨卧室亮着灯,杨伯敲了敲门,“星星,睡了么?”
陈星杨走过来开了门,把杨伯让进了房间。杨伯在巨大的落地玻璃里看到了自己,虽然每次都是如此,却还是有些不习惯。他背对着玻璃坐在了床上,问道:“星星怎么还没睡啊?”
“我有个复读的同学找我借高三时候学校自己印的一本英语题集,我正在找。”
杨伯见陈星杨坐在地上,把书柜左下角掏空了个洞,一堆书被丢在了地板上。他开口说道:“明天再找吧,都这么晚了,你要好好休息,伤口才能愈合得快。”
“嗯,我知道,我以为很好找到,就答应他明天一早让他来拿,没想到到处都翻不到。”陈星杨说完从地上起来,手里拿着一本什么东西走了过来。他挨着杨伯坐下,把那本东西在腿上摊开,是一本影集。
陈星杨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道:“杨伯,这个小宝宝是我小时候吧,那抱着我的这个人是谁啊?”
杨伯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强压着慌乱看向陈星杨,陈星杨只看着相册,面上一派自然天真,杨伯的手有些抖,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说道:“你不认识么?”
“是我认识的人么?看不出来啊。我看有好多张呢,都是这个老奶奶抱着我拍的,可我没印象啊。”陈星杨一边看着影集一边说着,完全没意识到旁边的杨伯已经煞白了脸。
杨伯缓缓地说:“是当时家里来帮忙照看你的亲戚。”
“哦?原来我们还有亲戚啊?怎么没听你们说过啊?”陈星杨好奇地抬了头。
“很远房的,也没来几天,后来她去世了也就没再跟他家后辈联系过。”杨伯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胡乱编了几句,想结束这个对话。
“杨伯,你是不是不舒服啊?看你脸好白啊。”陈星杨合上影集,皱着眉头担心。
“嗯,倒时差不能适应,没事,我去喝点水。”杨伯说完就起身要走,陈星杨连忙站起来,“我去给倒吧。”
“不用!”杨伯急喊出声,把陈星杨吓了一跳,他有些不解地望着杨伯,停住了动作。
杨伯知道自己失态了,忙说:“你这孩子又不听话,叫你赶紧睡呢,不用管我。你喝水么?”
“不喝。”
杨伯被陈星杨看的心虚,强硬着说:“不喝就快睡吧,早睡早点好。”
陈星杨看杨伯逃一样地离开房间,不禁转回头去看那本影集,他复又打开,目光停留在那慈祥的笑容上,心中不解这个老奶奶到底是谁,怎么杨伯这么紧张呢。
杨伯气也不敢喘打开了杨教授卧室的门,坐在床边把人推醒,杨教授迷迷瞪瞪地正要开口说话,被杨伯一把捂住了嘴,“小声点,别让星星听见。”
“怎么了?你不是说要自己倒时差么?”杨教授坐起来,拿下杨伯的手,虽是不解,但还是压低了声音。
“我跟你说,你千万先冷静。”杨伯的声音都在发抖,人像是被冻在了冰窖里。
杨教授忙掀开被子想把杨伯裹住,杨伯却一手压下了被子,气息不稳地说:“星星,星星啊,他好像开始忘事情了。”
杨教授一听这句话心里咯噔一声,重新坐正了身体,急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伯把刚才在陈星杨卧室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临了说到:“那是他姥姥啊,那照片从小到大看了无数次了,怎么能不记得了呢?”
“那其他人呢?”杨教授追着问。
杨伯知道他是在问陈星杨的爸爸妈妈,“不知道,他没问我,但少夫人的照片是在最前面几张的,我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到后面呢。”
杨教授看着已经彻底慌了神的杨伯,冷静地说:“你先别急,急也没用。先让我想想。”
第二天早上,陈星杨起床洗漱完到餐厅吃早饭,看到餐桌上多了张照片,不禁拿起来对着已经坐好的杨教授问到:“姥爷,干嘛把我爸妈照片摆出来啊?”
此言一出杨教授的心放下不少,随口编:“哦,你爸昨晚托梦给我,说想我了,我寻思把他俩照片摆出来,看看我。”
陈星杨:“……”
接下来杨教授每天都像盯贼一样盯着陈星杨,因为头受了伤,杨教授主动给陈星杨请了假,让在家休息两周。两周过去后要去医院拆线,杨教授还额外带着陈星杨去做了个颅脑ct。陈星杨以为是惯常复查也没放在心上,等看医生说结果的时候,杨伯突然说自己想喝水,叫陈星杨陪着出去买。出了医生办公室没有三十步就看到一个自动贩卖机,杨伯却说这里面没有自己想喝的,硬要陈星杨陪自己去楼上的自动贩卖机买。陈星杨想起那天姥爷对着杨伯撒娇,不禁笑了跟着杨伯去坐电梯。可刚到扶梯旁边,陈星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就往诊室跑,杨伯此刻已经站上了扶梯,想要赶过去拦住陈星杨已经不可能了。
陈星杨跑回诊室门口,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站在外面仔细地听着。好在里面老大夫声如洪钟,让他断断续续听到:
——确实有可能…记忆障碍……立即用药…有机会…跟你一样的。
——行,听你的。
陈星杨慢慢地把当年的事讲了一遍。
谢牧有些不懂:“你怎么就从电梯上跑回诊室了呢?”
“直觉,其实我也不记得我爸妈了。”
“那餐桌上的照片?”
“我猜的。”
“我猜对了,也就意味着,我得病了。”
“谢牧,我的病会让我慢慢地忘记一些事,一些人,我不希望等有一天我睁开眼看到你的时候问出一句'你是谁',我不想再和你有一点点的瓜葛,因为我总有一天会忘掉的。与其有个什么都不记得的结尾,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发生。”
“你们都问我为什么变了,不是因为谁,只是因为我想做一些我自己都希望忘掉的事情,那样当有一天我失去了这些记忆的时候,我才不会觉得可惜。我只会开心,我终于想不起来自己都做过什么了。”
“谢牧,去找你的晓星尘,找到他,好好地在一起。”